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有刺客!”
崇盛十八年,夜半,晟王宫乱成了一锅粥。
最高大的的一座宫殿滚起熊熊大火,在夜幕中盛放诡丽的巨花,热浪扑面而来,打得人不敢靠近。
火光中,一道纤细的身影提剑走出,粘稠的血顺着她的剑尖滴落。
有眼尖的旧宫人一眼认出,指着她不敢置信,嗫嚅着:“王……王后!”
“妫后!是妫王后来索命了!”
宫人吓得失了神智,疯癫跑远。
提剑的人被抽净力气,没打算再去追宫人,仍由他报信。
今夜是微生夜加封储君的典仪,他连储君的礼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带着随行的羽林卫匆匆赶来。
却还是迟了。
看见提剑女子的那一刻,微生夜脸上的神情从冷绷到错愕,再从错愕到慌乱。
所有的变化几乎在一瞬之间,复杂又精彩。
微生夜一眼就认出皮囊下的苏了桃。
他们从小一同长大,有着融于骨血的熟悉感。
多花一眼,都嫌浪费。
眼见微生夜来了,苏了桃索性也不再伪装,抬手撕下易容的面具。
她听见属于自己的声音飘来,凉凉的,不带一丝活气:“抱歉。但除了你母亲,无人能杀微生九皓。”
即使有圣火,苏了桃也很难接近微生九皓——一个诡诈又多疑的帝王。
只有扮成妫清月的模样,才能让微生九皓放下片刻的防备。
这片刻的失神,就是她得拿命去赌的所有生机。
弑王,本就是命悬一线的豪赌。
所幸,苏了桃成功了。
在微生九皓倒下的那一刻,脖间喷出血线,他才如梦初醒,意识到眼前的人是来杀他的。
烛台被带倒,火焰瞬间舔着烛油滚起。
咽气前,微生九皓认出眼前的是活生生的人,艰难吐字道:“吾儿……甚蠢。”
“他确实蠢。”苏了桃擦去脸上温热的血,喃喃自语。
不蠢的话,怎么会愿意将象征帝王的圣火分她一半,让她有机会来杀微生九皓?
只是苏了桃没想到,微生九皓临死前,最挂念的人竟然是微生夜。
一个被他忽视十七年的孩子。
一个他最厌恶的王后生下的孩子。
苏了桃手中的剑迟来的颤抖。
她想起来,不久前的月夜,微生夜曾珍重地捧起她的双手。
他对着莹莹月光,许下他能给出的全部承诺:“我若为王,你当为后。”
可他不知道,苏了桃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利用他。
她只想从他身上取得圣火,去杀了他的父亲,书就历史。
苏了桃几乎拿不稳剑。
她跌跌撞撞走出去。
有圣火在,寻常的火焰无法近她的身,自动避开了她。
没想到微生夜来得这样快,她这个刺客一出去,就和带羽林卫赶来的他迎面撞上。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无言。
苏了桃等着微生夜的质问,可他始终一言不发。
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一个字也没问,一个字也不敢问。
剑光一闪,微生夜忽而拔出储君佩剑,直指着她!
苏了桃看出了他眼中的怒意,也明白微生夜想通了一切。
他想必已经知道,她一直以来都是在利用他。
所有的情意,都是装出来骗他的。
微生夜这么聪明,怎么可能到现在还看不出来,还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不愿醒来呢。
苏了桃缓缓闭上眼,心中生出倦怠。
走到最后一步,才发现一切都好没意思。
卑鄙的活,与坦荡的死,都不是她想要的。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来临,温热的液体却先一步溅到苏了桃脸上。
她内心战栗着睁开眼,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微生夜斩杀了随行的羽林卫!
苏了桃内心无比惊恐。
疯了、他疯了!
可微生夜丢掉了会伤人的剑,选择以毫无防备的怀抱上前,轻轻拥住她:“别害怕。”
他细细擦去她脸上的血,明明颤抖得比她还厉害,却还是不断安慰道:“鸢尾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我把他们都杀了!不会有人知道,你也不会有事。”
苏了桃反应过来后,猛地将他推远。
她崩溃喊道:“微生夜你醒醒吧!我杀了你的父王!我用你给的圣火杀了你的父王!你却还想保我?你是不是有病。”越说声音越低,最后泣不成声。
微生夜摇摇头:“我没病。你说过,你是来保护我的……”所以他也决定保护她。
哪怕杀遍所有人,他也决定保护她。
“那是骗你的!”
苏了桃冷冷打断他,擦去眼泪笑道,“我一开始,就是为了得到你的圣火,然后杀死你的父亲!这才是我唯一的目的,其他的所有话,都是假的,都是骗你的!”
他恍若未闻,依旧想上前:“不会的。你说你喜欢我,想做我的王后,要和我白头偕老……”
“那也是骗你的!”苏了桃步步后退,指着他怒道,“我根本就不稀罕做你的王后!”
“我说喜欢你,也不过随口一说。”
苏了桃残忍又轻蔑地说,“你不会当真了吧?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了吧?那你还真是可笑。你的爱,就和你的人一样廉价!”
东方露出一丝白,再过不久朝阳便会升起,这个世界将被光明笼罩。
苏了桃默然片刻,平静释然道:“微生夜,既然你不杀我,那我走了。”
“去哪里?”微生夜几乎脱口而出,“我们一起走!”
他不想独自留在这里,他想和她一起离开。
“我们不能一起走。”苏了桃摇头,几乎忍不住眼泪,“我要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
“我讨厌,这个人命比草芥还轻贱的地方。”她轻声道。
为了活命,所有人都在滥杀。
为了权力,所有人都在不择手段。
“讨厌?”
微生夜猝然笑起来,这笑难以自抑,他捂住了脸,只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你竟然讨厌。哈哈,太可笑了!”
微生夜似乎是疯了,又似乎只是露出原本的面目。
他停住笑,仿佛自问般:“谁又不讨厌呢。”
苏了桃静静看着他,没有回应他的话。
微生夜恢复理智,撕心裂肺地追问:“对你而言,我算什么?”
“你用完就扔的工具,还是你不屑一顾的真心?”
他哑声下压着无处宣泄的怒,如同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上前紧握住苏了桃的长袖。
他不愿放她走!
他不愿意!
裂帛之声响起。
长剑斩过,苏了桃决绝地割断两人最后的牵连。
微生夜攥着被舍弃的一部分,跌坐在地。
这一刻,他也如同手中紧握着不肯放手的废帛,被一同舍弃了。
看着颓废的微生夜,苏了桃温声道:“我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这里,只是为了修正你所在世界的历史轨迹。你既不属于我的过去,更不会出现在我的未来。”
她终于肯回答他的问题。
“所以你对我而言,自然什么也不算!”
苏了桃激动地说着。
不知是在劝服自己,还是想劝服微生夜。
周围缓缓飘起白色的光点,苏了桃的身体逐渐湮灭。
这场与史孤注一掷的豪赌,她赢了。
可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喜悦。
苏了桃庆幸自己不用再回到这个黑暗无光的时代。
但这也意味着,微生夜得永远留在这里,独自面对一个个数不到尽头的夜晚。
想及以后再也不见,她几乎慌乱地叫住他。
微生夜闻言,抬头望向她。
苏了桃欲言又止,却道:“微生夜,我从未爱过你。”
所以,你也不必爱我。
恨,是她留给他最后的仁慈。
恨一个人,总比时时记挂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轻松。
他们以后再也不会见,连写有他的史书,也不会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天光终于驱散黑暗,华丽的宫殿被烧成灰烬,轰然倒塌。
大批的羽林卫赶到,只剩满地残骸,以及伏地不起的少年储君。
微生夜颤抖着,想从灰烬中捧起什么。
却终是徒劳。
……
晟国史卷。
帝夜十七,弑父登基,万古书。
十七岁的微生夜登上白骨累成的台阶,踏碎仁义道德,剑指诸子百学。
他站在所有正派人士的对立面,成为晟国史上,最年轻的新王。
*
昏暗的牢房里,苏了桃终于忆完过往大梦,混沌醒来。
她唇边的黑血已经干涸,与她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周围安静得出奇。
苏了桃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隔壁的疯犯已经没了踪影。
苏了桃想起他是谁了——她提剑走出微生九皓宫殿时,遇上的宫人。
原来他没有死,而是一直被关在这里。
“醒了?”黑暗中传来一声没有感情的询问。
苏了桃有些恍惚,寻着声音来源处看去,竟然不是她的幻听,而是真的微生夜。
苏了桃的心仿佛被针扎中,瑟缩了一下。
微生夜一袭黑衣,隐没在黑暗中。
要是他选择一直沉默下去,苏了桃很难发现他。
“微生明景说你想杀孤,孤不信。”他在黑暗中笑了两声,是不带半分感情的冷笑,“现在想来,孤可真是蠢到无可救药。”
“不过很可惜,苏夫人,你的刀偏了些。孤死不了,你的地狱到了。”
微生夜的语气格外平静,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苏了桃静静听他说着,只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双手。
那上面已经没有枷锁。
除了微生夜,苏了桃再想不出第二个敢放她的人。
她觉得奇怪,又不敢出言打断他,任由他继续说下去。
微生夜靠在离苏了桃最远的角落里。
他继续平静地说:“真心不能感动你,感情在你眼里更是不值得一提。难以想象,这样的你,竟敢言爱。”
曾经的她,竟然有脸教他去爱这个世界。
真是讽刺又可笑。
微生夜问:“爱是什么?”
“是父亲?他利用孤,将屠刀举向孤的母族,恨不得孤自生自灭。或者兄弟?他们个个都巴不得孤马上去死,成全他们的帝王业。哦对了,还有你。你欺骗孤,利用孤,榨干价值的时候再舍弃孤。这些,就是你口中的爱吗?”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
微生夜冷笑两声:“如果是这样,那孤愿意继续爱你。”
用最深的恨意,去爱你。
见苏了桃不理他,微生夜终于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手中拿着生辰那日,准备送与苏了桃的长木盒。
但现在,微生夜不想送了。
“你冒充孤的母亲,让孤背上弑父的千古骂名。你一笔带过的三年,是孤的三年两个月零七天,一千一百六十二个日夜。”
“每一天,孤都在恨你!”
微生夜停顿片刻,“可你回来了,孤还是兴高采烈地想与你和好,想与你岁岁长相守。”
“可是,苏了桃,你不配。”
是啊,她确实不配。
苏了桃很认可他的话,一句也反驳不了。
微生夜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他的眼睛却染上浓重的悲伤。
可惜苏了桃不曾抬头,也没有看见。
昏暗的牢房里,只有高墙上的小窗投进来的光线。
尘埃在光中狂舞,木盒划出一道抛物线,“哐”一声,摔落在苏了桃脚边。
一副红底金字的卷轴从木盒中滚出。
许是老天爷也见不得苏了桃过得太安心,那副卷轴就这么毫无预兆、一点点在她面前铺开。
苏了桃只看了一眼。
她的表情凝固片刻,慌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细观。
这细微的动作落入微生夜眼中。
他好整以暇蹲在她面前,欣赏她的狼狈。
微生夜问道:“原来你也会后悔吗?”
苏了桃终于抬眼看他,说出第一句话。
“后悔……什么?”
她的唇上许久没沾水,连带嗓音也有些干哑,显得不近人情,“后悔没杀了你吗?”
苏了桃问道。
微生夜偏头怪异地看着她,脸上隐有怒气,又很快被另一种快意压下去。
他释怀般笑道:“孤杀过好多人,多得记不清。可孤从不觉得愧疚,也不感到痛苦。有时孤也好奇,怀疑自己本来就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可是苏了桃,你比孤还狠毒。你让孤意识到,你才是那个真正没有心的人。你想杀孤,可你杀不了孤,并且再没有机会!”
他摇头说道。
微生夜猜到了。
苏了桃完不成任务无法离开。
他伸手想抚上苏了桃的侧脸,却被她偏头躲过去。
他淡然一笑,表面上毫不在意。
口中却恶毒地说着:“真是可怜。可你这辈子都只能留在孤身边,待到老死!”
老死?
苏了桃缓缓牵动唇角。
这对她而言,甚至算得上友好的祝福。
微生夜离开前,吩咐暗卫将苏了桃丢到冷宫去。
不然想羞辱她一顿的话,还得跑老远,费力不讨好。
暗卫低头道:“是。”
直到再也看不见微生夜的背影,苏了桃才恍然回过神。
她神情麻木,四肢仿佛僵住。
苏了桃扶着墙壁想站起来,却不受控制扑倒在地。
这一幕落在暗卫眼中,显得十分狼狈。
苏了桃却恍若未觉。
她缓慢地爬到卷轴前,伸出指,一点点够住它、将它攥入手心!
费尽力气,她终于捧起卷轴,死死抱在怀中。
暗卫道:“苏夫人,走吧。”
他没有因为苏了桃失宠而言语不敬,在这向来捧高踩低的王宫里,实属难能可贵的好品质。
暗卫来得晚,他并不认得苏了桃。
可他见过苏了桃。
那时还是夏日,帝王曾为她撑伞,行过太液湖畔。
一池莲荷,青青尖角。
天空下着朦胧细雨。
少女低着头,并未看见帝王眼中时刻戒备的爱意。
等她抬起头时,却只能看见他眼底的厌恶。
这一切都被暗卫收入眼中。
他远远看着,纸伞倾斜,帝王湿了半边的肩。
可主人没有危险,暗卫不会现身;主人没有询问,暗卫也不能回答。
暗卫沉默地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
暗卫也并不是生来就是暗卫。
在他小时候,家里人还算齐整时,曾听母亲说过一句话,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表现出来给别人看的,不一定是真的,那些试图隐藏住的,反而一定是真的。”
这句话沉睡在暗卫记忆里许多年,直到那一刻,才真正活过来。
暗卫向来沉默少言,话少了,想的就多了。
别人总说帝王暴戾、乖僻又狂妄。
暗卫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帝王也有心上人。
帝王之爱,就像滂沱的雨倾泄进沙漠,天晴后,不会有人知道那里下过雨。
只有途经的人,才知道那场雨下得多么盛大。
暗卫是唯一途径的人,可他只能是一个沉默的旁观着。
不免遗憾。
暗卫看向眼前狼狈的苏了桃,转念一想,忽然了悟。
雨过之后,沙漠会有绿洲,会长出青草,会出现新生命。
雨水下进沙漠的心里。
沙漠懂得雨水的欲言又止。
她一定懂得,帝王有多么爱重她。
*
“苏夫人,进去吧。”
暗卫将苏了桃带到冷宫,恭敬地退了下去。
苏了桃还未踏入,寒气已经扑面而来。
空气一下子跌破冰点。
仿佛有无形的灵体在暗中捉弄苏了桃,不时撞她,让她一路磕磕绊绊,总是不能走得顺畅。
苏了桃脸色惨白,所幸总算扶住门,来到破败萧索的宫殿前。
她想做的都已做完,再没有可牵挂的事。
不对。
苏了桃醒过神,低头看着怀中沉甸甸的卷轴,想起还有件很棘手的事。
她得把它烧掉!
烧掉!
……
脑中似乎只剩这一个词。
对,烧掉。
内心挣扎许久,苏了桃终于露出虚弱一笑。
她跨出门,准备找些干草,一道门槛却将她绊倒了。
明明是最不起眼的一道门槛,却让她摔得头破血流。
苏了桃一跤跌下去。
被她捧在怀中、攥得发皱的卷轴滚了出来!
这里的光线比牢中好不少。
抬眼便是刺目的金字。
荒凉处,更显喜庆妖异。
那些熟悉的字迹,天骨遒美,落下一笔一划:
天成佳偶,喜卜红鸾。
既成白首之约,好将良缘永结。
不求相敬,且咏关雎。鱼水永谐,岁岁长相映。
不问高堂,但歌麟趾。书向北辰,迢迢双星并。
谨以此约,奉吾后鸢尾。
苏了桃脸色本就苍白,此时更是褪去最后一丝血色。
她眸光颤抖,缓缓移向落款处。
微生夜于崇盛十八年三月春。
是三年前,微生夜亲手写下的婚书。
原来是三年前就写好的婚书。
他竟然还没有扔掉、竟然还想送给她!
或许是摔得太严重,苏了桃几乎痛得不能呼吸,她张着口,额上冒出层层细汗。
她试图压下心悸,可是毫无作用。
她的手指颤抖,却已抓住卷轴的一角。
苏了桃痛得咬唇,发狠要将它扔远些,再也不要来她眼前毒害她!
可终究无力地垂下手。
她输了。
输给这一纸婚书。
无人之处,苏了桃躺倒在地,眼泪顺着脸颊横淌下,终于痛哭出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落幕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