这是一栋老楼,楼层不高,空气中弥漫着惯有的潮湿的味道。
但很显然的是,居民们都在尽力维持着这里的整洁:垃圾分类完善,阳台种满了鲜花、紫苏和青菜。孩子们在发霉的墙根涂满了涂鸦,顺着生锈管道生长的植物在盛夏的阳光里欣欣向荣。
他们踩过铁梯往楼上走。
姜砚从林山檐背后的包里拿出钥匙,白净的手指将钥匙插进锁孔,边拉长声音道:“我返来了小花。”
刚打开门,一个老奶奶就无声地凑到了姜砚的鼻子前。
她穿着绣着莲花的淡粉色上衣和宽大的黑色阔腿裤,脚上踩着一双开了口子的粉色家居拖鞋;头发雪白,整齐地梳在后脑,面上皱纹开着花,手上戴着两只翡翠手镯。
是个看起来极为体面的老人。
她鼻梁前架着副老花镜,略有些驼背,身形庞大,怼着姜砚的下颌说话却中气十足:“这么晚才回来,到时候上学又要迟到!”
姜砚笑了笑:“不会的,我今天带新同学认路才迟了,老蔡得给我颁个好人奖。”然后他指了指身后的林山檐。
林山檐比姜砚高半个头,看得到屋里的情况。虽然听不懂这对祖孙的对话,但是看到姜砚侧过身指了指他,林山檐大概还是明白了他什么意思。。
林山檐脾气真好,他向张燕花鞠了半躬,温声道:“您好,我是姜砚的同学林山檐,打扰了。”
老人这才注意到他,快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张燕花以自己六十年的看人经验,立刻意识到眼前的那个人和江柏昭、谢泽这种“狐朋狗友”不同,她立刻换上了亲切的笑容给他们让路。
“小林呐,刚转来他们班是吧,快进来快进来,外面这么热……”江燕花温柔地说道。
“你谁啊?”姜砚问。
江燕花迅速变脸,狠狠拍上了他的手臂,恶声:“有蚊子。”
“啧……”姜砚看了她一眼。
姜砚换了件黑色的背心之后就进了厨房。
他的动作实在是熟练,赏心悦目。
去鳞、淋盐去腥、改刀去骨,再切上葱姜蒜,加上筷子放进锅里蒸上。整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甚至显得游刃有余。
林山檐想帮忙都被他推了出去。
“我们家没有要客人帮忙的道理,你跟小花去看电视吧。别转珠江台,她最不喜欢那个秃头。”姜砚在狭窄的厨房把他推出去,手侧是消毒柜和各种酱油瓶。
光线穿过窗,他像落在一场王家卫的电影里。
姜砚喜欢做菜,完成一些琐碎的家务会令他感到生活的美好。
短短的十分钟里,他甚至炖好了汤,擦着手提醒江燕花闹钟响的时候要关火。
他端着蒸好的鱼和菜出来,就听到江燕花被林山檐哄得矜持捂嘴笑:“哎呀,小砚他就是这样的人,我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今晚就会买回来,他就是口是心非。我教的当然好了哈哈哈哈…”
姜砚倚在门边,敲敲门框来提醒老太太别笑掉假牙。
一条鱼和一盘青菜。菜式很简单,卖相和口味却极其不错。
江燕花贯彻着要为小辈夹菜的人生原则,准备热心地夹上块最大的鱼腩给林山檐。还没等她伸筷子,姜砚就拿上另外一双筷子截断了她。
“用公筷,人家可不想吃你的口水。”他啧了声。
老人活这么久没个讲究,对着林山檐呵呵笑了几声,狠狠瞪了一眼姜砚。
家里从来没那么讲究,显然是姜砚为了照顾太子爷出的新规定。这个小屋看起来极有年代感,客厅里摆着茶几和一套沙发,江燕花织的东西零零总总摆在桌上,有布偶也有毛线球。其他陈设都很简单,不可避免地布有生活的痕迹。阳台上晾晒着几件衣服,盆栽静谧地坐在木质的地板上。
看起来只是个中产阶级的家,并不像是德宏高中的大多数人会住的地方。
但是姜砚从容不迫地把林山檐带进来,似乎无所谓他会对此产生什么样的想法。
林山檐看着姜砚像教训小孩一样教训江燕花,明白姜砚的用意。
他礼貌地说:“谢谢,谢谢奶奶。”
饭后洗完碗,姜砚加了件黑色外套就准备走了。他不忘提醒江燕花闹钟铃响时关火,还顺便说了今晚晚点回,让她记得喝牛奶和吃药。江燕花推着他的背催他出门,说:“知道了知道了,怎么比我还能唠呢,快点回学校,在我耳边呱呱的……”
“诶……”姜砚无语了。
林山檐和江燕花道别,江燕花表现地还极为不舍,连忙招呼他下次也来。
“我已经可以预见,你会是称霸全校的妇女之友。”姜砚插着裤兜,单肩包滑到手肘处,看起来流里流气的。
“为什么?”林山檐捞住他的书包,笑着补充道,“你做饭很好吃,感谢款待。”
“谢谢谢谢,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姜砚很懂得顺坡下驴,“我还没见小花跟别人聊得那么开心过,足可见你的魅力之大。”
“我只是跟她说,她很会带孩子,把你教得很好。”林山檐想帮姜砚拿书包,却被姜砚一把按住。林山檐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凉,甚至有些冰,按在自己的手腕上。
他抬头,看到姜砚笑了笑。
这个人站在钴蓝色的天空下,弯起漂亮的眼睛,重新把包背上了肩头说:“你倒是会戳她软肋。”
“前面就是公交车站,坐716能到学校对面,应该找得到路吧。”姜砚向前面那个指示牌指了指。
“你不回学校?”林山檐问。
“嗯,有点事要做,你赶紧回去吧,到点要考试了。”姜砚转身跟他摆手,然后回过头脚不沾地地跑了。
林山檐直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才离开。
考试的时间过得总是很快,收完卷大家就开始窃窃私语。
灯管亮在头顶上,值日的老师敲敲桌子示意安静后就又开始发新一轮的卷子。
直到五科考完,所有人都才叹一口气。
实验班和其他班不同,其他班正常自习的时候他们都在考试,考完了开始互相对答案。别人回去休息了,他们还要再考二十分钟。
教室里很热闹,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题目。有的人乐此不疲,有的人在知道自己改错选择题后哀嚎。
谢泽站到了林山檐的旁边跟他说话:“哥,你是走读不?”
“嗯,怎么了?“林山檐看着他。他是那个眉毛浓密的男生,和姜砚关系看起来极好。
“今晚帮忙把这个带给姜砚呗,他没校卡明天进不来。”谢泽手里拿着张校卡,看起来忧心忡忡,“我们住校不方便现在请假出去,你帮个忙,改天请你吃饭?”
林山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不着痕迹地提道:“小事,没关系,我今晚还在他家跟他吃饭呢。”
江柏昭惊讶地挑了挑眉。
谢泽没注意到这个,他只是像个孩子丢了饭卡吃不上饭的老母亲,痞帅的外表也遮不住这样的气质:“哎不行,不能送到他家,小花发现了得揍他。”
江柏昭觉得他像走投无路急得原地追着尾巴打转的大型犬,没忍住笑了。
谢泽瞪了他一眼。
于是江柏昭慢悠悠地从桌兜里拿出手机,跟林山檐加了微信。他发了串地址说:“去那里给他吧,虽然离学校不远,但还是有点偏僻。你如果找不到再跟我联系,麻烦了。“
林山檐应了。
姜砚校卡里的这张照片拍得很好看,也许是因为他本来就上镜。
他注视着镜头,穿着整齐的校服,眉眼冷感得像个不良少年,系好的风纪扣却又让人觉得他是什么优等生。
真是一个矛盾的人。林山檐心想。
他走在阅江西路上,身上校徽鲜明的校服屡屡吸引着人们回头。Z江琶醍很有名,是有名的酒吧街,以都市夜景和有轨电车闻名。这里的人坐在Z江边喝酒吃烧烤,连风都带着些许微醺的味道。
地方确实不好找,藏在众多霓虹灯牌之下,“鲨鱼齿”三个字歪歪扭扭地挤在最角落。
店长一看就不是个想赚钱的人。
姜砚在这里干嘛?
林山檐想到了他耳朵上的一排耳扣。
林山檐随便进了个厕所把校服短袖换下,然后套上了自己的白T。
在门口的人没有怎么查,就把他放进去了。
这算是个小酒馆,驻唱的歌手正抓着麦嘶吼:“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wooyeah~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wooyeah~”
他走进去,眨着眼睛试图在晦暗的光线里找到姜砚。
这个歌手似乎很伤心,拨着吉他声嘶力竭。人很少,几束光线流连反复,他终于在吧台那边看到了他想找的人。
姜砚正低着头,戴着耳机站在吧台后。
这副耳机降噪很不错,他手上的笔不停,在草稿纸上随意涂画着。背后是一整面墙的酒,在暖调的灯光下,能看到姜砚雪白的颈。
他低着头看卷子上的字,很认真,手边还有一个小闹钟。
林山檐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然后在一边的卡座坐下。
为了不被服务员赶走,他敷衍了事地点了打啤酒,拉开拉环将酒倒进笛形杯。色泽明亮、鲜艳的酒液注入剔透的杯子,泡沫漂浮其中,是对酒鬼的最大诱惑。耳边是歇斯底里的歌声,他没有喝,只是垂着眼,隔着那一杯酒去看姜砚。
这样姜砚就会像浸在明黄色的海里。
林山檐不觉得无聊,他很有耐心,调整着角度不断看着杯子里姜砚的身影。直到找到他满意的角度,他才幼稚地停手,在暗色的灯光里露出满意的表情。
直到姜砚停下笔,林山檐才走近。他像刚刚进来时一样,举止优雅。
姜砚松了松手指,意识到有人来了,习惯性地摘掉自己的耳机,开口道:“请问您想喝点什么?”说完后他才注意到来人是林山檐。
他愣了一下,然后问:“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校卡,谢泽怕你明天进不了学校。”林山檐把校卡推到他的面前。
姜砚笑了声:“他肯定着急,谢了。”
“小事。”林山檐看到他笑也跟着笑,余光瞥到他的卷子。
“在这里兼职吗?”他问。
姜砚捏了捏眉心:“嗯,很意外吧。想喝点什么饮料,我请你。”
“白开水就行,谢谢。”林山檐说。
他没有多过问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姜砚。
每一个人都有不愿意让别人得知的事,无论是出于礼节还是别的什么,他都不应该再多嘴。姜砚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由姜砚主动告诉自己。
林山檐看着姜砚穿着修身的黑色衬衫,袖口折到了手肘处,露出肌肉线条流畅好看的小臂。他偏瘦,却有着薄薄的肌肉,看起来高挑、骨感。
姜砚擦洗干净杯子后,给他倒了杯温水。
动作有种从容和坦然,却让林山檐联想到他今天下午穿着背心操着锅铲的样子。
“早点回去休息吧,麻烦你了。”姜砚说。
林山檐的目光落在他推着玻璃杯的手指上,然后又顺着他的手腕、小臂向上直至姜砚的眼睛。
他把握的度很好,不会令人察觉,仿佛他什么都没看,只是抬头。
林山檐弯了弯眼睛说:“好。”
然后他避开姜砚的手,拿起那个杯子将水一饮而尽。
“走了,明天见。”他勾起唇角。
“明天见。”姜砚说。
林山檐感觉到唇齿间的清甜。
明明那只是杯普通的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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