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时节，鸡鸣的时间似乎也比寻常早了些。
今天是太监入宫的日子，头天晚上下半身还疼得下不了地的小子们，今天也不得不早早爬起来梳洗穿衣。
从李善挨了刀子那天起算，至今也才不过十三日，正是伤口长得最快的时候。这几日小解，他总会情不自禁地往那个地方看——
那插着棍棒的台座上有两条细长的刀疤，上头缝了好些黑线，细细密密的，活像是百八十条腿的大蜈蚣。真蜈蚣蜇人的时候又疼又痒，假蜈蚣呢，也痒痒，以至于他时不时就会隔着裤子搔两下。就这么一来二去，伤口没有大好，那里先肿起来了。
也正因如此，他下地走路的时候总是岔着腿，走得很慢，等他这会儿洗漱完磨蹭到放衣服的库房里，满地上就只有人家挑剩下的了。
穿什么衣服，李善是不介意的。
“从前自己下地干活的时候，什么破烂衣裳没穿过？”
想到这儿，他随手捡起两件衣裳。
结果刚一上身，他就后悔了。
庆国的太监接受派遣前都叫“太监候补”，得穿统一的服饰——棉麻色的小袄和黑色小褂。这种衣裳不似正式纳进名册的太监那般三两年做一回新的，都是穿了脱、脱了穿的。就比如李善身上这身略显局促的衣裳，保不齐就是几年前一个十五六岁的候补穿过的。
“快点！”
李善被门外突如其来的鞭子声吓了一激灵，连忙把衣角整理好，跟着队伍钻进马车里。
那马车逼仄、狭小，两面用厚实的蓝布蒙住，只有马车动起来的时候门帘会时不时透出一点光来。不知为何，那点光亮迷住了他的心智。他渴求地注视着缝隙里透出来的光景，暗暗出神。
一个坐在他旁边的孩子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见得无数飞溅起的土疙瘩和小石子。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大哥哥看得如此入迷。想着想着，马车骤然停了下来，驱车的太监扯开门帘，他这才隐隐理解了个中原因。
“大哥哥，下车了。”
李善木讷地点点头，扯着衣角，鱼贯走了下来。
队伍前面的太监仰着头，叽里呱啦地训话，李善却置若罔闻。他和其他候补一样好奇地抬起头，四处张望。
还记得第一次进京的时候，他只能站在官道旁边遥望这幢红墙碧瓦的宫城。那时候，陈麦还满怀期待地说：“若有机会，真想进去看看。”
真是造化弄人，兜兜转转，陈麦没实现的愿望，倒让他实现了。
“都记住了吗？”
李善随大流地支应了一句。
“都给我重复一遍！”
“谨言慎行，安分守己。”
他为自己跟不上大家说话的节奏感到好笑，却在转头的一瞬间目光与那个太监撞在一处。
“你，再说一遍。”
他自知理亏，忙垂下头把这八个字重重地说了一遍。
“记住这八个字，否则，掉了脑袋也是你们该着！”
那太监说话的时候，松垮的眼皮紧紧地堆在眉毛底下，模样骇人得很！见这些小崽子们都被他吓得不轻，他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些，两手一踹，招呼了一声，便带着今年的三十六名候补，浩浩荡荡地走进了皇宫。
*
皇宫真大。
走两步就是一个四角尖尖的屋子，再走两步又是一个宽敞的廊道。领头太监带着他们好一番迂回，终于走到了候补太监的住所。
领头太监拿腔拿调地介绍着内务府的各路管事和差办，绕得李善头疼脑热。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又不敢挠狠了——他听说每年都有伤口没长好的候补被淘汰下来，只得在实在忍不下去的时候才摩挲两下自己瘪下去的弹子。
“他刚才说啥了？”
他低头去问那个小孩。
适才，他紧顾着搔痒，全然没听见领头太监罗里吧嗦地在说什么。
“他说，近年不似从前，需得学三个月伺候人的功夫才能留下。”
“那怎么办？”
“听那意思是内定了每个人的位子，干好了有赏，就能留下来，干不好……”
突如其来的安静吓得那孩子赶忙噤了声，一双小眼睛谨慎地朝四下里瞟了瞟，这才把手揣在袖子里重新低头站住。
“甭管分到七司三院的哪个管事底下当差，都给我仔细点。干砸了差事，有你们好受的。”
说罢，他一点点地捻开卷轴，掐着嗓子大声朗读起来。
“黄光旺，慎刑司。”
“桂金来，广储司。”
他每读一个名字，李善就会抿着嘴笑一笑。
这种语气、这种音调，他只在县里的私塾听到过——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博学多识、通晓古今，李善抗豆粕抗累了就会蹲在墙角听听书。虽是什么“之乎者也”的怪句子，可从老先生嘴里读出来，又显得不是那么怪了。
听他这么读，无妨。
那是他上了年纪，嗓子倒了。
只是这语调从领头太监的嘴里发出来……
“李善，营造司。”
倏然，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
李善满以为是自己运气极佳，惹了旁人羡慕，便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挺直了腰背，踱步至一侧。
那首领太监办事速度倒是极快，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所有候补太监的去处就都安排好了。他简短嘱咐了几句，便让各司各院的主事带着手下的三五个人去调教了。
营造司的主事三十来岁的年纪，鼻扩面方，有些驼背，说话的声音很是温和：“最要紧的差事是什么，你们可知晓？”
“自然是皇上的差事。”
一个比李善身量高些的候补抢先一步回答道。
“这是一定的。”主事点点头，“但……远不止这些。”
“还请您解答。”
“现下，营造司接了个大活，给贵妃建造宫殿。”他继续说道，“当朝太后姓郭，贵妃姓郭，就连皇上身上都有郭家的血脉。所以，在宫里明面上最重要的皇上的差事，实际上最重要的是郭家的差事。”
“多谢秦主事提点。”
听那人叫出了自己的名字，秦主事身子一颤，这才反应过来是上头通知自己多多照拂的那位。
“你倒是机灵。叫什么名字？”
“小的陈友晟。”
陈友晟。
李善盯了他一路，那殷勤的模样让人心里满是不舒服。他越发觉得这种与人攀谈时面不红心不跳的本事是与生俱来的，陈友晟如此，死掉的李善也是如此。他也不是没试过学着他们的样子恭维别人，可总是差点意思。
看来一时半会他想活得体面些，是有些难了。
所幸白天需要用脑子的地方很多，不仅要把各处该认的人都认齐全了，还要把各自的差事领了去，他很快就忘却了这件事。到了夜里，他累得只想好好吃顿饭、睡一觉，庆祝自己劫后余生。
不曾想，这批新晋的太监候补鱼龙混杂，碎嘴多舌的大有人在，吵得他蒙着被子都不得安生。他正想发脾气，又想到自己先前那副狼狈样，只能把刚想骂出口的话咽回去。
恰巧此时一个有些资历的太监谈起宫里的秘事，他这才平息了火气，悄没声地露出半张脸来。
“也就是你们这些新进来的候补不知道。”
那太监姓张，单名一个田字。
他盘坐在床上，边剔牙边说道：“最好的差事，当属广储司了。宫里三天两头的就有一些赏赐，最先经手的就是广储司。他们动动手腕，每处克扣一钱的东西，积攒下来，都能在老家那边购置田产了！”
“那咱们营造司呢？”
“营造司干得向来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那些脏活累活，谁见了都觉着是咱们理所应当去做的，有嘉奖也轮不上咱们。倘若遇上这种建造宫殿的大事，做好了，受奖赏的是有头衔的人；但凡出点事故，每个人需要承担的责任分得清清楚楚，一个都跑不掉！”
“啊？早知道我就去广储司了。”
“你倒是想得美！”
张田捏着牙签，反手敲在彭二郎的脑门上——也就是那个一直跟在李善屁股后头的孩子。
“人家是钱滚钱，哪会让咱们这样的穷光蛋分一杯羹？”
彭二郎吃痛，捂着脑门上的红印子直咧嘴：“那住在顶西头单间的候补也送了钱么？”
张田和其他的太监对视一眼，不由得大笑起来：“这还用问吗？他要是不送钱、不给人递帖子，哪会有这待遇？”
闻言，李善的手不自觉伸向了枕头下包裹。那里面除了眉双双给他缝的那件冬衣和几条换洗的裤衩，就是他去找邢虎前从饭馆里取出来的三两银子。他讨了个没趣，又把被子重新蒙在头上。
他可算是知道今天早上那些候补为什么笑了，原来是编排他呢！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自己折腾半天进宫来，不仅背上一身“刀子债”，还落了份最不讨好的差事。真是倒霉！
可这又怎么办？
他转念一想：自己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万不可在短时间内奢求什么体面了。钱没了可以赚，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谨言慎行，安分守己，总是错不了的。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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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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