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停在一片巨大的空地上,并不是寻常棺材的形状,更像是一顶花桥,一座坟墓,或者是一座会移动的小山丘。
四周的人已经不见了。
丝竹声乐在远远的东南角响着,这座小山丘却是安静地呆在了这里。
随着一阵虚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身披黑色大氅的男子来到了棺木跟前。他的容貌看起来仍是年轻的样子,但是气色并不太好。
他的手上捏着一把齿牙繁复的钥匙,面无表情地刮着金黄色的棺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雨儿,我说过,就算死了,你也是我的人。”他站到了那道门前,露出来一个狰狞的笑,随后粗暴地打开了那道门,将里面的女子连人带罩拉了出来。
乐旬二人的目光在四周搜寻着,他们确信那个下毒的人一定不远处窥视着这一切。
拆魄香已然被乐旬封印,他不会有危险的。但也许是那男子实在是虚弱了些,抱着那女子还是太吃力了。
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接着与他抱在怀里的女子一齐摔了出去。
叭~
琉璃罩在地板上砸出一声巨响,罩中的女子也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翻了几个滚。
也就是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东南角的声乐停了下来,无数的人得了令一般,向着这处涌了过来。
那男子捂着脑袋,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滚,他的魂魄与他的□□若即若离。
乐旬虽然封了那个香囊,但那女子的身体早已沾染了其中的香气,不过是一丝丝,这个身无法术的凡人终究是抵挡不下。
男子的头发很快就白成一片,脸上与身上的皮肤迅速衰老干瘪,像一个垂死的人。
“尉韬,你的死期到了。”
那群从东南角涌过来的人将那男子围在一处,一个缚着高高马尾面目清秀的少年走到了他的跟前,语气凶狠。
“锐风,你竟敢害我?来人,将这个目无尊上的愚民杀掉。”尉韬艰难地爬了起来,指着锐风说道。
围观的人一动不动,只是冷眼看着,似乎这个人从来不是他们的主人。
“尉韬,你根本没有制出不死丹吧?不然,怎么会衰老呢?没有不死丹,又怎么敢说自己是桑中的主人?你不仅骗了老祖宗,还害死了那么多的族人。真当无人知晓你的罪行么?”锐风一把将尉韬推倒在地,右脚使劲地踩着他的心口,目光狠戾。
“论辈分,雨儿是你的玄孙,你怎么敢,怎么敢如此玷污她?你怎么敢!”锐风俯下身来揪住尉韬的脖领,紧紧地握住拳头,一记一记地捶在尉韬的脸上。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了,乐旬二人还未理清眼前发生了何事,锐风已然从靴中抽出一柄锋利的匕首,直刺尉韬的心口。
乐旬当下便是化出了身形,想要阻止发了疯的锐风。
“不要。”
锐风听到了声音,手中的动作停滞了一息,他回过头,看了乐旬一眼,嘴角还带着笑意,接着便是以措手不及的速度将匕首扎进了尉韬的心口。
尉韬的魂魄瞬间消散,执念也随之消失。
乐旬瞬间感到心口堵得慌,却不知气从何来。
也许是因为有凡人在他的面前被活活杀死,也许是因为这个凡人是唯一一个见过百年前赤狐城火祸的人,如今却没了气息。
“为何要杀人?”乐旬一把抓住锐风的手,泄愤一般让自己的灵力肆无忌惮地窥探着锐风的心思。
随意窥探凡人的心思,是不对的,因为这样会伤害到凡人的肉身。
乐旬如果是清醒的,一定不会让自己做这样的事。
“阿旬,别。”江彻见他状态不对,迅速将他的手收了回来。
感到自己的手背之上传来一阵温热,乐旬方才放开那个脸色始终没有改变一分的锐风。
“你们是何人?”锐风看了一眼乐旬,又看了一眼围观的众人。
但他并不等乐旬二人回应,只是径直走到那个死去的女子面前,将她抱了起来,小心地清理着她身上的脏污。
“对,你们是何人?又是如何来到我们桑中的?”
围观着的众人倒是跟着锐风起的话头,七嘴八舌地审问着乐旬二人,推搡着,叫嚣着让他们不要管桑中的家事。
乐旬二人被众人推得步步后退,但他的目光完全落在了锐风的身上,不曾理会旁人半分。
锐风坐在地板上,将那女子紧紧地抱在怀中,又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眼泪却是无声地流了下来。
许久,锐风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盒子。他将它打开,里面是一颗华光溢彩的丹药,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
乐旬二人一直没有反抗,众人的心思也不再放在他们的身上,反而不约而同地被一阵奇异的色光与香味吸引了过去。
“七彩光。你果真炼出了长生药。不枉我们与你一道铲除了罪人尉韬。”
“这个光泽,绝对是真的!!”
“锐风真的炼出了老祖宗留下的不死药。”
“老祖宗说过,炼出不死药的人,就是我们桑中的主人。”
“锐风才是真正的桑中真正的主人。”
“对。”
“恭迎主人入主尊位!!!”
“恭迎主人入主尊位!!!”
众人稀稀拉拉地跪在了锐风的面前,山呼着。
锐风的目光很快便恢复了之前的锋利,他抬眼看了一下乐旬二人,带着一丝轻蔑的警告的笑。
尔后,他转身拍了拍手,向着人群身后说道:“把他们带上来。”
话音刚落,便有一列装扮统一的人押着一大群人到了棺材的前方。
“我以我手中之丹起誓,今日起接任桑中主人之位,日后必引人领桑中众人走向永生。但此刻,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眼前这些人,都是尉韬的亲信,他们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兄弟姐妹生死相隔。如今,复仇的机会来了。都拿起你们手中的武器,杀了他们,碎尸万段,再将他们封入金漆棺,沉入东海,让他们永远留在桑中忏悔。”
锐风将那枚丹药吞入腹中,他的身体与发丝都在焕发着淡淡的光。
他的声音在半空中回荡,那群被擒住的人跪在众人的面前,连声求饶着。
没有人向前一步,也没有人退后。
“怎么?不敢杀人么?想一想,你们的家人都是怎么死的?我们不过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锐风手中的匕首从那群被缚住的人四周划过,随着阵阵哀嚎,他们的脚筋都被一一挑断了。
围观在四周的人,瞬间被这凶残的一幕吓得缩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一步。
锐风慢慢走到其中一个女子面前,将那把血迹斑斑的匕首放到她的手上,“去吧,去为你的孩子报仇。他们跑不了了。”
那女子目光含着恨意,脚步却是哆嗦,拿着匕首的手也颤抖不停。
锐风一把将她推到了那群跪着的人的面前,刀尖直指其中一人的心口。那人腿下一抖,地板上浸出一片水渍。
围观的众人一片哗然。
“够了。杀了一个尉韬还不够么?”乐旬见状伸手将那女子手中的匕首取了下来。
“够了?什么叫做够了?”锐风站了起来,抬头盯着乐旬,“你知道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么?死,于他们而言,太便宜了。我偏要将他们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你当真是疯魔了。”乐旬抬手,想要将锐风体内的仇恨化去。
“仙人,手下留情。”
正在此时,一个年轻的声音的从他的身后响起,乐旬应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锐风也趁机脱离了他的控制距离。
乐旬回过头,看到了一个形貌年轻昳丽的凡间男子,只是,他的瞳孔是规规矩矩的方形。
方形的瞳孔,这个人,至少有5000岁了吧。
果然,所有人在看到来者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行大礼。
“儿孙拜见老祖宗。”
老祖宗?
他就是桑中的第一个炼制出长生不死药的人,原来这世间真的有长生不死之药,凡人之躯也可抵抗岁月骎骎。
人山人海中,老祖宗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了锐风身上。
连对人间情爱愚钝的乐旬都一眼看出,老祖宗是偏爱锐风的。
“仙人在上,小人桑华斗胆恳求仙人宽宥我桑中子孙。这小子,实是我桑中传承唯一的希望了,还请仙人手下留情。”
桑华恭恭敬敬地向着乐旬二人行礼。
乐旬向着桑华点了点头。
他本就没有想过要杀锐风,刚刚不过是想要化去他的戾气,被桑华这一打断,锐风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桑中之人自囿于此已有五千年,从不与外人相通。此番闹剧也不过子孙之间心生龃龉,伤了和气,不敢劳烦仙人动手。”
“如若你们不滥杀无辜,我们也无意插手。”
“小人定会强加管教,不会枉顾家法,草菅人命的。只是不知二位仙人今日到此,是为何事?”
“今日来此,只是想向先生打听一件事。”
“仙人请讲,小人定然知无不言。”
“我们想知道有关赤狐城……”
乐旬话未说完,一阵阵火药爆破的声音在人群中炸开。
顿时,硝烟四起,遮日掩光,暗箭也随之八方涌来,当下哀嚎一片。
乐旬眉间一皱,天予剑从掌中升起,循着那始作俑者的气息而去,很快便将那人钉在了远远的门墙之上。
硝烟开始慢慢沉寂下来,势如破竹的得箭也偃旗息鼓。
但是聚集在此处的百姓,死的死,伤的伤,首当其冲的就是那群被缚着的尉韬的亲信,没有逃走的条件,全部被炸得血肉模糊,无一幸存。
不用看也知,袭击他们的人是锐风。
天予剑没有伤到他的身体,只是插过他的衣裳,将他固定在墙壁上。
他的声音仍旧洪亮而坚决:“我说过,要他们碎尸万段,我要他们为雨儿陪葬。”
“你的执念太深了。再往前,只会是万丈深渊。”乐旬向他伸出了手,想要将他拉回来。
在乐旬伸手的同时,锐风也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横亘在自己的脖颈之上。
“太晚了。雨儿已经死了。如今我报了仇,已然足够。只可惜,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而已……你是高高在上的仙人,怎会理解我们凡人的感情?”
话毕,血飞射而出,溅到了乐旬的手背之上,是温热的。
他的魂魄瞬间散去,执念却在乐旬的指尖绕了一度,才慢慢地落入巧涂道。
就是那一瞬间,乐旬看清了锐风的执念。
他反反复复地诉说,来来回回只是那一句:只是差了一点,只差一点而已。
锐风这般为一人而杀尽天下之人的架势,乐旬不明白。
世间差一点之事何其多,若是人人都可以求得圆满,那天道便不存在了。
无论如何,锐风已死,他所犯下的错,都不再有处可追责。
乐旬将天予剑收了回来,将锐风的尸体托到了被江彻护着的桑华眼前。
桑华似乎在锐风死的那一刹那就生出了白发,年轻的身体,也开始有也了一丝老态。
他怔怔地抱着锐风的身体,喃喃说道:“五千年了,我偷活了五千年,是该还了。违背诺言的人,从不配得到宽宥。”
说罢,便一头栽了下去,奄奄一息。
糟糕。
乐旬见状,渡了一些灵力到桑华的身上,暂时护住了他的心脉。但是,他的五脏肺腑还是无法抑制地衰老了,继而是他的皮肤生出皱纹,骨头变得酥脆。
“仙人,算了。我这一生太长了,也该终了了。”
“你若想知道有关赤狐城的事情,趁我还有一口气,都告诉你。那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事情了。”
“那是一百年前的一天,东海之上突然火光冲天,连在结界之内的桑中都能感受到炽热。我怕对族人有伤害,便是下山找尉韬商量对策,但他那时醉心炼药,根本不在意。于是我悄悄出了桑,去了赤狐城。
“我见到了那个放火的人。他没有脸,但是我认得他的衣裳,上面有一朵芙容花。他在对着那一群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笑,也许是笑了,他没有脸,我不太确定。
“他走得时候,什么都没有要。他什么都不图,就好像,在赤狐城放的那一把火就单单是为了放一把火而已。在那之后,赤狐城再没有什么动静了。
“直到八年前,我又一次感到异动,是海水倒灌方外洲。我亲眼看到了赤狐城拔地而起,有人在施法,他的法术很是强大,我根本无法靠近,自然也看不清他的样子。
“赤狐城早已荒废,我实在想不到,为什么会有人为了它施这样耗费心力的法术。加上那时,桑中早已不太平。我便没有再看下去。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桑华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这桑中的结界,以长生不死丹药为引而维持,如今锐风自刎,我也要死了。结界将会消散,这桑中之人也将不复存在了。偷来的东西,终究是要还的。”
桑华说罢,便绝了气。
芙蓉花,说的是水阴君?
难道这一切真的与君止无关么?
那湛蓝珠宝铺就的结界开始慢慢地消融,桑中的每一寸土地与生灵,在接受到阳光直射的那一刹那消散开来。
那些刚刚在锐风的袭击下来得及逃走的,来不及逃走的,一概消逝不见了。
在人间隐秘存在了五千年的桑,这一刻,真的无了。
桑消失了。
无论乐旬花多少灵力也无法拦住那结界的消失,无法阻拦桑在他眼前散去。
好像是天道,只给了桑五千年的气运,气运散了,桑就消失了。
乐旬也随之掉进了无边无际的东海里,唯有一丝有关桑华的残念绕在了他的指尖之上。
他因此看到了桑华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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