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国疆域之中的某个小镇，大风刮起风沙，硝烟弥漫。
整个小镇几乎破碎不堪，沈瑞叶坐在草堆前，从衣摆上用力撕下一块布，将自己胳膊上的伤口缠绕起来，然后抬头望了望前方的战火。
现下已经到了六月初，宁军深入炎国腹地与炎军纠缠不休，沈瑞叶与沈竹一人主内，一人主外。
沈竹指挥军队，挥斥方遒。
沈瑞叶领兵打仗，可以做到指哪儿打哪儿。
两人合作下来，竭尽全力，几乎势如破竹，战无不胜。
沈瑞叶眼前是炎国的大漠，据沈竹所言，过了这片沙漠便是阿努族的营地，是阿努族的中坚力量，最勇猛的阿努族战士集聚在这里，只要撬了这片营地，炎国便再无回天之力。
“要水吗？”
沈瑞叶闻言侧目，只看见一只干净瘦弱的手将一个水袋递了过来。
沈竹侧立在他面前，已是初夏，身上却还裹着氅衣，眼圈隐隐乌青，身形单薄。
沈瑞叶看着眼前人，不免怔了一怔，二月从京城出发，到了炎国便深陷混战，他忙于战事，似乎并未好好观察过自己的表兄。
相较于在大理寺狱中，沈竹似乎又瘦弱了不少。
面前的那之手往前递了一寸，示意他快点接下。
“谢了。”
他接过水袋，沈竹在他身侧坐了下来，从旁边薅了一根枯草，随意绕弄在指尖。
“你胳膊上的伤，这样可不行。”
“怎么？”
沈瑞叶应声，却仍然看着前方，畅快地喝了几口水，放下水袋的时候，感受到沈竹注视的目光。
“得上药。”
沈竹望着他，眼神十分温和，沈瑞叶也确实从这样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种长辈一般的温和，但他想到此前狱中的事情，十分不解。
忽然问道：“我能知道为什么你愿意助陛下吗？”
他转过了头，没有再看沈竹的眼神，也刻意让自己的问题显得没有那么地具有目的性。
身侧传来两声轻笑。
“自然是他满足了当日的条件。”
果然……
沈瑞叶摇了摇头，坐直了身体，手上不自觉捏紧了水袋，说道：“一心赴死之人，还要去管别人的伤势吗？”
“呵呵。”
沈竹十分的无奈笑了两声，旋即低了头，细声道：“活着有什么好呢？”
他可以控制了声音，并不希望沈瑞叶听见
沈瑞叶也如他所料地问道“什么？”
沈竹笑眼看他：“没什么。”
说罢又望向前方湛蓝的苍穹，沉声道：“或许你们觉得我此举愚蠢，但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求和坚持，我不过想替沈氏族人求一个含笑九泉。”
说罢正要起身，一阵风登时将地上的泥灰草屑吹了起来。
“可是白昭本人无错。”
听完这句话，沈竹的动作不自觉顿了一顿，在沈瑞叶眼中，更显僵硬，沈竹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草屑和灰尘，背对着他，怅然道：“沈瑞叶，你与他有情有义，是因他们姓白的活了下来，你心系与长公主的情谊，惦念与陛下的同窗之谊，你为大宁、为皇家开辟疆土，攘除内外奸凶，是你愿意，你有你的道理。”
他说着，回头看沈瑞叶，面色苍白，阳光从他身后映出一道暗色的影子落在沈瑞叶身上。
“但我不是，沈瑞叶，我与他们没有瓜葛，我是靠自己拼了命在炎国人手里活下来的，从前他说他要报复，我便可以助他，可后来他犹豫不绝，为一女子在战场上踟蹰不前，我便替他做决定，他既然求我指挥军队，必然要付出代价。”
“皇帝也是人，跪一下，难道真掉块儿肉？相较于我青陵沈氏一百零二条性命，跪一下，难道真算什么？”
他说这些话时，淡定自若，唇边挂上一抹讽笑。
沈瑞叶静静听他说完，却忽然想起了白商说的：“若是这一切都是他愿意选择的呢。”
沈竹让白昭一跪，确实是心甘情愿，要求沈氏族人安息。
他愣愣地问道：“哪怕赔上性命……”
沈竹道：“有的人将性命看得很重，有的人却看得很轻。于我而言，这东西不过和一把剑一张弓一样，是为人取利的工具，我想拿在手里的时候就重，想放下的时候就轻。”
沈瑞叶站起身想要再说些什么，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人与人的思想无法互通，沈竹的执着未必是错，人本来就是各自行路，各自修行，各自成佛。
沈瑞叶并非不理解沈竹所想，只是常常会站在自己的角度想，若是他自己，必然不会走上这一条路。
只是这也正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和选择。
半晌，他喃喃问道：“在所不惜吗？”
沈竹闻言，当真仔细思考了，惜什么呢？
他自认在这人世上没有牵挂了，除了眼前的沈瑞叶算是自己的血亲。
沈竹沉默的这一会儿，在沈瑞叶眼中便是在犹豫，说明他还是有些挂念的。
沈竹也并没有说明，他挂念亲情，即便和眼前人并无什么交际，所崇尚的也不同，但血缘难斩，或许自己在临走之时，还可以为他再做一些事情。
沈瑞叶还在窥测面前人的表情，一侧走上来一个将士拱手抱拳道：“将军，军师大人所说的小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只是……”
“怎么？”
“只是那道上重兵把守，极难突破，请二位大人定夺。”
沈竹闻言捏了捏手没有言语。
沈瑞叶看他神色沉郁，便下了定论：“在此地多停留两日，待商论策略。”
“不必。”
沈瑞叶立刻转头看他，想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策略。
沈竹却道：“今日便是很好的时机，你不是急着回去见长公主吗？”
*
裕华殿外的海棠正开得热闹，粉嫩如云，映衬青天。
白商身着鹅黄色交嵛裙，柳叶镶珠的襦衣，嫩黄色束带封腰，跨出了裕华殿的门槛。
玉清宫中，流烟四溢，白昭在书案前批阅折子，素律就坐在他身侧，吃着桌上的糕点，两只腿在凳子上晃晃悠悠，即便身上穿了皇后规制的衣裳，但是仍然摆不出一点架子。
白商从外头进来的时候，素律才从凳子上下来，挽住她的胳膊，静谧无声的书房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商商你可算来了。”
她说着瞥了一眼仍然端坐的白昭，小声道：“都是他，我本来打算将那书信亲自给你送去。”
“朕怎么了？”
素律没有料到被他听见，心虚地又看了他一眼，他依旧没有抬头，细长的手上拿着一本折子，十分专注的样子。
却好像多生了两只耳朵一样，偏偏听见了她的吐槽。
素律没有言语，拉着白商坐下，转头问白昭道：“陛下，信呢？”
白商静等着。
沈瑞叶六月初从炎国传回来了一封书信，直到六月中旬才送入大宁，再送入京城的时候，已经六月下旬了。白商等了很久，就等着书信到的这一天。
素律将一封信递到她手里，紧接着便是白昭的声音：“朕还没看，也罢，你来转告朕。”
“可真够省事的，商商别管他，咱们看咱们的。”
白商闻言忍俊不禁，轻轻撕开用浆糊糊住的信封口，从里掏出了一张泛黄的旧纸。
是一笔熟悉的字体，浓墨早干，隐约可见淡淡的血迹，让人对其书写的情境浮想联翩。
白商看完，皱着眉看了信纸的背面。
“怎么了？”
素律看了半天没有看完全，她对于宁国人的遣词造句掌握的不是很好。
“陛下，信上说六月初宁军已经深入炎国，即将前往阿努族的营地。”
白商说完，素律立刻接话道：“可是现下已经快六月末了。”
听完这句话，白商的眼皮诡异地跳了两下，看着屋内的流烟发了愣。
时间和地域太过于阻隔，她现在所得知的，是沈瑞叶他们六月初的情况，那他们已经前往了阿努族的营地，现下的情况会是什么样的。
阿努族族人生性嗜血，勇猛粗犷，杀人不眨眼，即便白商相信沈瑞叶的本事，也无法不替他担忧。
“阿努族营地……素律，是谁驻守在那里。”
素律飞快地想了想，道：“是阿努朱明，父王最宠他，阿努族营地是阿努族的中心，最安全的地方，父王让他在那里驻守，一来是为了保他安全。二来……”
不用说白昭也知晓，宁国十二年定州一战，他对上的便是阿努朱明，此人狡诈狠毒，但也十分狂妄自大，颇为顽劣，不知天高地厚，让他上战场，便是刻意要输。
是以，听素律说完是谁驻守在那里的时候，白昭瞬间放下了心。
“此人不足为惧。”
素律深以为然，此人从小被宠到大，自认为很有谋略，实际上什么都不是，是被人捧到了现在，除了行事狠毒，再没有其他。
从前她和阿娘在浑人堆里苟且偷生的时候，就被他欺负过，诸如冬天泼凉水，夏日浇热碳之类，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她每次见了就绕道走。
素律咬了牙道：“此人什么都不是，根本都不算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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