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从八年前讲起。
是年春日,途州大旱。
晟国的王上还是微生九皓,作为皇子的微生明景奉命前往赈灾。
微生明景大概是见多了王城中的贵女,对她们产生了免疫力,这一赈灾就出了问题——他去途州捡了一个孤女。
临时搭建的粥棚外,荒民都忙着争抢馒头,连微生明景都是靠着身边的护卫,才勉强没有被不知轻重的荒民冲撞到。
万万人慌忙,只有她害怕地被挤到一边,不敢上前争抢。
那一刻,她身上仿佛有光,引起了微生明景的注意。
——这可不是挣名声的绝佳表现机会?
微生明景整理了一下仪容,带上温和疏离的笑,不慌不忙走过去。
那双养尊处优的手朝孤女递去馒头。
旁边百姓嗓子眼的馒头都咽不下去了,开始争相传颂,这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幕。
贤王啊!
在众人注视下,少女脏兮兮的手伸过去要接馒头。
天知道,有洁癖的微生明景下了多大决心,才生生压住心底万般嫌弃,没有立马将手缩回来。
那是怎样一双手啊。
除了比周围荒民宽大的掌骨小上一圈,其骇人程度,几乎与他们别无二致。
少女似乎感受到了微生明景的嫌弃之意,她抬起脸,不安地向微生明景道谢。
那张脸抬起时,微生明景的嫌弃烟消云散。
他脑中突然空白一瞬,全然忘记出发时,母亲的殷殷叮嘱。
他再也听不见嘈杂的纷乱声,连嘴边礼貌的微笑也僵硬住。
他眼中只剩下少女湿漉漉的眼眸。
像一只脆弱的小鹿,令他再也移不开眼。
“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微生明景忽视了脏污,亲自扶起少女,以小大人的口吻轻声细语问着,生怕吓到她。
少女干巴巴嚼了几口馒头,随后摇摇头:“家里以前开武馆的,可惜和家里人走散了,找不到他们了。”
说完,她的眼睛又不安地轻颤起来。
太平时节,倒有可能是真走散。
现在嘛,微生明景心中一嘲,多半是被丢弃了。
不是他冷漠揣度,而是人性自古如此。
微生明景点点头,一双眸子亮起,面上惊喜似地问:“那你会武吗?”
少女迟疑地看向他,缄默不语。
被少女这样看着,微生明景没由来地紧张,仿佛被问询的成了他自己。
此刻的他暴露在少女无辜的视线下,被她审查着安全性。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少女轻轻点头:“以前哥哥教过一些。”
听到答案的一瞬,微生明景舒了一口气。
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是这样的反应。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了悟——因为他找到能说服自己留下她的理由。
景王府不留无用之人,他为能留下她而感到真切喜悦。
一个长得好看还会武功的少女,不当杀手培养简直可惜了。
微生明景颇为得意地想。
其实他的暗卫中完全不乏这样的人,比少女更合适的,简直一抓一大把。
但都被此刻的微生明景下意识忽略了。
微生明景问孤女:“你叫什么名字?”
知道名字,便有了牵挂。问出这个问题时,微生明景已经有了决断。
他决定收养她。
“我……”
少女缓缓开口,“我叫鸢尾。”
“谁给你取这样的名?”微生明景难忍笑意,随即又自觉问了个蠢问题。
名字自然是父母取的,总不可能是大街上捡的。
被他这样一问,少女又低下头,十分不自信的样子。
“不好听吗?”
微生明景摇头,正色道:“不是的。很好听。”
鸢尾花,在王室中寓意日神之花,寻常百姓并不知晓。
微生明景想,他真幸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朵。
微生明景收起笑,伸出手正色道:“你愿意与我一起去晟王都吗?你替我做事,我养你长大。”
少女迟疑片刻,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
她长睫轻颤,终于伸出手,放进那只看起来既高贵又干净的手中。
“——愿意。”
*
景王府中,人人都知道,主子闲来无事,养了一个孤女。
微生明景时常和其他人说,鸢尾只是他养的普通暗卫,不必特殊对待。
假话说得多了,连他自己也骗过去了。
微生明景打心底认为,鸢尾对他而言不过是暗卫。
可下人们都看得出来,景王对鸢尾就是很不一般——整个景王府里,就数他对鸢尾最上心,偏偏还不自知。
微生明景用许多不合理的行为,将鸢尾捧上不属于她的特殊高位,为了谋求平衡,言语却不断贬低她,试图蒙骗自己的心。
他得闲暇时,总往鸢尾的院子去,亲自监督教习她的人。
日光下,少女轻盈,手中的铁剑却沉重。
她颇为笨拙地比划着铁剑,看得一旁的教习师傅不住地叹气。
唉,真是造孽,从没见过底子这么差的!
偏偏微生明景看得细致,竟不觉得少女朽木愚笨,未出言打断。
他审视杀手标准的眼光仿佛突然间一落千丈,让教习师傅摸不着头脑。
主子在一旁看着都不觉得有异,他一个下人怎么敢越过主子的审美?
教习师傅不敢质疑,也出言打断。
不止如此,微生明景没有闲暇时,也要抽出闲暇去。
总之重点不在于有没有闲暇,而在于,微生明景雷打不动,一定要去。
在教习师傅貌似无心,实则有意的引导下,微生明景去了趟杀手营帐闲逛。
在那里,他见到新来杀手该有的进度,脑子嗡鸣一声,被少女连日来舞得乱七八糟的剑法绕坏的思路突然清醒过来。
微生明景下定决心,不能再这样放任下去。
教习师傅几乎感动得流泪。
终于!不用再受鸢尾剑法的荼毒了!
微生明景思来想去,夜不能寐,终于将一切矛头对准教习师傅。
他认为都是因为教习师傅对鸢尾太宽松,才导致她远落于人后。
微生明景不近人情的声音道:“既然你教不了,那就换人来。”
教习师傅惊呆了,这口大黑锅他是真背不动。
但身处地位,要学会低头,只能沉声道:“是。”
新来的师傅与他属同门,两人交接时,旧教习师傅拍了拍新教习师傅的肩,眼中惋惜一览无余。
新来的师傅显然没看懂眼色,脑中一根筋记着微生明景的教诲:以最高、最严的标准去教。
虽然教习师傅换了,但鸢尾依旧笨拙。
第一下藤条抽打在鸢尾手臂上时,鸢尾疼得红了眼。
坐在一旁佯装批阅公文,实则暗中观察的微生明景眉心一跳,藤条像是隔空抽到了他的手臂上,让他忍不住摸了一把自己的手臂。
院中三个人里,只有教习师傅得意想着,在他这样的严师手下,想不出高徒都难啊。
第二下藤条狠狠打在鸢尾小腿上,疼得她当即就站不起来了。
微生明景面目彻底阴沉,他放下手中掩人耳目的公文,一眨不眨盯着教习师傅。
教习师傅以为自己得了青眼,面对鸢尾更加挑剔,只等寻出她的错处便要再打。
第三下藤条眼看要落在鸢尾脸上,吓得鸢尾抬手要挡,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未降临。
她移开手,发现面前的微生明景空手接住了藤条。
只听他颇为恼怒道:“你教不好便只会打人,那本王请你做事,你没做好是不是也该打?”
他开始不讲道理:“来人,打出去!”
教习师傅还没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就已经被拖出去老远。
赶走旧的,便继续换新的。
换来换去,形形色色的教习师傅,竟然没有一个行的。
微生明景越看越挑剔,总结诸多失败案例,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怎么别人都能学好的东西,就鸢尾学不会?
换到最后,他终于明白,这天下果然还是废物居多。
除了他自己,谁也教不好鸢尾。
后来,微生明景便开始亲自教鸢尾,事事亲为。
阴晴不定的微生明景消失了,温和可亲的微生明景又回来了。
下人们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都觉得,微生明景真是个难得的好主公,养个杀手比养夫人还上心。
做心腹,要趁早。
没眼力见的还在八卦,有眼力见的早就开始下一步,称呼鸢尾为“姑娘”。
私下里,这样的玩笑本无伤大雅,坏就坏在,有次恰巧被路过的微生明景听见了。
微生明景平日是个极重规矩的人,闻言,他的笑容迅速冷下去,斥道:“她算你们哪门子主子?阿苑才是你们的正经姑娘,下次再敢叫错,通通撵出去!”
训完下人,他转过身,对上一袭熟悉的浅紫衣裙。
鸢尾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吓得褪去,她慌忙垂下眸,不敢叫别人看见她眼底的卑怯。
“王爷,我……”鸢尾想去拉住微生明景的袖解释。
但此刻的微生明景并不想听,他只想,自己确实对她太过纵容,让她得意忘形。
他抽回手,不留情面走了。
见此情景,下人们议论纷纷。
鸢尾却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她只看着微生明景远去的背影,眸光颤抖。
今日表小姐会来府中。
鸢尾垂下眼,她自知以她这样的身份,实在连表小姐的小指头都比不上。
只有表小姐那般高贵的身份,才配得上他。
她失落难言。
当晚,鸢尾留下一封信。
信中大意感念景王对她的培养之恩,奈何她实在朽木,亏欠太多又无法报答,没脸再待下去云云。
鸢尾什么也没带走,独自离开了。
接到消息时,微生明景正准备带着林挽苑一同去赴宫宴,将登马车。
下人附耳禀报完,微生明景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只思虑片刻便有了决断:“表妹,我突然有急事,宫宴不能陪你一起去了。”
他安排好人护送林挽苑去赴宴,转身便要走。
“表哥。”
林挽苑探出身叫住他,“这次的宫宴意味着什么,表哥应当清楚。所以表哥,你还是非去不可吗?”
她怀着最后一丝希冀问道。
如果只是为了当景王妃,林挽苑没必要开这个口。
可是,她依旧问了,为心头可笑可悲的念想。
她也盼望着,未来的夫婿能真心实意爱重她,而非只看中她的家世。
“有母亲在场,我们的婚事不会有任何变故。”
微生活明景头也不回,边走边脱去费事的礼制外袍,随手扔向一旁侍立的下人手中。
他换上常服,唤人牵来马匹,准备亲自去找人。
“是为了那个婢女?”林挽苑不死心地追问。
她没见过鸢尾,却已听说不少传闻。
或许是没听见,又或许是不想作答。
微生明景并未理会林挽苑的问题,骑上马径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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