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既出,如一盆数九寒冰兜头而下,将王莲芳浇了个透底。
他惶惶然站起身,愣怔着与孟开平对上眼,很快,余光又瞥见一旁半卧着的伤患,这才明白原是那通传的小兵传误了消息。
“孟、孟元帅……”
王莲芳结结巴巴,字不成句道:“实在是、是老夫莽撞了……”
男人沉着眉目,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当日他曾告诫过王莲芳,记得往后夹起尾巴做人,莫要再出现在他面前。可这才过去一年多,老头子竟又上赶着来找死,恐怕只因自己先前太过手软,没教他好生长个记性。
眼前那杆红缨长枪的枪头闪着敛不住的锋锐寒芒,王莲芳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为图解围,他突然心生一计,状若凛然道:“闻有伤重,岂能坐视不理?老夫既受容夫人重托,自然义不容辞。救人要紧,还请元帅您稍让两步才好……”
“哦?”
孟开平饶有兴味地一挑眉。出乎意料的,他并未为难王莲芳,反倒大度颔首,示意他上前医治。
隐隐的血腥气弥漫在厅中,王莲芳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定神上前一瞧,心境却急转直下——暗箭难防,穿目而去,这只眼定然保不住了。
其实伤者他识得,正是孟元帅身旁常跟着的副将袁复。此人倒是个硬汉子,尽管伤处血流不止,他却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反教观者替他捏汗揪心。
王莲芳暗暗唏嘘,不幸失了只眼,往后在战场上可就更难活命了。
“……回程遇袭,先止血罢。”
不知何时,孟开平也迈步过来,同王莲芳简略吩咐道:“稍后你再同另几位大夫商议,不拘如何,保命要紧。”
王莲芳不知孟开平是太放心他的医术,还是早知袁复的眼压根保不住。乍瞧上去,他并不十分忧心。交代完这些,他甚至都没多宽慰袁复半句,面色平淡得有些飘忽,似乎在另外思量什么大事。
王莲芳心里嘀咕不断,视线不自觉往孟开平身上梭巡,神色紧绷间,流露出的除了惧怕还有纳罕。
孟开平自然注意到了这些,然而,他只淡淡回道:“你从医多年,可我见过的死人却远比你多,死状惨烈者更不计其数。这种小伤不过皮毛罢了。”
小伤?王莲芳不由咋舌。
这箭再稍稍偏离半寸,足以将脑袋射穿了,当真唯有活阎王才见怪不怪。
他正欲辩驳两句公道话,没想到那袁复尚未疼昏过去,闻得上峰此言,竟也咧嘴笑着附和道:“大夫,你尽管下手治,咱老袁吃得起痛!最好使点猛药,莫要耽误过几日行军才好!”
见他嬉笑间随性洒脱,全然不怕日后成了个半瞎,王莲芳简直恨得牙根痒痒。
现下他总算明白了,怜悯这群亡命之徒根本就是白费功夫!他们自个儿都不拿身子当回事,他还多余开口作甚?
很快,其余几位大夫也围拢了过来,七嘴八舌商量着如何处置伤口、开方配药。
孟开平晓得这会儿用不着他了,便默默退了出去。他本想去寻郭英议事,结果刚迈出厅门,远远就望见大公子齐暄朝他跑来——
“孟叔!”
小小少年方才下学,一听说孟开平回来了,飞也似的跑过来急着见他。
孟开平闻声,眼含笑意,快步上前稳稳将他接进怀中。
“倒是重了不少。”他用臂弯掂量了几下,随后又俯身弯腰将他放在地上,笑语道,“才多久不见便长高这许多,往后怕是要越过我去了。”
“孟叔,我定会高过你的!”齐暄伸出小手比量了一下,胸有成竹道,“爹爹要我随黄将军习练枪法,黄将军说,会使长枪的就没有矮个子!”
“呵呵,那是自然。”孟开平摸了摸他的头顶,极温和道,“好生同你师父练,读文章要紧,身板更要紧。黄珏的枪法不赖,你若能学到五分,便也称得上是文武双全了。”
齐暄认真点点头。其实他更想跟着孟开平习武,无奈孟开平长久在外征战,无暇分身。
两人立在庭中聊了些近来发生的趣事,很快,齐暄想起一桩喜讯,迫不及待告知于他:“对了!孟叔,我有四弟了!”
“爹爹准我为四弟取名,我取了‘晔’字。《广雅》中有言,晔者,明也。二弟与三弟如今随着宋先生开蒙入学,心思却不在校场之上,爹爹许诺,往后待四弟长成,定教他多读兵法、多问军务,好做我的左膀右臂!”
“阿娘此番生产颇为凶险,多亏了王太医一众人尽心尽力,方才能够化险为夷。听闻他是沈将军从徽州请来的,阿娘还赞他慧眼识人呢。”
王太医……
又是他。
孟开平抿唇,仰头看了看天上大好的日光,莫名觉得那光太过刺目。
初夏午后,暖意融融,可他的魂却似丢在了连绵潮湿的雨幕中,再也寻不回来了。明明是旧岁三月的痛楚,他至今仍恍惚觉得一切只在昨日。
不敢面对,又无法抹去与她相关的所有人与事,所以只能如此逃避麻痹自己。
其实当日抓到王莲芳,他本想杀之以泄愤的。可偏偏那个女人太懂得如何拿捏他了,她早将一切都算准了——
“……我愿天地炉,先从冻馁均。自然**内,少闻贫病人。元帅,您少时深知贫病之苦,师小姐她力主济民便是为此。”
“……今日,没了我这一风烛残年的老叟并不可怜,只可怜天下稚子之心。我死后,还望元帅您莫要再迁怒旁人,更要延续师小姐的仁政之德。须知,得民心者,必得天下。”
孟开平知道王莲芳这套说辞全是师杭教给他的,可知道又如何?他明明白白,却无力抗拒。
孟开平难以形容当时的滋味,仿佛心中疯狂蔓延的烈火终于烧至了尽头,天边的斜风细雨柔柔压来,不懈地与之抵抗纠缠。
最终,心原上的苍茫大地余烬成灰,他再也提不起分毫杀意。
听了这番话,他恍然发觉,原来师杭是那么地了解他。了解他的身世,承受他的愤恨,明白他的不甘。
多可笑啊,他向来以为自己对她了如指掌,可事实竟是,他根本看不透她,反倒是师杭已经将他看得清楚见底。
夕阳的光越过窗棂,映在孟开平瘦窄孱弱的背上,一大片挥之不去的阴影牢牢锁住了他。
年幼无知的他以为那仅仅只是一瞬,没想到那片阴影往后足足沉覆了他十六年人生,教他即便面对所爱之人,眼前蒙上的亦是仇怨。
他曾愚蠢地以为,掌握权力就可以摆脱卑劣低贱、任人摆布的过往,其实不论他闯得再远,都没有闯过多年前母亲病逝的那个秋日黄昏。
“……孟叔?”
齐暄的呼唤使得孟开平收回思绪,不知何时,刘基也来到了二人身侧。
刘基瞧了眼孟开平的神色,知晓后者心不在此,思忖片刻后同齐暄道:“大公子,明日便是端午了。难得佳节,不如与在下去玄武湖畔游玩一番,与民共庆如何?”
齐暄年岁尚小,早盼着塾中休沐了,闻言,自然无有不应之理。
“爹娘未必得空,有刘先生您一道前往,甚好!”
“那咱们便如此说定了。”刘基抚了抚长髯,笑眯眯道,“不过得先告知宋濂才好,你若瞒着他出去撒野,节后说不准还要挨板子。”
宋濂一贯是个严师,齐暄听了,立时犹豫道:“那刘先生可否与我一道?”
刘基呵呵一笑,爽快应下。
齐暄与孟开平依依告别,刘基也将离去,然而临走前,刘基却朝孟开平拱手道:“元帅托付在下的文集已然编好大半了,待元帅下回返京,定可见到成稿,至于元帅挂念的那人……”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道:“王太医着急返徽,至多再于应天停留十余日。元帅日后难见他了,若有言,还是早些交代为好。”
说罢,刘基又是一礼,潇洒去也。
孟开平素来不喜跟如此曲折宛转之人打交道,但刘基所言,当真戳中了他的心思。
男人扯了扯唇角,复又从院中绕回厅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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