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尸走肉般回了小院,屋中隐隐透出光,廊下还放着今日庄箐箐留下的野花。
室内静悄悄的,不见兰姨踪影。她绕过屏风,却见桌上竟放着一碗白粥、一碟小菜,还有用油纸包好的酥饼——是她今日送去膳堂的。
她将酥饼拿起又放下,胸中一阵酸楚。默立片刻,转身走进内室,翻出包袱,准备收拾行李。
原以为属于自己的不过几件衣袍,可当真收拾起来,她才发现,在静雪庵的一年,她竟也零零碎碎存下了许多东西。
善远手抄的一本《心经》;庄箐箐编的两只草蚂蚱;兰姨随手扔给她的漂亮石头;姑子们下山时给她带的头油、梳子;听闻她会写字,净念送来的一刀宣纸、法真送来的笔墨砚台……
它们都被她安放在抽屉深处,明明对她逃命无一用处,如今却都割舍不下。
“你要去哪?”
门外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宋云谣一惊,下意识藏起包袱,兰姨却几步冲上来,一把掀开了被子。
“你要跑?”兰姨抓着包袱问她。
“你去哪儿了?何时来的?”宋云谣避开她犀利的目光,夺过包袱,反口问道。
“你现在走了,我怎么办?”兰姨不理会她的顾左右而言他,咄咄逼人。
宋云谣抿抿唇,低声道:“我不能留在这里,走了对谁都好。”
兰姨眉头紧蹙。
“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了?就因为法真看不上你当尼姑?”
宋云谣猛地抬起头,瞬间血气上涌,像被人踩住尾巴的猫,愤然道:“你偷听?你怎么能偷听!”
兰姨对她的指责满不在乎,“怎么,你还嫌丢人?你我之间,什么事儿不知道,差不多得了。”
宋云谣心中愠怒,不想同她计较,自顾自低头收拾行李。
“我走了,对大家都好,你不必劝我了。至于住持那边,你随便找个理由,大不了推在我身上,你全作不知情就是。住持心善,就算我走了,她也不会赶你的,大可放心。”
“你说清楚,我没和你开玩笑。”兰姨彻底冷下脸来。
“你当我在开玩笑?”宋云谣冷冷道,“不过做了半年假母女,你真当自己是我娘?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你!”
兰姨突然伸出手,宋云谣下意识瑟缩躲闪,兰姨却只一把夺过她手中行李,狠狠丢到床上。
她怒叱,“从没见过你这样听不懂人话的,说走就走,离了静雪庵,你还能去哪儿!”
说着,兰姨抬指狠狠戳在她眉心,恨铁不成钢。
“你个蠢的!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外头是什么地方?你以为处处都是静雪庵?就你这皮相,要不了半天,只怕就被人拐走卖去那等脏的臭的地方,这辈子就完了!”
不知兰姨那句说错了,宋云谣心中绷了一夜的弦猛然断了,她一把推开兰姨的手,站起身不管不顾地吼道:
“就算真被人卖了,也是我罪有应得!是我的命!关你什么事?!真死在外面,正好再没人知道你的底细,你满意了吧!”
“啪——”
一声脆响,宋云谣只觉眼前划过一道手风,抬手摸去,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被打得懵了一瞬,怔怔望去,却见兰姨胸膛起伏,喘着气,眼眶泛红。
“这话,该是你一个姑娘家该说的吗!”兰姨脸色铁青,双手用力扣着她的肩膀,厉声叱喝,“什么叫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就该被人拐去卖了?你给我说清楚!”
宋云谣被兰姨吓得煞白了脸,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
“我告诉你,这念头,想都不准想,听到了没有!”
“听,听到了……”
兰姨深吸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
“东西先放着。我听庄丫头说,你一整天都没怎么吃,先过来把粥饼吃了。”
不容宋云谣拒绝,兰姨一把将她拉到桌边坐下,将粥碗塞到她手里,又摸了摸酥饼,已经有些凉了,便就地生起小陶炉,将酥饼放到架上烤着。
宋云谣望着她蹲在地上,歪头吹火的模样,一口口往嘴里喂粥,滋味难言。
喝下小半碗粥,她放下筷子,憋了半晌,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对不住,我方才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说完她便有几分懊悔,明明自己才是平白挨了一巴掌的人,何必说这些……
屋内飘着一股焦香,兰姨将烤好的酥饼放在她面前,坐到桌边。
“是我不对,不该动手。”兰姨抬手梳了梳自己散落的乱发,话语中带了几分疲惫,“我手劲儿大,疼不疼?”
她轻轻摇头,“还好。”
兰姨看看她,没说话,起身去侧间拧了张湿帕子,递给她。
“红了。”兰姨示意她的脸颊。
宋云谣接过帕子,敷在脸上,凉凉的。
二人面对面坐着,一时无话。
良久,兰姨打破了沉默。
“丫头,人活一辈子,最不紧要的,就是这张脸面。”
兰姨斜靠在桌边,望着桌上那支短烛,声音喑哑。
“不就是没被人看上么,这破尼姑,有什么好当的?谁爱当谁当去。若因为一时不如意,走错了路,将自己一辈子搭进去,才是真的傻啊。”
烛光下,兰姨头发散乱、目光颓丧,竟显得几分老态。宋云谣怔怔望着她,莫名鼻酸。
“不是因为这个……”她垂下头,声音嚅嗫,“总之,我走了,对你、对住持、对静雪庵,都是好事。”
兰姨眉头蹙起,思索片刻,霎时恍然。
“是,衙门的官司,对不对?”她试探问道。
宋云谣心中一跳,并未答话。可兰姨好似笃定了想法,语气严肃起来。
“你放心,我晓得分寸,旁的不会多问。”兰姨道,“只是你得明白,越是衙门官司,越要耐得住性子、定得住气。
“对付衙门要有章法,若是听风就是雨,没有半点筹谋,不过是自乱阵脚,于你、于大局,都无益。”
她压低声音,凑近宋云谣,“你以为你跑了,他日查到这儿,静雪庵就能全身而退?”
宋云谣僵着脸:“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去了趟县城就寻死觅活,不是官司就是仇家,有甚难猜的。”她轻哼一声,“黄毛丫头一个,什么都写在脸上。”
见她脸色越发难看,兰姨也收了奚落,认真起来。
“事缓则圆,没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切莫轻举妄动。你就是年纪太小,经事太少,衙门一个名头就给你唬了。”
她冷冷道:“说句难听的,你真当衙门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想管?那群空嚼皇粮的蚂蟥,恨不能日日扒在粮库里吸血,哪腾得出手收拾你?”
宋云谣在心底苦笑。
若真如她所说就好了。
只可惜,这回惊动的是朝廷。
兰姨仰头吞了口茶,继续苦言相劝。
“我晓不得你犯了什么事,也不想知道。但你我相识一场,我也好言劝你一句,你现在跑了,除了徒留把柄、陷自己于险境,别无用处。
“我要是你,我就留在这儿。有静雪庵在,至少能护着你多打听些消息,总不至于像个无头苍蝇,四处乱撞。就算将来真的查到此处,见机行事也不迟。万一就有转机了呢?”
她苦口婆心说完,却见宋云谣盯着自己,冷不丁问道:“兰姨,你犯了什么官司?”
“你个……”兰姨一噎,气不打一处来,“好言难劝该死的鬼,随便你吧!”
她蹭地起身冲进里间,脱了鞋袜,直接倒进床榻上,蒙头盖住被子。
屋内安静下来。
宋云谣独坐良久,情绪一点点回笼,终于冷静下来,思索起兰姨所说的种种。
兰姨有一点没说错,消息越多,应对之策就越多。
如今她手里只有青焰帮对外声称杀死王攀、朝廷派人下来查案两个消息,其余一概不知。
眼下就算跑了,也不过无头苍蝇,将来再想接触到朝廷的消息,恐怕就难了。
眼下青焰帮势头正猛,只怕剿匪平乱才是官府的重头戏。
而衢州又离杭州近千里,其下一个不起眼的定阳县、一个香火稀薄的尼姑庵,谁又能猜到里头藏了个杀人凶手呢?
仔细想想,逃命时正儿八经见过她相貌的人,除却沈三、兰姨,也只有那日富春江游船上,那个提刀爬上船的不速之客……
那夜风雨飘摇,那人的模样她已记不太清,只记得是个高壮的汉子,刀刃寒光煞人。
彼时她方才杀了人,还瘫坐血泊之中,那人骤然冲进船舱,也未曾想会撞见这幅景象,呆愣在原地。
那个人,会是青焰帮的人吗?
更要紧的是,若他日当真走投无路,官府前来抓人……
宋云谣目光沉沉,暗下决心。
——那她便演一出挟持尼姑的戏码,同大家划清界限,把这穷凶极恶的罪人做实。哪怕当场血溅官兵刀下,也绝不拖累静雪庵。
“欸,给我打盆水来。我脚还没好呢。”
里间传来理直气壮的使唤,宋云谣思绪一断,这才反应过来,今夜兰姨是拖着一条伤腿,去后山寻的她。
她心中五味杂陈,默默起身,去屋外打水送了进来。
兰姨的身子还窝在被褥里,只挪动双腿踩进水中,长长喟叹一声,闭着眼睛使唤她,“再添点热水。”
热水用完了,她认命地跑去柴灶房,重新提了一壶。一来一去,兰姨早已歪在枕上昏昏欲睡。
夜已深,桌上短烛快要烧尽,烛泪顺着烛台往下流,屋内愈发昏暗。
低头倒水时,她忽然听见兰姨含糊的询问。
“你,在法真面前说的,都是假的吗……”
“有关我身世的,都是假的。”她顺口提醒,“既然你听见了,那便正好记下,省得将来说漏嘴。”
床上响起鼾声,兰姨睡着了。
宋云谣见怪不怪,照例为她按了按脚踝伤处,而后擦净敷药、送进被中。直到出门倒水时,才隐约听见床上传来低沉模糊的梦呓。
“没有……就好……”
说话间,桌上短烛终于烧尽,噗嗤一声,烛火灭了。
宋云谣步子一顿,转头望去,兰姨呼吸绵长,已然安睡。
她静立片刻,收回视线,轻轻带上门。
-
两个月后,绍兴府。
天刚擦黑,正是归家的时辰,林宅大门前却热闹。一众仆役排列门前,翘首望着街口。
此处是浙江都指挥使司佥事林承宗的府邸,众人等候的,便是当今圣上钦点、方才走马上任两月的浙江巡按御史,沈不器。
林锦程坐在门房中,双腿搭在桌上,半眯着眼,折扇轻摇。
门外传来一串脚步,林锦程闭着眼,张口便打发。
“都说了没来没来,告诉小妹,再打着爹的旗号来问,我就去告状了啊。”
“不是,不是!”门外的小厮气喘吁吁,“少爷,表少爷来了!”
话音刚落,林锦程扇子一收、眼睛一睁,一个挺身站起,匆匆朝外走去。
刚走到门前,就听门外一众仆役高声道:“拜见沈大人!”
林锦程乐得看戏,果不其然,正从青帷马车上走下的那人动作一顿,好似被众人齐声高呼震在原地,清冽的目光直直射向自己。
“小的见过沈巡按。”林锦程几步上前,拱手作揖,调笑道,“一年未见,沈巡按风华更甚啊!”
“三郎不敢当。”沈不器一身青衣,眉目疏朗,“倒是表兄,于家中庶务愈发上手了。这排场,只怕舅舅亲自安排,也不过如是了。”
沈不器说得风清月明,林锦程却听出几分挖苦与威胁,哈哈一笑。
“得了,别变着法损我了,快进去吧,你舅舅舅母可等急了!”
终于快要写到重逢了啊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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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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