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上一次来与天城至少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沧海桑田,要走的路也许早与从前不同。
他向来不多与人交往,此次进与天城更是特意绕开了凡人聚居的地方。
依稀记得是进了神民丘地界后,一直往东北方向走,过了中浮河,有一条宽阔的大路,大路的尽头便是与天城了。
而此时摆在乐旬面前的却有两条相似的大路。
一条道上早已长满了杂草,另一条虽是看起来新了一些,但也许是走的人不多,草木也已经在两旁向着道路中央蚕食了。
他正想着使出灵力前去查探之时,一个赶着牛车的老伯从他的面前经过。
大爷瞥了乐旬一眼,似乎看出了他的踌躇,停下来扭头大声问道:“喂,年轻人,你可是要去与天城呀?”
“正是。劳烦、、、前辈指路。”乐旬怔了一下,向着那老伯行了个礼。
年轻人?
论年纪,乐旬可算得上是老祖宗了。
“走那边吧。看到那座白骨山了么?他们活着时日夜不停地建造新城,死后仍在时时刻刻守护着大家。”老伯手指指着西南方向,语气中满是故作轻松,继续说道,“另一边是旧城,已经没什么人在那里了。”
乐旬顺着老伯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隐隐约约能看到一座泛白的山,上面还镶嵌着密密麻麻的黑点。
若不是老伯说起,乐旬定是无法想象,那座山竟是白骨堆成的。
那座白骨山,还被特意安置在王城的门面,日日夜夜让着城中之人看着亲人在那处曝尸不得安宁。
君止,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残忍。
而另一边的旧城,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下,极目也看不清轮廓。
“这与天城为何有新旧之分?”乐旬却是面色无改地问道。
老伯既是故作轻松地说出那座白骨山,乐旬也顺着他的意思,不再刻意地提起。
似乎这样,那座白骨山便与世间任何一座山峰没有什么不同。
“孤陋寡闻了吧。这新王嫌弃那旧城气运不佳,八年前将便将整个与天城往西南搬迁了。看见没,那旧城的王宫里头,有一座望天楼,乃是前神民族族长所建,修得极高,八面镂空,雕着祥云飞鹤,听说站在那里能登天与仙人交谈呢。不过唯邪公子可不信那玩意,嫌那东西晦气,新城里就没有这东西。
“而且,那旧城有鬼,不愿搬迁的人可是会被鬼吃掉的哦,年轻人可不要走错路白送了性命。”
老伯转身指了指那东北方向,仰天大笑着驱着牛往前走了。
乐旬再一次顺着老伯指的方向看去,这一次,他真的看到隐隐约约有那么一座高楼。
风水不佳么?
记忆中,那里明明是钟山龙蟠,石头虎踞,天生的帝王之宅。
但有一点老伯说得没错,君止他不会信奉仙人的,气运一说于他而言更是一个笑话。
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害人罢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看着凡人在他的脚下做牛做马。
明明什么都不信,却还大言不惭自相矛盾地说什么“上神祭”,真是一个笑话。
而鬼。
如今世人口中说起鬼,竟也如此稀疏平常了。
这老伯当真是好胆识。
乐旬活了一千年有余,还从未见过鬼。此事了了,他定是要去会会,传说中的鬼,都是何模样。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前往与天城,阻止君止那丧心病狂的活人祭。
乐旬顺着老伯指的道,快步向前走去。
城外的人并不多,乐旬一路以来,遇不到几个,但一路上的车辙倒是纵横交错层层叠叠着。
那座白骨堆成的山离他越来越近,一直从眼前近到了他的心里。
也不知君止在上面施了什么法术,竟一点尸臭味也不曾从中散发出来。
走得近了,乐旬才看清,那密密麻麻的并不是什么黑点,而是无数个盘踞在那尸骨之上的秃鹫。
看起来,一旦有新鲜的尸体投入此处,便会被它们啄食个精光,也用不上什么掩盖尸体腐烂的法术了。
有人经过,秃鹫们也不害怕。
似乎它们本来就是长在那山上。
乐旬没有侧目去看,也没有停下脚步。
直到那崭新的城终于出现在他的脚下。
如今上元节在即,与天城城门依旧大开着,连个守卫都没有,进出的人也不多。
与城外的荒凉不同,不过刚进到城中,便看见了街道两旁市廛栉比,贩夫走卒步履匆匆,来往的人摩肩接踵。
这般热闹模样,与乐旬料想中的截然相反。
想来是祭天大典在即,来自来各族的族长与大人物早已汇聚到了与天城。
虽是圣物早已落在了君止的手中,如今要祭天的也是各自族中的子民,但那些个族长似乎并不太在意。
至少,乐旬不曾从他们的脸上看到过一丝愁容。
打不过,便加入?
这大概是凡人保命法则之一。
君止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
四周的叫卖声震耳欲聋,最为出挑的倒是那一声声“北越灯笼”。
凡人向来喜欢在上元节焚香点灯避灾。
千百年前,他们焚香点灯的地方便是在那天官庙,祈求新的一年,无凶无恶,无病无灾。
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天官庙了,但在上元节子时点上灯笼上天便会保佑家人一年到头平安无事的习俗还是传承了下来。
不同的是,如今在乐旬面前叫卖的居然是“北越灯笼”。
乐旬对人间的事物早已没有什么印象了,但对这个北越灯笼却是印象深刻得很。
“北越灯笼”所用的材料乃是一种名唤骨竹的青竹,这种竹子生长在北境的叔得族,与南方一年之间便可拔地数丈的竹子不同,它从破土而出到长大成形须历经三十三载春冬,长成之后,通体碧绿如玉,其韧性与品相都无出其右。
以这骨竹制的灯笼,工艺复杂但坚韧无比,点上灯火更是风雪难灭,乃是不可多得的金贵之物。
当年这骨竹制成的灯笼可是千金难求的,如此竟然沦落到街市叫卖,并且人手一只,甚是稀奇。
乐旬总感觉其中有些不对劲。
与他一同疑惑的还有旁人。
一个衣着打扮都与城中之人不同的中年人,问起了路边的商户。
“老人家,在下听闻这骨竹十分昂贵,如今这世道,连温饱都成问题,为何这城中之人却是人人都争着去购买呢?在下在此观察久已,那些个买灯笼之人,似乎也不尽是富裕之家。这其中是有什么讲究么?”
“公子有所不知,这北越灯笼虽是金贵,但总比人命轻些。官府早就明文告示了,民间只准许购买此种灯笼,否则,杀无赦。看见那些灯笼贩子没?他们可不是一般的店家,他们是王宫的人,会那个……”那老者压着嗓子在那中年人身旁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公子也去买一只点上吧。老祖宗传下来的话,上元节不点灯,全家都会遭受厄运的。”老者说罢便摇了摇头。
那中年人,闻言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他们的一番言谈一字不落地落入了乐旬的耳中。
王宫的人在卖,是为了敛财?
这般迂回,不像是君止的手段。
距离祭典尚有几日,刚好足够他探查一下这城中的环境。
虽余还没回来,他如今孤身一人,不好贸然进宫与君止对峙。
乐旬面无表情走着,灯火映在他的脸上,明明暗暗。
一声凄凉又隐忍的叫喊却将乐旬的脚步拉了回来。
又一个挂满北越灯笼的小摊前,一个衣衫破烂的小男孩正抱着一个男子的大腿,脏污皲裂的指头在揩着泪。
那男子却不为所动,伸手取下一个艳红的灯笼,将那小男孩推到摊贩的面前,便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随后,那摊贩的身后便走出来一个魁梧大汉,浓眉大眼,修髯如戟,使着一把金瓜杵。只见他反握着那金瓜杵,随手一挑,便将那小男孩挑了起来。
挂在半空的小男噙着泪花,目光惊慌,试图在人群中找到一个能救他的人。
路过的百姓皆是无奈地摇着头,低声议论着。
“真是狠心。这可是入王宫,就算不是活人祭,那地方也是进去了就不可能活着回来。”
“要是有路可走,哪个父亲愿选此路。”
“祭天大典就要到了,如果上天真的长眼,就请降下仙人,杀了那恶魔吧。”
“那你可真敢想,如今这唯邪公子就是天,祭的就是他养着的那怪物,谁能杀得了他。”
“迟早有一天,你我都是白骨山上的一具骷髅,何必再去争呢。”
“也对,可惜我无甚本事,若不然杀了那无用的昏君也好。”
“那你可真敢想,那昏君可是唯邪的心头之好。明里暗里去刺杀的好汉还少么?不都是连宫门都入不了,还落得个尸骨曝荒的下场。我看那王宫,结实得怕是仙人都进不去。”
“这世上,真的有仙人么?”
“没有没有。”
“怎么没有,我就听说一百年前就有个叫什么天……”
“闭嘴,你不要命了。”
路人的窃窃私语一字不落都进了乐旬的耳,他感觉眼前这一切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何处奇怪。
那小男孩惊慌的目光像一根刺,在他的心里各处扎着。
乐旬顾不上应承虽余的事情了,闪身跟了上去。
那提溜着小男孩的大汉,一路穿过几条怪异的道路,很快便来到巍峨的宫门前。
远远望着,宫阙上的琉璃绚丽夺目,宫内攒尖直插云霄,只见得个满目的金碧辉煌,富贵冲天。
宫墙外,除了一层坚固的结界,还徘徊着数不清的守卫。
那大汉身上似有通行的印记,一转身便入了宫门不见了。
以乐旬如今的灵力,想要破除结界难于登天,而且守卫众多,稍有异动便会被发觉,他完全没有取胜的可能。
君止助巫炎坐上九族至尊之位,各族的族长不得不归顺于他,但是民间愤懑不服伺机报仇的奇人异士并不少,王宫所在的与天城便是首当其冲,这些年来大小纷争不断,殃及池鱼之事更是频频。
如今祭天大典在即,各族的来者众多,熙熙攘攘,鱼龙混杂,身怀报复之意的人想必只会更多。
不过君止从未封锁过城门,也不排查入城之人身份,甚至巡城的人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而已,到处都是一副松垮的样子。
君止从不在意这城中之人的死活,也许整个方外洲的人他都是不在意的。
唯有这王宫,围得结结实实,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那巫炎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竟让君止如此护着?
乐旬潜藏在附近的隐蔽之处,细细打量着。
进出王宫的人并不多,而且要经历层层盘查,只有一处除外。
那便是进出于西北那个偏僻小门的人,人来人往,身子都带着轻微的乌桕子油的气味。
世人都说,那始王巫炎极度怕黑,连背光处的阴影都不愿看见。
于是那君止便在那王宫之中立了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盏灯,日夜亮着,点的都是珍贵的乌桕子油。
乐旬记得,这乌桕子油在附禺山上倒是常见,但在人间用得并不多,因为凡人并不懂得如何炼制。
十年前,整个方外洲上,有生长记录的,唯有南境武夫族。
它植株稀少,产量也极低。
于是君止便下令从东境赤望族调迁了三千户沿海人家前往南境武夫丘种植乌桕。
那场浩大的迁徙稀稀拉拉地持续了好几年,比起迁都,这一次相跨千里的背井离乡大迁徙更让人感到愤怒。
在君止看来,凡人的愤怒是徒劳无力的。若是惹他不顺心,那便将之杀了。
凡人的生与死在君止的心里都无关紧要,一切都不过是供他耍乐的棋子而已。
直到后来,那些威逼利诱都不愿搬迁的人家全部死于一场翻天覆地的海水倒灌。
家园被毁了彻底,侥幸逃过一劫的他们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胼手胝足去为自己为家人挣一份温饱。
于是热火朝天地开启了他们的栽乌桕种水稻的生活。
当时并没有工匠会炼制这乌桕子油,想必是君止授与他们的。
这乌桕子油要炼制到君止要求的纯度也十分不易,炼油工人夜以继日地炼制才堪堪供应得上王宫的消耗。
传闻这些年来,君止为了燃油不断供,特意在王宫的偏僻处开了一座炼油房,随炼随供。
这些灯油的正常炼制会产生一定的毒气,并不致死,但奇怪的是里面的炼油工人换得异常频繁。
大抵是,进过王宫里的人,都不要肖想能活着出来。
城外有一处守卫森严的习制坊,里面教习着数不清的炼油工。掌管油房的管事,随时会从这习制坊里选一些新的工人补去宫中炼油房的空缺。
人来人往,便给了乐旬一丝机会。
他本不想这么早与君止打上交道,但如果说之前那些人是祭品,在祭典之前能无虞,但是这个小男孩不是,他被抓进宫,说定什么时候就会死了。
他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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