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爆竹声中,汴京城灿若星河。
驱傩游行过后,有赴宴而去的,有流连街头不舍的,有归家团聚守岁的,有值守城池各处的。人群,渐渐散去。
望春门,钱府主屋。
众人围炉而坐,茶香飘扬,说说笑笑着,很是热闹。
“阿姐,茶粉似是少了?”
半举的茶盏边,露出了一张温婉动人的面容,身着粉紫缠枝纹冬袄,长裙曳地,姿态端庄地坐在茶案前。
钱文瑶轻轻偏了偏头,笑道: “少了吗?”
“不少不少,分明是恰到好处。”钱文芝依偎在嫡长姐身边,双丫髻上点缀了娇俏的御花,与钱文瑶有几分神似。
钱文芝虽是庶出出身,却极有主见,深知女子之才的重要,于功课四艺上,从未有过懈怠。钱文瑶知晓她的上进,便时时照抚,以长姐的身份指点着。
故而‘长姐如母’的情感几乎刻入了钱文芝的骨子里,在盲目的崇拜下,钱文芝自然是小小地忽略了眼见之实。
“二姐姐,你、吃团果子吗?”
软糯的声音有几分无奈,顺着暖榻边垂落的白狐裘,钱文芝抬眸望去。
稚气未脱的小娘子,莹白的面容上还带着大病未愈的易碎感。哪怕集尽全府上下的呵护,精心照养,依然日渐清瘦。
上天真是不公。
钱文芝鼻尖酸涩,心疼的不得了。
“二姐姐?”钱文嫣抱着牡丹消夜果子盒,看着神色黯然的人,歪着脑袋,嗓音清脆地叫唤。
钱文芝回过神,忙提起裙摆三两步走到榻边,弯腰拾起白狐裘,裹紧了小娘子的身体。侧身坐在暖榻上,看着如宝贝般被拥在怀里的果子盒,认真思考。
“小五都有什么好吃的?”
钱文嫣指着牡丹花瓣中的一团软软糯糯的小团子,让她来看。
“这是许阿婆家的澄沙团?”
钱文嫣强压着笑意,故作神秘地努了努嘴,“二姐姐尝尝再说。”
钱文芝好笑地吃了一口,眼中闪过了惊艳,“这果子里有橙花的清香,正好中和了团子的甜腻,真是好吃呀。小五,这不是从许阿婆家买来的。”
“不是!”钱文嫣双眸明亮,骄傲极了。
“去岁春末,忻哥儿从庄子运来了几篓子橙花,我和阿姆忙了数日制成花露。这会子拿来调澄沙团的甜馅,恰好呢。”
钱文芝托着腮,瞅着小娘子怀里的宵夜果子盒,惋惜道:“夕食我当少吃些的。”
钱文嫣更加欢喜了,也挑起一只澄沙团,眨巴着眼睛,伏在二姐肩上,悄声说:“明早儿,我让阿林多做些果子,送你院中。”
钱文芝窃笑着点了点头,也压低了声音,“那我早早起来,等着了。”
钱文嫣笑眼弯弯,心满意足地吃完团子,又要伸出手拿,上座传来了苏漪的声音。
“你已食了不少果子,不能再用了。”
钱文嫣手一抖,面色茫然地望向母亲,触及一双严肃的眸子,垂在半空的手指有些委屈地蜷曲着。
苏漪与常姨娘相视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放下茶盏,放软了声音又道:“不可过食,还是用些香饮子吧。”
主母发了话,潘氏连忙上前,从钱文嫣的怀里接过果子盒,递与身后的女使收着,又斟了花饮子端给她。
钱文嫣瞥着盏中的清汤寡水,分明屋里茶香馥郁,自己却只得饮几片花瓣充作的饮子,便感生无可恋。有气无力地倚在高枕上,她仰望着悬吊的玉风铃,声音瓮声瓮气的。
“这饮子冲得没滋没味,我可不想用……”
瞧着小女儿的模样,苏漪既好笑又心疼,最后全化作一声轻叹。
好在小女儿是个软性子,气性来得急,走得也快,苏漪也不担心,便随她去了。
苏漪有心翻篇,长女却出了声。
“不听话了呀?”
钱文瑶看似温婉可亲的面容下,散发出胜似寒冬的气息,让自小受着血脉压制的小姐妹都感到心惊肉跳。
钱文芝一手捂面,轻轻拉了拉钱文嫣的衣袖,制止病弱的小娘子触雷。
其实不用二姐提醒,钱文嫣也已认了怂。她挺直了脊背端正地坐着,装乖道:“阿姐,我听话。”
钱文芝:“……”就挺好的。
钱文瑶置若罔闻,举起手中的青瓷盏,轻叹道:“汤色差了点,可惜了这上品的龙凤团茶。”
钱文嫣狐疑地望向长姐,莫名顿悟了。
她双眸亮莹莹的,含情凝视着茶案前的可人儿,声音脆生生道:“阿姐不如且与我吧!我会珍惜的!”
钱文瑶唇角微弯,却声线平平地问:“与你?你不是连香饮子也喝不下了,怎可再用茶水?”
“阿姐容我半盏,否则我该犯困了。”钱文嫣揉了揉眼睛,故作可怜。
钱文芝笑着帮腔道:“小五今儿未曾饮药,吃些茶也无妨的。况且,长姐亲自点的茶,凉了也忒可惜了。”
钱文瑶默不作声地望着面前的茶汤,似是拿不定主意。
“阿姐……”钱文嫣声音软软地恳求着。
“长姐?”钱文芝也随声附和。
钱文瑶温温婉婉地问:“母亲,小五想要用半盏茶,该不该给呢?”
钱文嫣又道:“女儿是想着饮些茶,好有精神头守夜呀!”
正在下棋的父子三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看向以狐裘遮挡红粉双颊,分明羞得很,却还装出正经的模样来辩解的小娘子。
“小五与何人学的这机灵劲……”庶兄钱佑希举着一枚棋子,话还未罢,表情微微一变,讪讪地闭上了嘴。
除了不明所以的钱文嫣,其他人都因这随口而出的调侃,而沉默了许久。
是与何人学的,他们都知道。
独独,身处其中的二人,都忘了。
在扬州城郊十里坡歇马亭,程生蕤得知小娘子性命垂危,气血攻心,以致旧伤复发。三日后醒来,他却失去了扬州的记忆。许是昏迷前太过悲恸,竟至心脉受损,医者嘱咐切忌再次大悲大喜,以免落下病根。
而彼时,钱文嫣生死不知。
钱程两家商议,按下扬州之事,只道二人落水后又遭遇悍匪,才致昏睡数月之久。
虽说程生蕤心存疑虑,但每每探究此事皆头疼欲裂。在兄长的开解下,也就暂且放下,安心养伤。
再之后,钱文嫣脱离危险。
正当钱远山与苏漪踌躇之际,不曾想到,小娘子也忘却了扬州之事。
那些过往,如绮梦一场。
他们各自醒来,把梦中的一切,都留在了扬州城南水开巷尾的张家旧宅中。唯有得知内情的亲人们,始终无法放下,在不断编织的谎言里如履薄冰。
作为钱文嫣的长兄、程生蕤的至交,钱如荟颇感惋惜,旁敲侧击地试探过友人的心意。
可惜的是,程生蕤提及钱家小娘子,非但没有半分怜爱,反而面色严肃。
看着是还惦记小娘子私奔一事。
在钱如荟离开前,还再三交代要整治竹青院的风气,将小娘子私藏的集贤堂话本子全数收缴,以充柴薪之用。
若非小娘子体弱,恐怕逃不过皮肉上的苦头。
至此,钱程两家也只得感叹一声——无缘。
钱佑希自责地望向父兄,钱如荟饮茶遮掩自己的不自在,而钱远山乃当朝副相,对于这点小风小雨,倒是沉稳得很,语气寻常地开了口。
“便许奴奴半盏茶吧,否则该馋上一年了。”
钱文嫣虽觉得气氛有些不同,但在得到父亲的许可后,便把那一丝怪异感抛之脑后,喜滋滋地望着长姐。
“阿姐……阿姐……”
“也太惯着她了。”苏漪摇了摇头,眼中却也没有反对。
钱远山闻言,笑着起身走至苏漪身边,谨小慎微地问:“夫人?”
苏漪斜睨着钱远山,抱怨道:“她今夜如此胡吃海喝,过几日张老太医上门,我又得让他老人家责怪了。”
“届时我来与老先生说,必不让夫人为难。”
苏漪以锦帕掩唇,遮去了上扬的嘴角, “你说得好听!老先生来,我还能避而不见了?”
“夫人莫急,一切有我。”钱远山手腕一转,握住了苏漪的手。
苏漪耳根微微发热,面上虽是不显,左臂却悄悄使劲。挣扎了几下无果,又怕动静太大引起小辈们的注意,只得神情尴尬地垂下眼眸。
钱文瑶一副没眼看的表情,干脆坐在了钱佑希的面前,低头研究起了父亲留下的棋局。
钱文嫣不明所以,看着众人都不作声,有些紧张地咬了咬唇,眼睛在父母之间游移了片刻,语气弱弱地开口道:“……我不要阿爹阿娘挨骂。我,我不喝茶了。”
钱远山笑道:“为了奴奴,阿爹可不怕挨骂的。”
“阿爹……”钱文嫣感动不已,连眼眶都微微泛起了红。
钱如荟无法容忍小妹委屈,忙把茶盏递与钱文嫣,温声道:“这茶饮是你阿姐专门给你调制的,且安心喝着就是。”
“真的吗?!既如此,我便用几口?”钱文嫣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望着没有什么表情的长姐,又看向主位上的长辈,郑重其事地补充道,“我会把私藏的好物分与张翁翁,不让他责怪阿爹的。”
钱远山欣慰地点了点头,眼神落在苏漪面上,似有炫耀。后者瞥了他一眼,慷慨地回赠一记白眼。
“张翁翁可不爱金银玉器,若是真要哄,不如从你的紫檀奁盒里挑几样小巧的玩意,赠与他的小外孙。”钱文瑶扬眉道。
提及紫檀奁盒,钱文嫣便有些神色蔫蔫。
捧着茶盏,好似连口中的茶汤都失了香气,只余苦涩。
苏漪知道紫檀奁盒里的物件,此时看着小女儿落寞的神情,柔声劝慰道:“老先生的诊金,阿娘早已备下了,无须你费心。”
“好。”
钱文嫣呐呐地应了声。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分明只是昏睡了数月,此时猛然想起程家小兄,徒然又真切地难过了起来。
难过什么?
是幼时被拒绝靠近的那片荷花池?还是汴河边,冷厉的目光?还是……
还有什么呢?
钱文嫣双手一颤,无措地低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茶盏,总觉得上面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
小娘子苍白的面色让钱文芝吓了一跳,唯恐她伤到自己,正要接过茶盏,却发现葱白的指尖扣得死死的。
“小五?”
钱文嫣闻言,抬起了头,目光在主屋内梭巡了一圈。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眼前,关切地注视着她的家人们,扯起了一个茫然地浅笑,松开了十指。
“有劳二姐姐。”
钱文芝松了一口气,连忙把茶盏移至食案上,握着小娘子的手,轻声问道:“可是乏了?”
钱远山也关切地说道:“若是乏了,便回屋里歇息吧。”
苏漪不放心,来到女儿身旁,伸手抱着她,“小女娘娇贵,不必守整夜的。”
靠在母亲怀中,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这是亲力亲为照顾着自己,染上的味道。
钱文嫣抿了抿唇,软声道:“阿娘,我及笄了,已不是小女娘了……”
“是呀,我的奴奴长大了。”
感受着臂弯间的重量,苏漪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她抱着气息微弱的幼女,不敢眨眼,一宿宿地熬着、守着,甚至疏忽了其他孩子,这才勉强留下了几欲离去的小女儿。
小女儿失踪的三个月,苏漪没有一日不在悔恨与自责中度过。
她恨自己治家不严,被有心人钻了空子,更自责自己太过宠溺幼女,以至于小女儿天真无知,被人诓骗离家。
苏漪面露愁苦地注视怀中的小人儿,轻拍她的脊背,低声哼唱着小曲。
熟悉的歌谣在耳畔响起,钱文嫣有些迷糊了,哪怕理智还想挣扎,眼皮却是越来越沉。
“阿娘,再喂我一口茶汤吧,用了茶,我就不……困……了……”
怀里的声音越来越低,苏漪在小娘子的发顶亲了亲。
“睡吧,阿娘在的。”
***
城西程家。
父子三人如同以往,围炉而坐,煮一壶清茶,品茗下棋。茶香散去,虽说输赢未定,在程常棣近乎严苛的作息下,准时散场。
将老父亲送了回去,程生蕤跟在兄长身边,沉默地走在游廊间。
许是地处偏僻,大半仆人已归家团聚,在灯火通明的汴京城中,程宅显得过分寂寥。
“听说你连上数封札子,请旨回西北。”程生彦侧头望着身边,已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弟弟。
程生蕤提着夜灯,驻足于回廊亭外,凝望着这座由故人提名的‘怀风亭’。
怀风亭下,再无故人。
这座伴随着程生蕤成长的亭子,也成为了一堆苍凉的残骸,不断提醒着他——远方,汴京人所望不见的远方,还弥漫在死亡与离散的阴影中。
自从军以来,程生蕤让自己成为冷硬无情的赤佬杀神,心如磐石,坚不可摧。然而此时此刻,在兄长的注视下,暗哑的嗓音里再无法遮掩痛苦。
“绝不让夷族犯我大宋一分一毫。这是幼时,我们在怀风亭下,与姨父一同许诺的。”
提起姨父,姨母林碧云的面容再次浮现在兄弟二人眼前,程生彦的神情也悲痛了起来。
他们生母早逝,父亲时常在外讲学,当时不过及笄的姨母便不顾家中长辈的劝告,毅然来到程家,亲自照顾侄子二人。
一住数年,名声已损。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姨母会成为程家的继室,却不知林碧云从无此意。她只是不忍长姐之子,清苦无依,便放下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一心一意养育两位外甥。
直到花信年华,与兵卒出身、因战功赫赫而官至汴京的苏清亦相识,最后相守于苏清亦被御史台弹劾,被贬离州之年。
最后一面,是在怀风亭下。
苏清亦开怀畅饮,目光坚定地遥望着西北,许下了美好的夙愿与他的豪情壮志。
‘我本志在疆场,圣人许我守着离州,我便以命守着,绝不让夷族犯我大宋一分一毫!’
一如曾经,林碧云从程家功成身退,再一次毅然决然地,不顾所有人的劝告,跟随苏清亦前往西北。
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程生蕤科考高中一甲第十名,正等待着圣人的旨意,走马上任,继而平顺地步入庙堂之时,西北传来军情——离州失陷。
那是半年前。
夷族攻打离州而不得,兵分三路,一则围困离州,其余兵马转而进攻与离州接壤的两城。切断官道,以致兵粮寸断,援兵不至。离州断粮三月,罪人苏清亦投降,迎敌军入城后自缢身亡。知州府内,罪人亲眷皆畏罪而死。
军报寥寥数语,不问前因,已将开城迎敌之事定了性。若非苏清亦一家全部亡于此战,恐怕所得的,不仅仅是‘罪人’二字了。
所有的战功随之抹去,汴京很快便忘了罪人苏清亦,也忘了落入夷族手中的离州。
偏偏,程生蕤忘不掉。
……
程生彦何尝不知,军报抵达汴京,阿弟再无一夜可得安寝。因而哪怕与其他士人相争,也不曾阻拦过他弃文从武。
只是时过境迁,程生彦不愿见至亲手足终生困于其中,永远把自己发配到西北、发配于痛苦的往事中。
“九郎,离州已收复,你应该走回自己的路了。若是姨母在,她亦会如此劝告于你。”
程生蕤的眼前闪过林碧云慈爱的目光,说道。
“想来,最后的那一刻,在姨父的心中,百姓将领之命胜过所有的执念。如今,我亦是如此。北风其凉,雨雪其雱,但我不惧。离州城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寒之地,可我愿意守着,守着边塞的百姓将领,守着姨父一家的遗愿。这便是我要走的路。兄长,你当信我。”
程生蕤眼中的坚忍与笃定,不输于他们记忆中永远高大全能的郎君。
程生彦沉默了许久,伸出手来,像幼时姨母时常做的那样,揉了揉阿弟的脑袋。
“我都忘了,九郎已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了。”
程生蕤眼眶微酸,平复了片刻,扬起一个轻松的笑容,揶揄道:“兄长也要成婚了,再这般糊涂,嫂子可要嫌你不解风情。”
猝不及防的,程生彦羞得老脸一红,正苦恼如何转移话题,墙外突兀地响起了一连串爆竹声。
程生蕤闭上眼睛,甚至可以嗅到刺鼻辛辣的火药味。
不知怎么的,他感到了一丝冷意,如同这条游廊一般,幽长、没有尽头的冷寂。
程生彦上前几步:“九郎?可是又头疼了?”
程生蕤怔怔然地望着兄长,看了许久。直至偶然路过这条街巷的顽童,又嬉闹着离开,连同鼻尖的那股子暖意,也被带走。
他看向火光熄灭后黑黢黢的院墙,几乎以为自己也要隐没在这片浓黑的夜色中。
可心底的茫然与无措,却好似狡猾的泥中之虫,被铁锹生生斩断了去路,转眼间便消散无踪。
程生蕤疲倦地摇了摇头。
程生彦欲言又止,还是不太放心。
程生蕤却抚过伸入廊内的一支青梅,嗅了嗅它的冷香,随即有些厌烦地折断了梅枝。
“它拦了我的去路,现下,已无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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