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隐目光闪烁了一下,数次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其实早就想好如何应对这个问题 — 无非是说自己是茶商之子,少年得遇机缘,早早悟道带发修行,为熟悉漠北和中原的茶马通道随商队而来。
此类无从查证的话,他在面对驼队领队盘查的时候,也曾流利答过。
可是这个小僧人看着自己,目光里带着倔强和戒备,这些话他竟一句也说不出口。
大漠昼暖夜凉,一股劲风从面前吹来,衣袂翻飞,沈隐全身一阵战栗。
“其实,我是随军……”
后面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面前的小僧人脸色微变,霍然转头,看向前方。
“倏!”
只见惠定的僧帽被狂风卷落,乌发如瀑,在风中飘扬,衬得慧定肤色胜雪,眼神冷定。
“趴下!”
风声猎猎,慧定大喊一声,迅速抓紧了沈隐的右手,她的另一只手则死死拽了白刺藤蔓。
沈隐于狂风中艰难抬头,只见到骇人的一幕 — —
铺天盖地的狂风卷着黄沙形成团团数人高的沙墙,向他二人极速逼近。
这是……这便是驼队领队曾提到的,大漠中最危险的景象 — 狂沙!据说在大漠中如若遇上狂沙,就算最有经验的驼队也九死一生,轻则榻裢箱笼全部被狂风席卷而去,重则整个驼队全数被掩埋在黄沙之下。
沈隐和惠定用力抓紧藤蔓,整个人身子几乎要被飓风扬起,双眼紧闭,心中只有一个信念— 绝对不可以放手!
无数粗粝的黄沙针刺般打向两人全身,沈隐受伤结痂的右肩因用力重新绽裂开来,鲜血渗出,染红本就带着血色的衣襟。
“喀嚓”几声断裂声在身旁响起。
不好!白刺藤蔓断裂!
沈隐在狂沙中勉强睁开双眼,只见惠定半边身体被狂风吹得轻微离开沙面,攥紧自己的左手也在一寸寸滑落!
“抓紧了!”沈隐大声喊道,双眼因吹进沙砾而变得通红。
“施主,生死有命。 ”惠定的声音在生死关头,依旧是清冷的,带着一丝看破生死的厌倦。“放手罢。”
“闭嘴!”沈隐心中恼怒,不再多言,只是更加用力地紧握惠定的左手。右肩伤口沁出的鲜血一滴滴顺着交握的手流到了惠定手背。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渐小了下去,黄色迷雾缓缓散开,沈隐慢慢松开几近僵直的手指,两人力竭,翻身仰躺在沙丘上。
好在是背风面的沙丘,不然茫茫黄沙又要埋下两具新魂。
“你是女子?”半晌,沈隐问道,声音闷闷的。
“嗯。”
“为什么想要剃度?乌发如缎,裂锦剪缎总是让人觉得惋惜的。”
“每个人所求所愿不尽相同,你眼中的惋惜,也许是旁人的求而不得。”惠定淡淡道, “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正是要我们破除对色身执着。”
沈隐冷哼一声,“佛说……佛说,我看你是读经书把脑子读坏了。若一定要剃度才能让心中无分别心,破色身执着,那剃度本身何尝不是另一种执着?你的求而不得,不正是执着?”
慧定蓦地转头看向沈隐。只见他也在侧头看向自己,目光炯炯。
佛说无分别心,外表皆是皮囊,所以她从未仔细看过面前这个男子。如今仔细看去,剑眉入鬓,凤眼流辉,模糊间竟觉得他像藏经阁外的的那棵梧桐,轩轩朗朗。
慧定闭上眼睛,淡淡道:“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沈隐一怔,半晌答道:“我确实不是。”
“施主刚刚救我于狂沙之中,小僧感激不尽。我们所寻所求不同,明日我们便可各行其路。”惠定双手合十,月辉在她周身镀上一层霜色,如幻如梦。
沈隐想过惠定知道自己不是她要找的人的时候的反应,也许是破口大骂,也许是愤怒质问,可是她如此平静,不急不怒,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反倒是让自己更加心虚。
“你气我骗你?”
“施主只是求生,求生乃是本能,何错之有?”
沈隐还想说些什么,慧定轻拢青丝,重新戴上僧帽,转了个身,合衣睡下了。
旭日东升,大漠上一片平静。
在山呼海啸般的狂沙前奋力求生仿佛只是一场梦境,因用力过度而酸痛的手臂却提醒着惠定昨夜的真实。
只见沈隐斜靠在沙丘上,紧闭双眼,还未转醒。
“施主,我们就此别过。”慧定双手合十道。
走出数步远,慧定忽然觉得不对劲,转身疾步到沈隐身边,只见沈隐双眼紧闭,额头遍布细密的汗珠。
慧定心下一惊,将手搭上了他的手腕。
脉流艰涩不畅,如刀刮竹 — 是中毒的迹象。那毒雾好生厉害,沈隐在庭院中数日,中毒已深,若不是他及时服下许生丸,只怕早已毒发。只是昨夜狂沙中动气耗神,引得毒扩散得愈发快了。
慧定向他的怀中探去,从那个瓷瓶中倒出几粒药丸,扶起沈隐给他尽数服下了。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沈隐转醒,猛地咳出一大口黑血来,神智逐渐清醒,看到瓷瓶和身侧靠坐在沙坡的惠定,立即明白自己刚刚差点就醒不过来了。
“你又救了我一次。这次是为什么?”
沈隐还未见到惠定时,就知道她不是多管闲事之人,闻名天下的北狂就坐在亭中,她连上前看一眼的好奇都不曾有。曾经他以她在意的高僧身份骗她相救,而如今,她救他又是为了什么?
慧定沉默,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从来不插手任何人的生死,可是看他皱着眉冷汗涔涔而下,她却无法坐视不理。到底为了什么,她也不知道。
他说过裂锦剪缎让人惋惜,难道是因为他生得好看,若是死了她觉得惋惜?
慧定猛地摇摇头,脸色冷如冰霜,如此便生出了分别心,万万不该!
“既然施主已醒,那小僧便继续赶路了。”惠定冷冷道。
“你打算去哪里?”沈隐悠悠开口,双手叠在脑后,一副好整以暇地模样。
惠定抬眼看了看西南方 — 沈隐此前说得没错,蔡阎和那群长袍客打斗不知形势如何,已经不能按原路返回阴山,而面前茫茫大漠,只有能看到微微炊烟的西南方可作为歇脚处。
“西南方。”
“我们所寻所求确实不同,可是我们要去的终点一致,不如同路而行?”沈隐声音温润,凤眼含着笑意。
惠定不答,只是向西南方缓缓前行。
沈隐勉强站立起来,平定呼吸后随即跟上,和惠定隔着数步远的距离。
黄沙漫天,隐约间能看到一个清瘦僧袍少年和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一前一后地向西南方前行。
天光将尽,西南炊烟升起处群楼的轮廓初显。两人均是精神一振。
再有一日,便能到达。
行至下一处背风处的沙丘时,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便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 大漠凶险,不知还会不会再遇狂沙,夜晚必定要在背风处歇脚。
惠定靠在沙丘上闭目养神,日间的炙晒让沙丘还保持着温热,这种温暖在渐渐冷下来空气中显得分外珍贵。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耳边传来沈隐的声音。
“小僧法号惠定。”她并未睁眼。
“不是你的法号,是你的本名。”
“我没有本名。从有记忆开始,我就在少林,法号惠定。”惠定睁开眼睛,转头看向沈隐,问道:“我也不知道你是谁。”
沈隐坐直身子,正色道:“我是当今皇帝的第四子。父皇出兵讨伐苏和葛青,我随军出征,为了查探情报才落入北狂庭院。”他语气笃定,不由得惠定不信。
出兵讨伐……简简单单四个字,又意味着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惠定心中默默想着。
“你是为了你父亲分忧?”惠定问道。“他对你很好?”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父皇因材施教,对每个孩子虽非分毫不差,但已经尽力做到公平。”
惠定微垂眼眸道:“天底下的父母,大概都是对自己的孩子很好的。”
沈隐本想问惠定的父母亲何在,转念一想却又沉默 — 如果她知道父母何在,又怎么会从小在寺庙长大呢?多半是父母养不起这孩子,便留她在寺庙门口让僧人代为收养。
“你还没有说你的名字。”惠定接着说道。
“此行漠北,为避免节外生枝,对外只说我是茶商之子,随商队前来熟悉地形流程,化名沈隐。我的真名,是殷禛。”沈隐深深看了惠定一眼,不知为什么将实话告诉她,自己心中有卸下重担的轻松之感。
“殷禛……”惠定重复道。
等等…… 茶商少东家……
惠定皱了皱眉,问道:“和你同行的是否还有一人,年纪三十左右,穿一石青色长袍?”
“你见过他?”殷禛惊道。
惠定点点头,将如何在北狂庭院的阵外遇见顾起元,又是如何同顾起元一起被蔡阎重新带回北狂庭院外的经历都一一说来。
顾起元于殷禛亦师亦友,殷禛原本以为自己失踪之后顾起元会回军营报信,没想到他留在阴山只身一人寻找自己的下落。如今被卷入蔡阎和阴山派的争斗中,生死难料。
“咳咳!”殷禛心急如焚,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猛烈咳嗽起来,伸手向怀中探去,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竹筒。竹筒的后面连着一根棉线。
只见殷禛扯开棉线,竹筒的另一端有星火飞跃上天际,在天空绽成明黄色的烟雾。
“这是?”惠定问道。
“这是鸣烟。能给千里外的人传递信号,追踪你的所在。”殷禛解释道 — 原本不想动用鸣烟,这样一来自己擅自离营的消息一定会传到父皇耳中,但是先生如今生死未卜,顾不了许多了。
此处方圆十里内只有那座小楼,来寻他的人自然会往那小楼去,只等和来人汇合,再去寻先生。
“你担心顾起元。”
“是!我需要尽快到达前面那座小楼。”殷禛语气焦急。
“那便继续前行,不在此处停留。”惠定淡淡道。
“为什么帮我?”殷禛疑惑道。
惠定不再回答,只是向前走去。她不想回答、不会回答的问题,永远以沉默作答,不说妄语这条戒律,她遵守得很好。
她确实不知道为什么想帮面前这个清俊的男子,也许是他一贯悠然的脸上出现的焦急神色触动了她,也许是因为她羡慕他们二人为了对方的安危而不顾自身的感情,那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
东方既白,小楼已近在咫尺。两人体力也近乎耗尽。
终于到了!殷禛心中大喜,刚要对惠定说什么,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装扮。
小楼前站着一人,身披白色素袍,上面绣着黑色小鼓,鼓面绣满白色羽毛 — 正是将自己扔进北狂庭院密道的阴山派标识。
殷禛心中一喜,此行一路跋涉,本只求脱困,却意外找到了敌方老巢。
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惠定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随即以手指为笔,在沙上快速写下一句话,可还没等殷禛看清,字迹已被风吹乱,无法辨认。
惠定拉过殷禛右手,以指为笔在殷禛的掌心上再次写下一句话。
惠定忽然凑近,殷禛一惊,只见惠定长长的睫毛在日光的照射下在脸上打下一片阴影。
惠定抬眸看着殷禛,似乎是在确认他明白她的意思,殷禛有一丝慌乱,只觉得掌心酥麻,没认出惠定写的字,比着手势要惠定再写一次。
— “你出声。”
惠定脚步放轻,猫着身子移到几步开外。
殷禛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虽不明白为什么惠定要如此行事,却还是照做。
“咳咳。”他刻意轻咳了两声。
“谁?!”果不其然,长袍客向他二人所在寻来,惠定从他身后一跃而起,以掌为刃,击中他脖颈,那人瞬间昏迷倒地。二人随即将他拖至小楼转角的隐蔽处。
两人翻墙而入,楼内寂静,只于西边厢房听见微弱人声,便往那处寻去,跃上屋顶,移开一块砖瓦,向下望去。
只见两人相对而站,一人穿着素服,另外那人则穿着华贵裘衣。
穿着华贵那人面上亦带着一个金色面具,想来是阴山派中权位颇高之人。
身着素服那男子慢慢踱步,径直在第一把交椅上坐下,“江严,你向来办事稳妥,阴山派你打理得很好。只是祁海那孩子胡闹,你便也由着她么?”
江严扑通跪倒在地,“公主之令,属下不敢忤逆!”
素服那男子丝毫不动,仿佛受此等大礼再自然不过,“她想找北狂习武此事本身无错,可是北狂乃我刎颈之交,你们怎么敢苛待至此?!”最后一句,语气已冰冷如寒霜。
殷禛倒吸一口冷气 —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苏和葛青,于三千精兵中斩上将头颅的大漠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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