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慢悠悠地过去了,今日便是除夕。
沈明宜裹着厚厚的夹袄和长袍在小院转悠,心里不免感叹岁月如梭,这一年即将过去。回望过去,自己在学堂教书,因孩童顽劣无法应付,又加上咳疾长久不愈,便辞去了差事。兜兜转转,一无长进。唉……无可奈何。柴房传来声响,拉回他的思绪。但要说开心的事情,其实也是有的,他淡淡一笑,步入柴房。
赵青正在制作五辛盘。所谓五辛盘,即是将韭菜、芫荽、芸薹洗净,拌以腌渍的大蒜和藟头,在盘子中摆出好看的造型。之后会在年夜饭上全家一起食用,说是可保来年百病不生,是家家户户过年必备的一道佳肴。沈明宜想要帮忙,赵青略一思索,指着灶口的位置,沈明宜便乖乖地去烧火了。时不时夹几块木柴入灶膛,燃烧的柴火发出毕剥声,火光照得身上暖烘烘的,沈明宜舒服得眯起眼。真暖和啊!
赵青摆盘完,开始揉面团,擀成薄薄的一大片,又切成一条条细面,洗了白菜切丝,配着肉汤煮成面汤,香极了!余下的面团则捏了一些饺子,又炒了鸡蛋,数一数有四个菜了,年夜饭就算做好了。香味扑鼻,一边沈明宜早就看饿了,眼下肚子适时地发出一声咕咕,他惊讶地按住自己的肚子,脸刷地一下就红了。赵青看着他那羞赧的模样,抿着嘴偷偷地笑了。他走到门口望着天,天色已暗,空中飘起小雨,便动作利索地在柴房里摆开小桌子,将饭菜端上,招呼沈明宜过来坐。
沈明宜脸颊热热的,慢腾腾地挪过来坐在对面。赵青分给他碗筷,抬抬下巴示意他快吃,沈明宜抿着嘴,忍不住笑了。二人你一筷我一筷面对面悠然地品尝着鲜美的食物,气氛安静却温馨。沈明宜眼尖,在木架上层发现了一壶米酒的身影,大喜。
“要不要喝点儿酒?我看那儿有一壶。”
赵青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之后摇摇头。
“就喝一点点?”
赵青看他眼睛亮亮的,一副非常想喝的神情,这才勉强地点点头。
斟上酒,沈明宜举杯敬赵青一杯,感谢他这段时日的照顾,之后一饮而尽。赵青也举杯,浅浅地抿了一口,又喝了一小口,之后慢慢地饮尽。沈明宜见他如此,寻思着难道这人不爱喝酒?还是喝不了酒?那就少倒一些吧。
赵青吃了些饭菜,饮了两杯酒,眼神有些发直。油灯朦胧,眼前的沈明宜似乎也散发着淡淡的光彩,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好似一个小神仙……赵青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盯着外头的雨,听它淅淅沥沥的声音,好掩饰胸口传来的跳动声。
沈明宜又倒了一些酒,慢慢地饮。回想这几年,除夕只有孤灯与自己作伴,眼下却多了一人陪自己吃菜喝酒,还能赏雨,真是一大快事。
“今夜你是不是要守岁迎新年?”沈明宜问。
赵青点点头。
“那我同你一起。你来我屋里,我读些话本子给你听,这样也不会太无聊?”
赵青思索了一下,点点头。
酒足饭饱,收拾利索后夜已深了,二人洗漱完回屋。沈明宜挑了一本精怪的话本子,问道:“这本是关于小道士和桃妖的故事,如何?”
赵青点点头。
“那好。”
烛光轻轻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映在斑驳的墙壁上。沈明宜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手中捧着一本略旧的书卷,双睛明亮而有神,他的嗓音温润清朗,语调舒缓,徐徐讲述着书中生动的故事。赵青则安静地坐在边上的塌上,双手放在膝上,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沈明宜的面容。他的神情专注,眉头随着故事的情节或舒展或轻皱,嘴唇不自觉地抿成一条线。四周安静极了,唯有那轻柔的读书声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偶尔,沈明宜会稍微停顿一下,或是为了翻页,或是为了回味书中的某个段落,而此时,赵青的目光依然紧紧地锁定在他的身上,目不转睛。
当话本子读完了,雨也停了。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赵青和沈明宜从屋内出来开始忙活。
赵青去柴房取昨日准备好的柳枝,每扇门的门环、窗棂上各插上一根。之后将桃木削好的楔子分别插到大门两边的空地上,拎起锤子把楔子的下半截钉入泥土中。柴房里,沈明宜守在炉灶前,炉灶里的火焰欢快地跳跃着,舔舐着锅底。锅中熬制的糨糊散发着阵阵热气,带着一股浓郁的米香,弥漫着整个柴房。沈明宜手持木勺,不停地在锅中轻轻搅拌着。糨糊熬好后,二人合力将门神贴到门板,对联贴到门框上,最后将写着“顺天奉化”的桃木薄板钉在门楣上,祷告祈福的仪式就完成了。
宁静祥和的氛围中,二人的目光交汇,嘴角不约而同地上扬,绽放出一抹会心的微笑。赵青笑起来很是明朗,透着几分青涩,沈明宜不觉得看呆了。他本不过年十九,今夜添了一岁,只是弱冠之年。碍于长年的生计奔波与劳碌,使得他在行为举止和神情气质上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沉稳与老练。沈明原本平静如水的眼眸中,此刻泛起了层层涟漪,心跳也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赵青望着他,拉拉他的袖子,走到屋子门口往里头一指。沈明宜回过神来,尴尬地咳了一声,应了一句:“那我就先歇着去了。”赵青点点头,帮他合上门,也回屋休息了。
新的一年开始了。
过完年,乍暖还寒时,沈明宜的咳疾又犯了,所幸在赵青的细心照料下,不过几天就痊愈了。
很快便立春了,万物复苏的时节来临。这几日,赵青都在田间忙碌,不是在清理沟渠,就是在送粪积肥……有时沈明宜抄书累了,就提着一小壶茶水,再带上几个馒头小饼去田间探他。在田里待一些时间,再去河边走走,日头渐高时便回小院烧饭,等赵青回来一同用饭,日子就这般平平淡淡地过着。
初七这天,他又去河边散步,在河边的一块巨石那坐了很久,眼见日头高了,便悠悠然回家准备做饭。行至小院坡下,却见柴房升起袅袅青烟,心中大喜,应是赵青忙完活提前回来了。老实说,沈明宜厨艺不精,一连吃了几日自己烧的饭,已经有些食欲减退。先前还担心赵青食不下咽,曾偷偷地观察过他,好在赵青总是吃得津津有味,沈明宜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地。
他加快脚步,穿过小竹门,越过牛棚,直奔柴房。
赵青果然在包饺子,灶台上摆着两个盆子,分别装着肉馅和素馅。他的手很巧,三两下就把面皮裹着馅儿捏成两头尖尖,中间鼓鼓的形态。锅里的水咕噜咕噜作响,下饺子,点水三次,饺子就出锅了!赵青拿了个大盘子把热气腾腾的饺子捞起摆在石桌上,又递给沈明宜一双筷子,抬抬下巴示意他去吃,自己则又进去继续捏饺子。
夹起一个饺子,咬一口,嚼啊嚼啊,笑意渐染眉梢,赵青的手艺也太好了吧!又夹一个,两颊鼓鼓的,眉眼弯弯的。他拿起旁边的另一双筷子,夹了一个进柴房。正捏一半的赵青愣了一下,叼住了递至眼前的饺子,嚼啊嚼啊,似乎在品尝这鲜美的味道。沈明宜返回石桌那继续大快朵颐,过了一会儿又夹一个进柴房,如此反复,一盘饺子很快就吃光了。
沈明宜绕着小院散步消食,每隔一会儿,坐在灶口烧火的赵青就会透过窗瞧见沈明宜路过的背影。柔顺的长发,修长清瘦的身形,悠然自得的步伐,有时望着天,有时又看着地,有时又摇摇头……这样的沈明宜仿佛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灶内的木柴发出毕剥声,赵青往里头又添了一把柴,火烧得更旺了。不久,新一锅的饺子可以捞出了,赵青又吃了几个,然后把余下的摆在大盘子里,凉了后放进橱柜里,回头要吃了就热一下。
看了看天色,云层不算厚,应该不会下雨,于是赵青拎着一把斧头和镰刀,推着小木车去后山巡林去了。沈明宜有些乏,便回屋午睡,睡前又翻了几页话本子,觉得这故事有趣,打算晚上读给赵青听。困意涌上,只好放下书,歇着了。
后山的竹林旁有一大片地盘种有油桐树、榆树、栗树等,靠近河边的地方则种有柳树。凡是要栽种树木,正月是最佳时节。一大早,赵青便来此取插条。
他把小木车停在河边,去林子里转了一圈,见一切无恙,又返回河边推着小木车来到种植垂柳的地方。寻取合适的枝条作为插条斫下,挑挑拣拣,眼见枝条能装满一小车,这才返回小院。小炉子搬到仓房前,点着火,他把细胳膊粗的垂柳枝条的下头两三寸全都小心地烧一遍,一根一根地烧,全都烧一遍后搬入仓房中先放着。抬头望天,乌云密布,天色变暗,眼见又要下雨了。
坐着檐下的凳子上稍作休息,心里寻思着过几日再去斫些箕柳的枝条,种到另外一块薄田去。这样一来,秋天长出的柳条,可以编箩筐,也可以直接卖柳条,而垂柳则可以供柴,也可以做木料……思索间,不远处的门扉响起一声“吱呀”,沈明宜推门而出。他刚醒来,眼神迷离,长发有些松散,看到赵青便浅浅一笑,赵青回以点头。
饭后不久,雨落下来了,落在瓦片上,噼啪作响,落在土地上,弹起灰尘……不久后,万物浸润在潮湿的水汽中。沈明宜坐在屋内门口的椅子上用手轻轻地揉按着太阳穴,他睡得久了,脑子有点昏沉。片刻后,他又好奇赵青在柴房做什么,怎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起身后抬脚就沿着屋檐往柴房去。
一只脚刚要迈进去,又及时收住。原来,赵青正静静地坐在柴门后的小凳上,目光直直地望着门外如织的雨幕。他的双眸深邃而宁静,仿佛沉浸在这朦胧雨景中。二人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沈明宜的脸上瞬间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赵青轻轻地挪动身子,打破这片刻的僵局,沈明宜见状,缓缓迈入门内。倒了两碗水,转身递给赵青一碗,随后也在一旁坐下,目光随着他望向门外的雨。
雨水绵绵不绝地落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沈明宜的心也如同这雨丝一般,绵绵缠绕,思绪万千。他的目光有些迷离,不知是在看雨,还是在回忆点点滴滴。那雨滴落下的声音,仿佛敲打着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一些平日里被深埋在心底的情感和思绪,此刻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翌日,天蒙蒙亮,赵青推着昨日备下的柳枝去田里。隔几步挖一个深坑,将柳枝竖着插下,再完全覆上土,如此反复,等把一车的柳枝全都埋完,早已大汗淋漓,天色也已经大亮。他推着小木车返回小院,洗手洗脸,冲掉泥土,换掉湿透的衣裳,出屋时刚好沈明宜也起身洗漱,二人便一起简单用了早饭。之后,赵青扛着锄头和耙又出门了,沈明宜则回屋写话本子。
他去了稍远一点的田地,那里地势低下,时常积水,种植蔬果收获不佳,已闲置半年有余。今年他想着种些箕柳,只是种之前需要清好沟渠,再熟耕几遍,日后便好打理。挥着锄头,一下又一下,汗水浸湿了衣裳,束起的头发也湿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锄田。
忙得紧了,忘了时辰,直到肚子咕咕叫,抬头望天,日头已很高了。暂时将锄头放在边上的一棵桑树下,匆匆赶回小院。远远的,赵青就瞧见篱门前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似乎在张望。
见着赵青回来,沈明宜浅浅一笑,把锅里温着的饭菜和热过的饺子端出来。赵青洗净手后便坐下来一同用午饭。沈明宜瞧着他额头的汗珠,问道:“今日没见你在平常的地里,是去了其他的田地吗?”
赵青点点头。
沈明宜又问:“等下你还要去吗?”
赵青点点头。
“那,我能跟着去瞧瞧吗?”
赵青略一思索后点点头,沈明宜顿时笑逐颜开,夹起一个饺子,吃得津津有味。
去田里时,赵青捎上茶水篓,见沈明宜拿着一本书过来,略一思索,又捎上一把小凳子。沈明宜自己进柴房,又拿碗装了些饺子放进小篮子里,拎着一把油纸伞跟在赵青后头,亦步亦趋。赵青一瞬间产生某种错觉,仿佛二人正要去踏青。
到了田里,赵青将凳子放在树下,便开始劳作。沈明宜将小篮子挂在桑树枝上,伞傍着树干,便开始四处转悠。
立春后的风已不再那么冰冷,吹拂着脸颊,带着一丝暖意。他瞧见枯枝冒出点点绿色的鼓点,田埂上也是东一抹西一抹的浅绿,隐隐地能听见几声鸟鸣……他朝着一个方向走,但走一段距离后就会折返,朝着另一个方向再走上一段距离,如此往复,直到他心满意足了,才面带笑意地坐回树下的凳子上。
带了书,翻开几页,视线又被不远处的身影拴住了……于是书没看成,光看人干活了。其间,赵青过来喝水几次,顺带着吃了几个饺子,沈明宜也吃了几个,当他觉得有些困意时,赵青提着锄头和耙示意他该回去了。沈明宜抬头一瞧,只见天上云层渐厚,翻滚着聚拢在一起。利索地收拾好东西,提着篮子,跟着赵青一前一后回家了。远处传来闷闷的雷声,不久,一声轰隆巨响响彻天地。正走在田埂上的沈明宜浑身颤了一下,不自觉地捏紧了手指。
前脚刚到小院,后脚大雨就来了。
赵青捧着一碗热茶坐在柴门内,盯着雨发呆。见沈明宜走过来,侧身拉了一把凳子给他,沈明宜坐下问道:“这两日看得话本子很有趣,你要不要听听?”
赵青清澈的眼睛注视着他,点点头。
沈明宜咳了一声,扭头拿起暂放边上的书,翻到开头,娓娓道来。
雨声淅淅沥沥,嗓音清亮,赵青听得入了迷,乌黑深邃的双眸盯着雨帘中的某处,睫毛不时扑闪一下……沈明宜偷偷瞄他,见他表情时而紧张,时而疑惑不解,时而舒展放松,知他入了迷,便故意停下来。只待他投来疑惑的目光,沈明宜才说:“这世上的话本子数不胜数,你既然喜欢,不然我教你识字,日后我若回城了,你也可以自行翻阅?”
赵青的眉头皱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瞧了一眼沈明宜,又低头思索片刻,就在沈明宜以为他可能不乐意时,他的眼睛又突然亮了,随后坚定地点点头。沈明宜愣了一下,被这深沉、坚毅的眼神。他的身体抖了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眼下又没有雷声?罢了,目的已达到,其他不必多想,他松了一口气。但眼前人还在巴巴地等着他读接下来的故事,于是翻开下一页,继续讲述未完的故事。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这连绵细雨依旧未停,于是,点了油灯,晚饭在柴房的小桌子上进行。
赵青熬了红枣薏米粥,加了糖霜,尝起来甜滋滋的。沈明宜很中意,吃得一干二净。赵青瞧了一眼,又剥了一个水煮蛋进他碗里。之后起身从墙上取下来一本老黄历,翻了几页,指着上头的字。沈明宜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那天是元宵节。
“你是想说元宵节?”沈明宜问。
赵青点点头。
“那天有事?”沈明宜问。
赵青点点头,又指了指沈明宜。
“跟我有关?”
赵青点点头,指着自己,又指着沈明宜,之后食指和中指比了个行走的动作。
“那天你要带我出门?”沈明宜疑惑地歪着小脑袋。
赵青点点头。
“早上出门?”
赵青摇头。
“中午出门?”
赵青摇头。
“晚上出门?”
赵青点点头。
“元宵节的晚上?难道是有灯会?”沈明宜欣喜道。
赵青略一思索,点头又摇头,这下沈明宜不解了。但没关系,那天要出门就对了!
沈明宜浅浅一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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