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年间,徽州,新安府,岩寺镇,有个大商人,名叫汪天寿。
五十岁的人了,走南闯北三十年,攒下了泼天的家业。
库房里金银堆成山,绸缎瓷器塞得满满当当,名下的铺子宅院数都数不清。
可外人眼里的汪大财主,心里头却空落落的——他没儿子。
夜深人静,汪天寿常常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宅子里,对着酒杯里的影子叹气:“挣下这金山银海,将来留给谁呢?”
幸好,老天爷待他也不算太薄。他有个结发妻子,吴婉娘,婉娘与他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两人情分极深。
婉娘性子温顺,心地又好,虽多年没能生养,两口子感情却极好,相敬如宾。
每每想到婉娘,汪天寿那份膝下无子的遗憾,也能被这份情意冲淡几分,心里头多少有点安慰。
也许是老天爷终于被这份情意打动了。
汪天寿五十一岁那年冬天,婉娘拼着命,终于给他生了个儿子。
孩子落地那一刻,汪天寿抱着那软软小小的一团,哭得像个孩子。
他给儿子取名叫“亥生”——亥时出生,盼着他能继承汪家的香火和家业,福气绵长。
亥生的到来,就像一道光,照亮了汪家沉寂多年的深宅大院。
老来得子,汪天寿简直把这孩子当成了眼珠子、心尖肉。
看儿子睡觉,那小脸蛋儿怎么看都看不够,比瑶池的仙花还稀罕;听儿子咯咯笑,那声音比天上的仙乐还好听。
他对儿子的照顾,细心得不能再细。
冬天怕他冷,锦被狐裘裹了一层又一层,他还嫌不够,总要去摸摸儿子的小脖子,生怕漏进一丝寒气;
夏天怕他热,早早备下凉席玉枕,他还要亲自摇着扇子守在摇篮边,赶蚊子、扇凉风。
儿子喝口米汤,他得先尝尝烫不烫;儿子摇摇晃晃学走路,他一颗心也跟着提溜着,寸步不离。
婉娘生了孩子,身子骨却彻底垮了,常年卧病在床,脸色苍白,说话都没力气。
可每当她倚在床头,看着丈夫笨手笨脚却又无比珍重地抱着儿子。
看着儿子在父亲怀里睡得香甜,她那苍白的脸上就会浮起一丝浅浅的笑。
这笑容虽然虚弱,却像暖流一样,流进汪天寿心里,让他觉得再累也值了。
他每天两头忙活。
清早伺候婉娘喝下苦药汤,给她擦汗;半夜抱着啼哭的亥生在灯下踱步,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身体是累的,可听着病床上妻子的轻声细语,摇篮里儿子的咿呀学语,他心里头却满满当当,觉得这辈子该有的福气,都在这儿了。
可谁也没想到,老天爷翻脸比翻书还快!福气还没捂热乎,祸事就来了。
亥生刚满六岁,正是玉雪可爱、牙牙学语的年纪。
正月刚过,一场看似平常的风寒,悄悄找上了他。开始就是咳嗽几声,鼻子有点堵。
汪天寿虽然担心,也只当是普通小病。
哪知才过了两三天,亥生浑身猛地滚烫起来,像个小火炉!牙关咬得死紧,喂药都喂不进去,气息微弱得只剩一丝丝,眼瞅着就要断了!
汪天寿魂儿都吓飞了!
“快!快备车马!”他红着眼嘶吼,声音都在抖,“去请大夫!把苏州、杭州最好的名医,徽州府、歙县所有有名的大夫,全给我请来!
告诉他们,只要能救我儿子,我必千金酬谢!”
汪府门前车马不停,一辆辆青布小轿载着各地名医匆匆而来。
往日安静的书房成了临时的医馆,弥漫着浓重刺鼻的药味。
一个个胡子花白的老大夫轮流给亥生把脉,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搭在那又细又弱、跳动得时快时慢、诡异无比的脉搏上,最后都只能沉重地摇头。
几个名医凑在一起低声商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只剩下了茫然和无奈。
“汪老爷,”一位年纪最大的老医生艰难地开口,嗓子干涩,“令公子这病……实在古怪。不像风寒,也不像热毒,这脉象……老朽行医一辈子,闻所未闻啊!
恐怕……恐怕是药石无效了……”
汪天寿哪肯死心?成匣的人参片,上等的犀角粉,贵重的牛黄、灵芝,像不要钱一样往厨房送,熬出浓浓的黑药汁,硬撬开亥生的牙缝灌下去。
可这些名贵的药材灌进去,就像倒进了无底洞!
亥生小小的身体眼见着就垮了下去,原本红润饱满的小脸瘦得脱了形,蜡黄蜡黄的,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
那点微弱的呼吸,悬在嗓子眼儿,随时都可能消失。
婉娘本就病得只剩一口气,得知儿子快不行了,惊痛攻心,“哇”地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素白的床帐上,像开了一朵刺目的血花。
她被人搀着,跌跌撞撞扑到亥生的小床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汪天寿的胳膊,浑浊的眼泪混着嘴角不断冒出的血沫往下淌。
她死死盯着儿子枯槁的小脸,眼神里是剜心蚀骨的痛和哀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断断续续地哭喊:
“儿子……天寿……救……救儿子……”话没说完,那只抓住他的手猛地一松,眼中的光亮瞬间熄灭,整个人软软地瘫了下去。
“婉娘——!”汪天寿的惨嚎撕心裂肺!他一把抱住妻子尚有余温的身体,又猛地看向床上只剩一口气的儿子。
巨大的悲痛像冰水浇头,又像重锤砸在胸口,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碎!
前厅里,婉娘的棺材冰冷地停放着,惨白的丧幡被穿堂风吹得无力飘动。
里屋,亥生小小的身体躺在那里,仅存的那点生机像风里的烛火,随时会灭。
昨天还充满娇儿笑语、爱妻温言的屋子,现在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纸钱烧焦的糊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上,喘不过气。
汪天寿跪在亡妻的棺材和垂死儿子的病床之间,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烤,又像被丢进了冰窟窿。
他摸着婉娘那只已经完全冰冷僵硬的手,这只手曾为他缝衣做饭,研墨添香;
他又扭头看着亥生那瘦得像骷髅、蜡黄的小脸,这张脸曾对他欢笑,咿呀学语。
巨大的痛苦像滔天巨浪把他彻底吞没。
他猛地一头撞在地上,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咚”的一声闷响,血立刻涌出来,混着滚烫的眼泪糊了满脸。
他仰起头,对着空荡荡的屋顶发出泣血般的嚎叫:“老天爷啊!你为何这样对我汪天寿!夺走我的贤妻,还要绝了我的后吗?!
我到底造了什么孽——!”那声音凄厉绝望,像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在嚎叫,听得旁边伺候的人心头发酸,眼泪直流。
名医们早就走光了,留下一地没用的药方。
煎药的炉子彻底凉了,只剩下一堆灰烬。
汪天寿像被抽走了魂儿,呆呆地坐在亥生床边。
他伸出自己那只同样枯瘦的手,一遍又一遍,麻木地、颤抖地摸着儿子滚烫的额头。
儿子那点微弱的呼吸,每一次细微的起伏,都像刀子在剜他的心。
他的心,在婉娘闭眼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把他彻底淹没。
周围死一样寂静,只有他自己像破风箱一样粗重绝望的喘息声,在空旷死寂的屋子里回荡,一下,又一下。
就在他万念俱灰,意识快要被无边黑暗彻底吞噬的时候——
书房角落,博古架最顶上,一个落满灰尘、早被遗忘的物件,突然爆发出刺眼的金光!
那是个沙漏。
样子很古怪,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做的,非金非玉。
这是很多年前,汪天寿跑生意到南疆那片蛮荒瘴疠之地,路上救了一个快死的老头。
老头临走前送他的,只说这东西“跟光阴有关”,让他小心收好。
汪天寿只当是个稀罕玩意儿,带回来就随手扔在架子顶上,几乎忘了。
此刻,这沉寂多年的沙漏,竟然自己嗡嗡地震动起来!
整个沙漏爆发出让人睁不开眼的强烈金光,瞬间把昏暗的书房照得如同白昼!
更吓人的是,沙漏里那些像碎金子一样的砂砾,完全不管什么地心引力,竟然违反常理,从下面的琉璃管(似琉璃却不是琉璃)里,逆着方向,向上面的管体倒灌回去!
金光流转,刺眼夺目,把整个房间照得连墙缝都清清楚楚,简直像神仙下凡!
汪天寿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景象吓得魂飞魄散!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上,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个悬在半空、光芒万丈的沙漏。
巨大的悲痛和眼前的惊骇搅在一起,他下意识狠狠掐了自己胳膊一把——钻心的疼!不是做梦!
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
“咔哒!”
一声极其清脆、像机关咬合的声音从沙漏底部响起。
紧接着,一滴如同熔化的黄金般纯粹耀眼的金色光点,像破茧而出的金蝴蝶,从那打开的细小机关里猛地射了出来!
那光点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异常灵动,翅膀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疯狂震动,发出细微却异常清亮的“嗡嗡”声,仿佛带着某种急迫的使命。
它速度快得像子弹,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金线,带着一股不顾一切、逆转生死的决绝气势,精准无比地射向病床上亥生后脑勺下方的玉枕穴!
“噗!”
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微响。
那凝聚成“金蝶”的金光,瞬间没入亥生玉枕穴处的皮肤下面,消失不见了!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亥生玉枕穴周围的皮肤下,血管猛地鼓胀凸起,像几条扭曲的蓝色蚯蚓瞬间盘踞!
皮肤下面,透出清晰诡异的幽蓝色光芒!
那光芒不是静止的,像有生命的蓝色星河在里面奔涌流动,散发出古老而强大的生机!
幽蓝和尚未散尽的金光交织在一起,在亥生小小的后脑勺上形成一幅既妖异又神圣的光图!
汪天寿看到这一幕,吓得魂儿都要飞了!
他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惊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床边,手脚冰凉得像掉进了冰窟窿,巨大的恐惧抓住了他——这鬼东西,到底是救命的仙丹,还是索命的妖魔?
亡妻尸骨未寒……难道是婉娘?
一个绝望又渺茫的念头,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在他混乱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那幽蓝色的光芒在亥生的皮肤下像湍急的河水般流转了几个来回,光芒才渐渐由强变弱,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最终完全消失。
凸起的血管也平复下去,皮肤恢复了正常颜色。
就在那幽蓝光芒彻底消失的刹那——
病床上,那张原本死气沉沉、蜡黄如金纸的小脸,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那层死亡的灰败!
健康的红晕,像春日初绽的桃花瓣,飞快地染上了亥生的双颊!
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悠长而沉稳,小小的胸膛开始有规律地、有力地一起一伏,仿佛只是陷入了安稳的熟睡!
让无数名医束手无策、把汪家拖入绝望深渊的致命怪病,竟然在这沙漏异动、金蝶入穴的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汪天寿像根木头桩子一样僵在床边,感觉像被天雷劈中了!
巨大的狂喜像火山一样在胸膛里猛地炸开,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悲痛绝望;紧接着,排山倒海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又涌了上来!
他死死盯着儿子那张重新焕发生机的小脸,又猛地抬头看向悬在空中、光芒开始剧烈闪烁摇晃的沙漏,脑子里一片空白。
巨大的情绪冲击得他浑身发抖,几乎站不稳,分不清此刻是置身于荒诞的梦境,还是绝望深渊后真实的奇迹!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碰碰那光芒渐弱的沙漏,想确认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几乎要碰到那神秘沙漏的瞬间——
嗡嗡声突然停了!
沙漏通体璀璨的金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抽走,瞬间收缩成一个刺眼的光点,然后像燃尽的火星一样,“噗”地彻底熄灭了!
“啪嚓!”
一声清脆如琉璃摔碎的轻响!
那承载着逆转光阴秘密的南疆沙漏,就在汪天寿眼前,毫无预兆地寸寸碎裂、崩解!直接化为一捧细细的金色粉末,像无数微小的金色萤火虫,簌簌地飘落下来。
点点金光,在冰冷的空气中飘舞、盘旋,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力量后的解脱与寂灭,最终彻底暗淡、消散,化为虚无。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书房里,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烛火还在不安地跳动。
空气里混杂着药味、纸灰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难以形容的奇异焦糊味。
只有一方素白如雪的布片,在那金光彻底消散的半空中,如同深秋最后一片落叶,无声地、缓缓地飘落下来,轻轻盖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汪天寿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双膝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那片素帛。
入手冰凉,质地很奇怪,不像丝绸也不像麻布。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轻飘飘的布片捡起来,凑到眼前跳动的烛光下。
素白的布片一面墨色浓重、笔力刚劲、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老苍凉气息的字,清晰地映入汪天寿布满血丝的双眼。
“此物逆天改命,救得一人,自毁其身。”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将汪天寿跪在地上的身影长长地、微微晃动地投在墙壁上。
里屋,传来亥生翻身时,被褥摩擦的细微安稳的窸窣声。
前厅之上,婉娘的灵柩在惨白丧幡的环绕下,静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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