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赵知与放学,冯谁都没从陆名的话里回过神来。
库里南穿过林木掩映的山道,绿影交错着落入车窗,夕阳染红的天际和大海从拐角处一闪而过。
冯谁仍在失神。
赵知与注意到他的异样,问了句什么,冯谁大概答得语焉不详,或者只是发出无意义的语气词。
男人和男人结婚吗?
赵知与吗?
可他明明还是个小孩。
手心被戳了一下。
冯谁下意识蜷缩着挪开了点。
又被戳一下。
冯谁这才回过神,转过头,赵知与的脸近在咫尺,近得冯谁险些吓了一跳。
“冯谁哥哥,你在想什么呢?”赵知与笑了一下,大概是笑了,“这么出神。”
赵知与离得太近了,视野里只看到一双眼睛。
干净的,清澈的,像秋天里又高又明净的天空。
冯谁猛地往角落里弹开。
赵知与愣住了。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张正坐在副驾驶眼观鼻鼻观口。
车厢里变得很静,只有风从打开的车窗里呼呼灌进来。
赵知与的额发被风吹起,眼神不知所措。
冯谁干咳两声,掩饰地说:“一下子离那么近,吓死我了。”
“对不起啊。”赵知与笑了,伸手在他胸口拍拍,“冯谁哥哥你胆子好小哦。”
冯谁身体一下子有些僵硬,但赵知与只拍了两下就收了回去。
还是小孩的吧?
赵知与知道婚约吗?知道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吗?
赵知与似乎有些无聊,一路上再没了声音。
车子从打开的大门穿过,开上长长的车道,停在喷泉广场前。
管家带领着别墅的下人在门口迎接。
冯谁拎着赵知与的书包,小跑着去给他开门。
赵知与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下车时谢谢都没说,接过书包就径自往别墅里走。
晚上,冯谁吃过晚饭,有人来叫他。
“少爷请你过去。”
冯谁看了来人一眼,递上烟:“怎么称呼?”
年轻人看也没看他,沉默地带路。
冯谁不以为意,小心翼翼把烟收回烟盒。
“范天阳。”沉默的年轻人开了口。
好一会儿,冯谁才反应过来,这是跟自己说话。
“冯谁。”冯谁说,“少爷的新保镖,幸会。”
年轻人没说话。
走廊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他们穿过一个个布置华丽的房间,灯光晃得冯谁眼睛微微发疼。
他揉了揉眼角,想跟范天阳说,自己不太舒服,要回去躺一下。
“我知道你。”在他开口前,范天阳突然出声,毫无预兆,沉默古怪的年轻人侧头看了他一眼,又一次重复道,“我知道你。”
知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郑重其事,别墅连主人带下人就那么些人,冯谁来的第一天,大概所有人都知道了。
毕竟是新人,接替阿水的。
冯谁说:“我今天其实不太……”
“请进。”范天阳推开一扇门,让出位置。
冯谁怔了一下,这就到了?
没有办法,他只能走进去,范天阳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赵知与换了身跆拳道服,正在活动手脚,闻声转过身:“冯谁哥哥。”
衣服是V领,露出一小片胸膛,冯谁移开眼睛。
“你要教我什么呀?”赵知与期待地问,“是很厉害的招式吗?能一招制敌吗?”
下午从体育馆回去的路上,冯谁提出要教赵知与一两招防身的功夫。
现在看着赵知与亮亮的眼睛,身体不适、想要请假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冯谁叹了口气,认命地走上前。
这是一个小型的跆拳道内室,地上铺着厚厚的防滑地垫,边上放着一些头盔、护手胫、脚靶手靶。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看起来不久前才打扫过。
冯谁看着跃跃欲试的赵知与,想起白天学校里那些青春洋溢的身影,想起他们鸟雀一样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男孩女孩三五成群,一点小事就能哄笑成一片。
无忧无虑的年纪,美好的青葱岁月,眼里的光都是鲜活的。
同伴笑闹的时候,赵知与双手插兜微垂着脑袋,安静得那么突兀。
他在想什么呢?
“先学最基础的。”冯谁解开西装扣子,“前直拳。”
他脱下西装扔到一边,活动了下手脚,双手左前右后举在胸前,站好格斗式。
“拳头路线走直线,就是直拳。”冯谁边说出了几拳,拳风呼呼地撕开空气,“手臂连贯流畅屈伸,拳头伸出旋转,同样旋转收回……”
他讲解演示了几遍,赵知与看得很认真,学着冯谁样子出拳。
“很不错,有天分。”冯谁先无脑夸了一句,然后纠正他,“出拳收回是一个流畅的动作。手臂放松,不要想着用力。”
赵知与呼了口气,又试了一次。
冯谁在一边看着,赵知与跟一般新手一样,出拳时容易僵硬,手臂也伸得太直。
他掰着赵知与的肩膀调整了下正架姿势,然后带着他的手出拳,收回,出拳:“感受一下,不是两个动作……”
“这样吗?”赵知与又试了几次,转头问冯谁。
他的头发擦过冯谁的眼角,带起一阵痒意。
冯谁的感官突然变的灵敏。
能闻到赵知与身上的汗味,里面又夹杂着一股陌生的香味。
手掌下的皮肤透着热意,强健跳动的脉搏通过相触的地方传过来,少年微微喘着气,嗓音带一点运动后的沙哑。
“是这样吗?”赵知与问,气息喷在冯谁脸上。
“嗯。”冯谁勉强镇定住心神,不动声色地放开手,后退了一步。
他突然意识到,赵知与是个成年男人。
十八了,生理年龄。
就算他偶尔流露稚拙,喜欢绿野仙踪,幻想去到谁也不能打扰的奇迹森林,会因为一杯甜甜水就把人当成朋友。
但他十八岁了。
到了可以谈恋爱的年龄,过不了几年,甚至可以结婚。
“冯谁哥哥。”赵知与叫他。
“……嗯?”冯谁反应慢了半拍,“什么?”
“我做得不好吗?”
“什……没,没有。”冯谁调整了下呼吸,“做得挺好的。”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赵知与问。
冯谁愣了一下。
他没说话吗?
刚才是走了会神,时间很长吗?
冯谁摇了摇脑袋:“没什么,你继续。”
赵知与狐疑地看他一眼,继续练这招前直拳。
一次次出拳、收回、再出拳、再收回。
冯谁在一旁看着,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进去。
“我在干什么?”冯谁心想。
对了,他在教少爷拳击。
作为保镖,他应该没有越界。
就算陆名站在这里,也不能说他离赵知与太近了。
他为什么要在意陆名?
“啊——”赵知与突然尖叫了一声。
冯谁猛地转头,赵知与左脚踩着右脚,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
冯谁下意识就伸出了手,抓住他的腰身。
道服很薄,他隔着衣料摸到一片温热的皮肤,赵知与倒向他怀里,微微的汗味混着陌生的香气向他袭来。
冯谁心头狂跳,手一松。
“砰。”
很重很钝的一声,赵知与仰头摔在了地上。
赵知与似乎没反应过来,眼里尽是茫然和不可置信,躺在地上愣愣看着冯谁。
冯谁就站在他身边,紧抿着唇地低头看着他。
灯光落在赵知与脸上,白玉的肤色上起了一层运动的红晕,大概是磕到了后脑勺,眼里水光氤氲。
赵知与没说话,就这样看着冯谁。
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了冯谁的心脏,一瞬间让他呼吸困难。
脑子迷迷糊糊的。
赵知与喘着气,花瓣一样的两片嘴唇微微张着。
彩灯晃动闪烁的包厢里,烟雾缭绕,洒落的名贵酒水弄脏了地毯。
男人双腿分开,坐在客人的怀里,客人雄伟英俊,仪表堂堂,把着男人的腰,眼神幽暗地寸寸掠过男人的唇,男人凑了上去,客人不动也不拒绝,任男人惶急地亲吻吮吸,待男人裸露的肤色都染了一层绯红,这才不紧不慢地将人按在怀里,低下头碰了碰男人。
包厢门开了,两人受了一惊,男人一边喘着气一边回头,露出一双带水的眼睛和湿红的嘴唇。
冯谁脑子“嗡”地一声断了弦,猛地转过身去,背对赵知与。
很久之前的记忆了,那时候他刚开始工作,没见过“世面”,跟着领班进去时不闪不避地看了过去。
很恶心的记忆是吧?
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想起?
不知道安静了多久,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知与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冯谁知道自己应该动起来,去扶一下赵知与,说点什么。
再不济也不能这样僵硬地干站着。
但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手和脚好像都不听使唤。
深呼吸,没事,深呼吸。
冯谁慢慢调整着呼吸。
赵知与绕了个圈,走到了他面前,看着他:“冯谁哥哥。”
冯谁的呼吸又一下子停住。
赵知与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摔倒的不是我吗?你咋呆了?”
赵知与的手顺势下落,似乎要拍在他的肩上:“喂,醒醒。”
冯谁后退了一步,长长吸了口气:“醒了。”
赵知与哈哈笑了起来,又“嘶”了一声,捂着后脑勺:“诶,我是不是磕破脑袋了。”
没有磕破脑袋,皮都没破,冯谁捋开他的头发,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两遍:“等下叫医生过来看一下。”
“今天就到这儿吧。”冯谁捡起地上的外套搭在手弯里。
赵知与应了一声,拿毛巾擦了把汗。
冯谁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不早了,明天还得上学呢,快回去洗漱……”
话没说完,赵知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冯谁愣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过了足足十秒钟,他才被雷劈了似的,猛地看向赵知与。
赵知与慢腾腾擦着脖子上的汗,垂着眼睛,没看冯谁,手却紧紧抓着冯谁的手。
赵知与放下毛巾,仍旧没说话,也没看冯谁,手却动了,修长的五指伸展,缓慢插入冯谁指缝,而后握住,握紧。
室内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夏末的风涌了进来,那股陌生的香味瞬间盈满鼻端。
冯谁从未闻过这种气味,像是花香,又像是什么香水,浓郁霸道,嚣张跋扈地入侵感官。
冯谁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像是被雷劈焦糊了,又被高伏电压流经全身。
赵知与在干什么?
眼前这人还是他的少爷吗?
赵知与脑子摔坏了?
赵知与被鬼上身了吗?
赵知与被外星人寄生了?
赵知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冯谁看着两人的手。
他的五指僵硬地张开,赵知与的掌心贴着他的掌心,手指插在他的指缝里,弯曲地扣着他的手背。
赵知与的手很热,触感细腻,手指纤长,骨节很明显,淡淡的青筋在细嫩白皙、微微泛着粉的皮肉下蛰伏,像是冰冻河流下的青色水草。
冯谁这才发现,赵知与年纪比他小,手却大了他的手一圈,手掌完全包裹了他的,力道不会重到冯谁吃痛,却也不容挣脱。
不知是谁的手心起了汗意,黏糊糊的。
冯谁暗暗用力,想把禁锢的手扯出来。
握住的双手纹丝不动,冯谁的手臂带着赵知与的手往后退了一点。
他不敢动了,害怕把摇摇欲坠的什么打破。
他不动,赵知与却动了。
赵知与仍旧没看冯谁,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宽大的手掌和修长的手指却使了劲,不容置疑地,将冯谁的手臂扯回了原来的位置。
冯谁再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一个世纪,又像是几分钟,赵知与才松开了手。
他看了眼腕表:“九点了,我们快回去吧。”
说着看了眼冯谁。
神色如常,目光不闪不避,嘴角带着惯常的笑意,语气也是轻松自然的。
冯谁还呆愣在原地。
“怎么了?”赵知与走出几步,回头见冯谁没动,“不走吗?”
冯谁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他跟在赵知与身后,出了门。
一路上,赵知与如常地跟他聊天,声音似远似近,像是隔着一层水幕。
自己回答了吗?
冯谁甚至想不起来。
但从赵知与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回答了,因为赵知与既没有看他,也没有停下话头。
冯谁感觉一种不真实感包拢着自己,赵知与的表现,让他怀疑不久前握住他手的那人,到底是不是赵知与本人。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恍惚感,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吗?
他的手指动了动,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不属于自己的热意和汗水。
“你要进来吗?”赵知与一手扶着门框,笑着问。
“什么?”冯谁茫然地抬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二楼赵知与的卧室门口,而冯谁无知无觉,还想跟着赵知与往里走。
他脑袋嗡一下子炸开。
赵知与脸上的笑似乎变了味。
你要进来吗?
什么意思?
赵知与在勾引……呸呸呸,你踏马在想什么?!这是个小孩!你踏马脑子究竟怎么长的……
十八岁了。
冯谁感觉,可能磕到后脑勺的是自己。
“不了,我回去,睡觉。”
冯谁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沙哑难听,像从世纪前风干的木乃伊嘴里发出。
他越过赵知与,进了房间,然后打开两间卧室中间的门,进了自己房间。
冯谁看着朝向自己的床尾。
以前他回来,床尾好像不是这个朝向。
乱套了。
肯定是脑袋磕坏了。
他恍惚中听到一声轻笑。
冯谁扯了扯领带,仍有点透不过气,索性一把扯下来,丢在地上。
他饶过床尾,坐在了床沿。
西装有点勒,他低头呆呆看着绷得死紧的扣子,扣子要飞出去了。
“晚安。”赵知与的声音从门边传过来,“冯谁哥哥。”
打扫房间的阿姨把几扇窗都打开了,夜风灌进来,扑在汗湿的后颈,有点凉。
冯谁的理智一点点收拢,组合,重新归置。
他抬手解开西装扣子,勒着的感觉一下子消失。
余光里门边还立着一道身影。
冯谁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赵知与关上了门。
咔哒。
卧室一片黑暗。
冯谁在黑暗里坐了一会,踢掉鞋子缓缓倒在了床上,抬手遮住了眼睛。
他的脑子比印度居民区的电线还要凌乱无章。
但好歹,赵知与没再执着地等他的“晚安”。
冯谁也有过青春,就算为生活疲于奔命,无心感受,他到底也曾身处其中。
那时候,读书的小孩们有各种各样的暗语。
晚安代表什么,冯谁也是知道的。
但毕竟是以前了,也许现在不流行这种老土的暧昧,也许赵知与这种有钱人的圈子里,晚安就是单纯的晚安,跟你好、谢谢你、对不起一样。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清晰响起:
“那你为什么不敢回应?”
冯谁叹了口气,敲了敲额头,一定是他磕坏了后脑勺,有什么神经功能紊乱了,才会有别的声音钻进他的脑袋。
“冯谁哥哥,我今天身上香吗?”
赵知与的声音突然从门后传来,毫无预兆,猝不及防。
冯谁闭紧了眼睛。
赵知与,你到底在搞什么?
再说这种听起来奇怪的话,再让别人夺舍寄生,我踏马……
“你知道是什么香味吗?”
我不知道,不想知道,不在意,别跟我说,闭嘴,我要睡觉了。
冯谁说出了口:“闭嘴,我要睡……”
赵知与的声音隔着门板有点模糊,但还是清晰地传进冯谁耳中。
“是风信子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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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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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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