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分局对崔越来说并不陌生。当头顶的白炽灯管一排排熄灭,属于他的时间才刚刚开始。只是今天,办公楼层的一角还反常地亮着灯。崔越在掠过几个人后,在询问室门口碰到了和他认识的一个同僚。
“还没走呢?”他打了个招呼,顺便问道。
“本来要回去了,来了个突发情况。”同事无奈地说。
“什么事?”
“江乔区的一间公寓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死因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医疗人员初步检测没发现外伤,应该只是自然死亡。”他指了一下身后的房间,“里面是发现尸体的人,是个记者。也不知道大老远的为什么还要跑来裕成分局报案,多出来的事。”
“记者?”
“还有个和她一起的,在隔壁询问室,也得问几句话。”
崔越往单向玻璃里头瞟了一眼,但当他看清楚里面的人时,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我来问,你去休息吧。”
同事知道崔越的审讯能力在局里是出了名的,但还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决定弄得摸不着头脑,“你确定?”
“我来。”
崔越得到一个模糊的点头后,便推开询问室的门进去了。
程允臻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表情严肃的警官坐到了自己对面,莫名觉得接下来的对话不会那么容易。她飞快地打量了他几眼——衬衣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处,露出隐现的小臂青筋,一路延续到左手腕的一只精钢手表。宽阔的肩背和冷硬的面容让她想起了照相馆玻璃门上贴着的那种标准证件照示例,只是更凛冽些,正气凌人的,很容易让人无端生出一丝紧张来。
报警前她再三叮嘱过杨升警察问话的时候应该怎么回答,可她还是有点担心此时一墙之隔的人会说出一些引起误会的话。小小的房间里压迫感逐渐变得强烈,她还是决定先开口:“我跟刚才的警官说了,今天傍晚我前去杜忻的公寓采访她,结果到她家后发现门开着……”
“能出示一下证件吗?”崔越直视着她说。
“当然,”程允臻翻出了自己所有的几张证件。
他看了一眼,随后把证件搁置在了桌上。
“采访?是你们报社派你去的?”
“这是私下的采访。我们在报社的工作有一定的自由度。”程允臻回答。
她暗自有些诧异,面前的人似乎比起询问一个报警的当事人更像是在审问嫌疑犯,她能感受到每次他看过来的眼神有一种不必要的锐利。
“程允臻小姐,为了不浪费大家的时间,我就直说了。我知道你在跟进汪晓桐的案子。”崔越说,一边注意着她的表情,“我在勘验现场看到过你,没过几天又见到你跟负责尸检的法医在一起,这不是巧合吧?”
程允臻现在知道先前那股不详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了,她尽力不把心里一刹那的惊讶呈现在脸上。过去的几个不相关联的画面拼凑在了一起——雨夜警灯闪烁中,滴着水的帽檐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刑侦总局的台阶上,被撞到肩膀后面色微愠的高个男子……她开始后知后觉自己今天的运气有多么糟糕。
“我是报社负责撰写汪晓桐案的主要记者,跟进案子是我的责任。”
“我想写报道并不用涉及到接触和本案有关的法医人员吧?”
“你说的是哪位?凌书羽?”程允臻说,她在赌眼前强势的警官并不知道太多内情,“我跟他是因为共同好友才有联系的,好几年前就认识,你看到的那天我们正好碰到了,仅此而已,他从不跟我提他的工作。”
“恰好在他负责汪晓桐尸检的时候碰到?”
“警官,”程允臻看着他,无奈道,“你不相信我的话可以亲自去拷问他,你们不至于连内部人员都信不过吧?”她本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拉锯战,但语气还是无法控制地变得生硬。
话音刚落程允臻发现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添了一丝兴味,显然是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回答。
“那这次你发现的死者呢,也是碰巧?”
程允臻很快地权衡了一下自己和这位什么都不买账人士的处境和权力差距,只得选择如实托出:“她是连盛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和汪晓桐父亲几年前打官司的代理律师是同一事务所的,我想从她那里打探点消息。发现她已身亡也在我的意料之外。”
崔越一听到“连盛”两个字心里就警觉了起来。汪晓桐父亲,官司,他的代理律师……怎么会……
门外传来几下敲门声。他不耐地转过头。“崔哥,”进来的年轻警员对他说,“有电话找。”
“跟他说我过会儿打回去。”
年轻警员踌躇了一下,迅速地看了一眼程允臻后,凑近崔越的耳边小声说:“是你家里人。电话上很急的样子,手机没人接才打到局里来的,好像是关于你弟弟。”
程允臻不知道这一出悄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有些庆幸这个插曲来得很是时候,因为对面的人在听完后皱紧了眉头,犹豫了没几秒就起身出了门,整个过程快到她甚至有些没反应过来。
来到询问室外的走廊时,崔越脸上的郁色更深了,他正要朝另一头的出口走去,一直在单向玻璃前观察的同事拦住了他,向房间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她怎么处理?”
崔越隔着玻璃瞄了一眼。现在的程允臻又恢复了几天前在总局台阶上他看到的那副神情,一贯的自若和冷静,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有所动容。
“让她走。”
“真的?”同事下意识地反驳道,刚才询问室内的对话让他也觉察出了这个人和崔越负责的案子潜在的关联,更重要的是……“她不会抢先发布什么案件相关的内容吧?有些记者就是不安分,为了热度什么都做得出来,说不准呢……”
“不会,”崔越仍看着房间内,不知在想什么,“她那样的人,不可能。”
“我会再把人叫来问话。现在让她走吧。”崔越撂下这么一句,说完,没等一脸困惑的同事来得及回句话就先行离开了。
***
把最后一个纸箱抬上车后,崔越单手把后备箱的门重重地往下一压,完全忘了车钥匙上遥控按钮的存在。砰地一声,旁边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上应声飘下一片卷曲的土黄色落叶,锯齿的叶片边缘轻附在黑色SUV的后备箱盖上,像一只聚拢的、经脉分明的手。
崔越回到驾驶座,手刚要触碰到发动的按钮又放下了。最后一箱,后面再也没有了。他累极了似的把头向后靠在座位的头枕上。卓予在海外所有的物品都已经运过来了。他到现在还是拒绝把这些东西叫做遗物,哪怕只是想想都做不到。他觉得有些荒谬,一个人在这世上的所有印记到头来竟也不过是几个纸箱便能囊括了。所幸后面再也不用义务性地去做任何可能会想起他的事了,任何事,也算是一种解脱。
母亲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实际上是叫他去参加百日的扫墓祭祀,顺便让他把海外寄过来的最后一批东西运回家。他对前者没有说什么,母亲也没有多问,她大概也理解——他倦了。葬礼前后已经透支了他所有的精力。那些吊唁的亲戚,卓予的朋友和过去的同学,还有其他的,不甚熟悉、不常走动但是美其名曰为熟人的人……他得面对他们所有人,他得面对他们所有同情的神色、话语,所有小心的、字斟句酌但是掩饰不了好奇的问题,他必须应付他们,因为他不能把这些琐碎的烦杂全部丢给父母,他早就过了能任性的年龄。
“太可惜了,他还那么年轻……”
“我以为那边很安全……”
“当年他要出国了我们还很羡慕,太突然了……”
还有那些避开他的闲谈中,他不经意间捕捉到的话语。“看新闻了吗,说是因为……唉,可怜啊……”无声的车内,崔越徒然地用手盖上自己的脸,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一百天,居然已经一百天了。他完全没意识到过得这么快。或许是因为从得知噩耗开始,他就不要命一样地把自己沉浸在工作里,每天拖到很晚才回家,深夜到家后也多是驻足于那个满是烟盒的架子,然后坐在门口等着地上的烟头越积越多。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卓予知道他哥三十五岁了还大半夜的在自家门口抽闷烟一定会笑他的。他会穿着那件宽松的,被自己嘲笑是街溜子的灰色字母T恤,把手搭在他肩上,装作很成熟的样子跟他说:“崔越,抽烟伤身懂不懂,抽烟伤身!”
然后他会摇摇头把这些画面从脑海里抹除。沉浸于尼古丁的气味是为了忘记,不是为了让自己在和他相关的回忆中独自心如刀绞。他在逃避,他再清楚不过。父母觉得他只是伤心过度才对什么都避而不谈,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又回到那里了。卓予的离开就像现实的幕布上被撕开的一个线头,一路撕扯过去,直把幕布背后的那个地方完整地裸露了出来。那个地方,在他的梦中循环放映地出现,在他清醒时让他宁可自己还在睡梦中长醉不醒。在他得知那荒唐到无法置信的死因时,满脑子只能想到这是不是老天在延时惩罚他。他曾一度觉得自己要承受不住了,因为错位的愧疚,因为无尽的自省,因为只残存于记忆里的那一段无人知晓的年月。
起风了,崔越还是按下了点火的开关。他今天已经想得够多了,不需要更多的自我折磨给本就乱成一团的心绪添堵。
他降下了窗,任凭冷冽的风带着刺痛触及他的皮肤。一只指尖大小的长腿蜘蛛沿着窗边爬了过来,在后视镜弯曲的弧度中个头越来越大。
“过来吧小家伙,”崔越伸出手去,嗓音略带沙哑。
小蜘蛛显然以为他要驱赶自己,挥动着纤长的腿仓促地逃到了后排的窗户。
崔越轻笑了一下,把头转了回来。扔在副驾驶的手机在黑暗的车内闪动着罗队发来的消息提醒。他的世界被削成了无数片不同的横切面,分存着他的过去曾经,各种割裂的身份和情绪。现在的他仿佛重新被拉回到了现实,在这个切面中工作是他永远无法推脱的职责,冰冷但令人宽慰的工作。他莫名想到了询问室里程允臻冷静中不掩违逆的神色。显然她对于这个案子的了解程度远比他想象得深……是了,还有工作,后面的活都排着队等着他呢。
前方的道路宽阔而笔直,崔越右手把档位往后一拽,脚下一踩油门,向前飞驰而去。
后备箱上的梧桐树叶终是挣脱了,旋转着随着汽车尾气向后冲去,直至跌入没有星光点缀的,空洞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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