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城门关闭之前,他们回到内城。
婢子正在路边候着,看到赶马入城的主子,立刻迎了上前。
崔时清瞥了一眼若兮面上未干的泪痕,在云霞的搀扶下,下了马,走到车边,吩咐了一声。
“回国公府。”
云霞没有什么表情,牵着马领命。
只若兮还有些后怕,怯生生地看着不远处的三公子,犹豫片刻,咬牙提起裙摆,与云霞并肩跟着马车离开。
车内点了炉子,冻僵的手脚渐渐回暖,耳边是马蹄清晰的踢踏声。
崔时清知道,他还在,不远不近地跟着。
不敢靠近,也不肯离去。
“不能心软。”崔时清闭上眼睛,低声呢喃。
崔时清回来得突然,惊动了吴氏和纪国公夫妇,连其他院子里的同辈都收到了消息,他们察觉出古怪,但即便再好奇也不敢来正院探听,唯恐惹来一身腥。
“我要合离。”
崔时清望着外祖母和舅父,开口道。
“为何?!”纪光看着外甥女,实在想不通。
先前那么危急的时候,也不见她签下合离书,到官府造册登记,与三郎断绝关系。如今危机已解,怎么反而要合离了?
吴氏第一反应便是外孙女受了委屈,目视纪危舟,呵斥道:“你欺负时娘了?!”
纪光闻言,也忍不住板起脸严肃地看着养子。
然而比之崔时清的淡然,纪危舟则显得狼狈不堪,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说不出半句辩解之言。
崔时清来到国公府,除了不想再回城南宅子,还有要与纪家长辈们一个交代。
但他们之间,是分不出对错的。
她不想让纪危舟来背负合离的骂名。
崔时清垂下眸子,解释道:“我们二人脾性不合,勉强在一起也只是糟心。我已签了那封合离书,这桩婚事便就此作罢吧。”
纪危舟攥着从泥地里捡起的竹笛,双唇嗫嚅着,眼睛湿红地望着再不肯与他一个眼神的女娘。
“这是、这都是为了什么……”纪光看着外甥女与养子。
“我们年少不懂事,让阿舅、外祖母烦心了。”崔时清对着长辈们屈膝行礼。
吴氏叹了口气,拉起外孙女,紧紧抱在怀中,眼中含泪道:“都是外祖母不好,是纪家让软软受委屈了。”
崔时清哽咽着摇了摇头,“不是,与您无关的。”
陈芝岚看着老小二人泪眼婆娑,再对着闷不吭声、默默抹眼泪的纪光,一个头两个大地翻了个白眼,低声骂道:“你不劝着点,捣什么乱了?”
作为‘罪魁祸首’的纪光,他纵使有满腔劝和的话,在此时也吐不出半个字。
摆出任打任骂的模样,盼着陈芝岚再与他几下打骂,让他心里能好受些。
“……”陈芝岚无语了片刻,见谁也靠不上,只能自己立起来。
“母亲,今日太晚了,不便谈论要事,时娘衣裳也单薄,不如先回去休息?明日养足精神了,再论?”
吴氏搂抱着外孙女,“今夜宿在外祖母屋里?”
崔时清没有意见,轻轻点了点头。
“……”纪危舟抬步也想跟上,却得来了吴氏一个冷眼,生生止住了脚步。
陈芝岚在纪光的手臂上狠掐了一把,满足了夫君的期望,冷声指使道:“夫君带着三郎回院子吧,他手上的伤也要处理。”
“唔、好。”纪光也不哭了,连忙让随从把府医找来。
“不必了,我没事。”纪危舟看着女娘离去的身影,嗓音沙哑地说道,“我、我想到常春院去。”
纪光为难道:“这会儿去了也无用,或许还会令祖母和时娘生气,还是算了吧?”
纪危舟低下头,他不想再惹他的女娘动怒了。
见状,纪光稍稍松了口气,带着他往外走,低声问:“这一遭都是为了什么?”
“……”纪危舟不知要从何说起。
“你不说,阿爹要如何帮你们?”纪光急躁地挠了挠脑袋。
就着昏黄的灯笼,纪危舟凄然笑道:“是我对不住时娘,只要还能再看到她,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不会逼迫她原谅我。”
“你、这,这……”
这俩小儿分明是把彼此都装在心窝窝上了,怎闹到了合离的地步?!
纪光心里堵得慌,眼角又止不住地泪湿了。
“父亲,三郎告退。”
纪危舟顾不上安慰养父,躬身行礼,转身没入了夜色中。
*
水汽氤氲,热水漫过崔时清的四肢,她安静地蜷在浴桶中,看着长脚几上的几枝红梅,眼神发直。
云霞端着花瓣和香膏走了进来。
“出去。”
崔时清冷声呵斥,把浸泡过热水的巾帕搭在眼睛上,遮挡了此刻的狼狈。
“是。”云霞低声领命。
“等等。”崔时清的声音顿了一下,说道,“明早请阿姆和大掌柜过来。”
云霞又应了一声,轻手轻脚退出浴房。
直到水也变冷了,崔时清扯落巾帕,从浴桶中出了出来,洗去了一声的脆弱与迷茫。
披着厚袄子,崔时清刚走出来便看到了依靠在凭几上打盹儿的吴氏,她放轻脚步,小声唤道: “外祖母?”
“嗯?软软。”吴氏勉强睁开困倦的眼睛,想与外孙女再说些私话。
崔时清搀起老人,温声劝道:“您该歇息了。”
吴氏确实也有些顶不住了,便握着崔时清的手,慢慢走到里屋。
自从崔时清十岁从常春院搬出去,再没有与吴氏同床睡过。此刻,哪怕吴氏困得不行,也不忘把外孙女搂入怀里,像她幼时一样轻轻抚拍着。
“我的乖软软只要想好了,外祖母不劝你。”
崔时清鼻尖发酸,在吴氏的怀里蹭了蹭,咬唇忍着泣声。
她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但翌日起来,祖孙二人的眼睛都是红肿的。
安慰好吴氏,又陪着用了朝食,崔时清这才离开常春院。
一路上,她并没有碰到纪危舟,但却可以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
崔时清只当没有觉察,不疾不徐地回到未出阁前居住的院落。
柳氏和崔竹已在堂屋候了许久。
“时娘。”看着有些苍白的面色,柳氏的心像被针扎过一样刺痛。
崔时清对着他们二人,语气平淡道:“我要回清河郡,这几日便走。”
柳氏迟疑道:“可郎君他——”
“我们合离了,以后不要再提起他。”崔时清打断了柳氏的声音。
柳氏只觉得荒唐。
这般相爱的夫妇,有什么过不去的,非要合离了?!
“阿姆要选他吗?”崔时清注视着柳氏的眼睛,低声问道。
柳氏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惊诧了一瞬,连忙摇头道:“不、不不!奴家,奴家听您的,我们回清河郡。”
三公子再好,也比不得她亲自奶大的女娘。
崔时清扯了扯唇角,却始终挤不出一个笑,她低头暗叹一声,兀自坐了下来,把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在圈椅的扶手上。
“主子,京都这里只粮铺的生意有些棘手,但有冯掌柜在,每日通过书信传递消息,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崔竹躬身开口道。
桑麻姓冯,自从当上代掌柜,所有事情皆亲力亲为,又通过旧故采购了一大批米粮,在昌隆兴粮铺的生意中也算是站稳脚跟,树立起了威信。
“尽快安排好京中的买卖。”崔时清颔首。
若是要回清河郡,她自然是想把左膀右臂都带走的。
“是,小的这就去处理。”崔竹忙声道。
挥了挥手,崔时清让他们退下,目光空洞地靠在椅背上。
柳氏有些不放心,便只走到廊庑下,想守在此处,若有需要,她也可立时赶去。
可她没想到,举目之间,会看到同样守在院外的人。
看着他形容憔悴,柳氏踌躇着,不知应不应该通报。最终还是狠下了心,招来婢子守着,眼不见为净地躲开了这桩云雾般让人不得捉摸的官司。
时娘累了,不能再让她烦忧。
柳氏如此想。
但是倚靠在圈椅间的崔时清却得不到半分安宁。
她独坐到了晌午,迈着僵硬的双腿,走出堂屋,遥望立在院外,依旧穿着昨日那身裹了泥土和点点血迹的袍子,目光散乱的郎君。
漫天飘雪,崔时清一步步走向他,看着纪危舟的眼睛从无措、到欣喜,如星光璀璨、使她心动。
“软软。”
纪危舟声音嘶哑,惹得崔时清不得不多看了一眼他面上病态的红晕,她掐紧了垂在身侧的掌心。
“受了风寒?”崔时清冷淡地问道。
“我——”纪危舟收回刚要抬起的左脚,仓皇地后退了两步,注视着崔时清的眼睛,笑道,“没有,我很好。”
崔时清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我说过,我不想再看到你。”
纪危舟面如死灰,连眼睛都暗淡得只余死气,他畏缩不前,又一再退后,最终苦涩地开口。
“我马上走。”
崔时清轻嗤了一声,转瞬间,昳丽的面容便多了一股妖异的媚态,嗓音娇柔,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恶念。
她噙着浅笑,开口道:“还记得那个暗室吗?三日、把自己锁在里面三日。若我满意了,或许会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
纪危舟直勾勾地望着她,唇瓣微动了几下。
“三日之内,我不会出来。”
“很好。”崔时清勾唇笑着,转过身,背对着纪危舟,又道,“吃了药再进去,不要死在里面了。”
纪危舟匆忙地叫住了她,双眼布着血丝,痴痴地乞求道:“能不能、迟些再走?”
崔时清没有回应,也没有留下,决绝地大步离去。
身后,院门阖上。
崔时清重重喘了一口气,回头看着隔绝他们的门扉。
“最后一次,再也不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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