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去吧,走出这里,阿幸,去你应该去的地方。]
18.
宋幸恍惚盯着木板。
猛烈的风将他的灵魂吹离了躯体。
他回到了姐姐身边。
“阿幸?阿幸!”
"你回来啦?"
宋幸打开家里那扇吱呀的木门。
姐姐穿着粉色带花边儿的围裙,乌黑发亮的粗麻花辫垂在身侧。
她招招手,大眼睛笑起弯下去,两侧梨涡挤出来。
“快来,阿幸。”
“今天是你生日。”
“阿姐做了长寿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宋幸把书放在桌上,姐姐端着面走过来。
两个爱心煎蛋,粗圆的面条,几片青菜,上面摞着成堆的肉块。
宋幸吸溜一口,刚用牙齿咬掉,姐姐的筷子打在头顶。
“不准咬断!”
“长寿面就是要一整条全部吃下去,才能活得长长久久!”
宋幸盯着姐姐碗里的面条。
“姐姐为什么可以咬断。”
“今天又不是姐姐生日!”
姐姐哼了一声,然后就双手捧着脸笑得傻傻地看着宋幸。
“姐姐,你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
“是有什么好事吗?”
“是啊。”
姐姐说,“等你吃完姐姐就告诉你。”
宋幸快速吃完,手背擦了擦嘴,把碗给姐姐看。
姐姐摸摸他的头发,说,“过了今晚,我们明天就离开这个村子。”
宋幸愣住。
“要去哪?”
姐姐的眼睛弯得更深了。
“要去一个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是哪里。”
“中国地图上,最上面的地方。”
“最上面是哪里。”
“不告诉你。这样就不叫惊喜了!”
“去那里做什么。”
“姐姐啊……”姐姐刮刮宋幸的鼻尖,“要嫁给这世界上我最最最最最最喜欢的人了!”
“姐姐即将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子!”
“穿洁白的婚纱,戴长到拖地的头纱!”
宋幸盯着姐姐的笑容,感觉这笑容很傻。
姐姐嘿嘿笑着,然后抓抓宋幸蓬松的发顶。
“当然了!”
“我还要带上我最爱的弟弟!”
“到时候,在我的婚礼上,阿幸就弹吉他给我听。”
“阿幸弹吉他,唱歌很厉害!”
“我要让整个参加婚礼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厉害的弟弟!”
宋幸低头摸摸鼻子,说,“婚礼是什么。”
姐姐长长“嗯”了会儿,说,“就是……你知道村支书家里有个小电视吧!”
“里面经常播放一段视频。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女人穿白色蓬松的漂亮裙子,男人就穿黑色戴领结的西装,手里都捧着花。”
“然后呢。”
"然后嘛……"
姐姐说,“那就不是小孩该知道的事情啦!”
“阿幸长这么好看。长大的新娘子一定比姐姐还要漂亮!”
宋幸摇摇头,“阿幸不想长大。”
“阿幸也不要新娘子。”
“阿幸觉得姐姐最漂亮,想要在姐姐身边。”
姐姐笑起来,她的眼睛很亮。
“那可不行。”
“哪有人不会长大的。”
“姐姐还想看阿幸取新娘子呢!”
“再说,”姐姐好像想到什么,面上露出桃红色,低头轻轻笑了一声,“要是阿幸长大了,足够帅气。可是有人要不高兴呢……”
“谁不高兴?”
姐姐不说话了,一根手指伸出来点点他的额头。
“行啦!”
“我要收拾行李了!”
“今晚姐姐给阿幸做一顿大餐,然后饱饱的撑到明天我们走,要开开心心的走!要吃饱喝足的走!”
姐姐说完站起来就转去了里屋,对他说。
“阿幸,去村尾瞎眼婆婆家把我们的剪刀要回来。”
“我裁剪块大布收拾行李。”
整个陵水村,只有村长家和姐姐最有文化。
姐姐在村里面一个连房顶都没有的地方教村里的小孩拼音。
宋幸在墙外偷偷听她说话,拿树枝在沙地上跟着写字母。
时间久了,被姐姐发现,姐姐把他带回了家。
宋幸慢慢长大,姐姐在村子里待了许多年,好像面容也没产生一点儿变化。
只是有时候,她会坐在小破门口,望着前面一望无际的高山,会偷偷抹眼泪。
宋幸问姐姐,为什么要哭。
姐姐说,她想家。
宋幸说,那为什么不回家。
姐姐说,回不去。
她说她好不容易考上的小村官,县里边儿还有福利给她,她只有一个人,回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她不知道外面变成什么样子了,怕找不到工作,没有钱吃饭。
宋幸听不懂,但知道人不能吃饭就会死。
他抹抹姐姐的眼泪,希望姐姐不要哭了。
姐姐又好像说了许多话,絮絮叨叨的,宋幸听睡着了,就睡在了姐姐腿上。
醒来时看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姐姐拿着扇子在他脸边儿扇风,把长头发给抓起来,给他擦汗。
见到他醒了就把他抱起来,亲了亲脸颊,说,阿幸真不害臊,都这么大了,还要在姐姐怀里撒娇。
去瞎眼婆婆家里的路上。
宋幸还在不舍得和姐姐待在陵水村的日子。
陵水村很破,什么都没有。
宋幸不喜欢春天总是下很长时间的雨,也不喜欢夏天的虫蚁和蚊子,更不喜欢冬天冷得人盖几层被子也不暖和。
但是陵水村有姐姐。
所以他喜欢待在这儿。
从瞎眼婆婆回去的路上。
宋幸想起姐姐说起她喜欢的那个人,她想去的地方。
姐姐想离开村子去远方的愿望成真了。
姐姐高兴,宋幸就高兴。
而且姐姐还要带上他一起。
宋幸虽然不舍陵水村,但一想到要和姐姐去很远的地方生活,脚下的步伐就变得轻快。
到家了。
宋幸伸手推门,一开始没有推开,听见屋子里好像有奇怪的声音。
宋幸喊了一声,“姐姐,阿幸回来了!”
“阿幸把剪刀要回来了。”
姐姐没有回声。
那个奇怪的声音好像更大了,还有像水流的声响。
宋幸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
而后“砰”一声踹开了门。
门框掉在地上,扑起一阵尘灰。
姐姐向来梳地很干净利落的麻花辫散在头上脸上,身上的漂亮衣服被一双粗糙的黄手拽住。
一个男人骑在姐姐身上,光着身子,抖着肉,头往姐姐脖子里伸。
姐姐好像在呜呜说话,听不太清。
男人听见响声,转头看见宋幸,露出崎岖不平的黄牙齿,眼睛眯起对他笑着。
“弟弟回来了?”
宋幸僵住身子,看向姐姐。
姐姐转头,藏在一堆杂乱的黑发丝里的大眼睛通红通红,白皙的脸颊肿胀。
抹布塞在口中,嘴角边的梨涡被迫挤出来。
姐姐对他摇摇头,大眼睛往下掉着水珠。
宋幸知道他在做什么的时候。
眼睛里只有那一口黄牙,那一双眯起的眼睛。
恶心。
反胃。
目光狭窄到只剩下一个点。
他对着那个点,手里剪刀反手刺下去——
“噗呲——”
眼球挤爆的声响。
红色模糊了双眼,脸上一凉一热。
男人抓住他的头发,一拳头打了过来——
“噗呲——”
手背钉在地上。
男人张大嘴,双腿扑棱着,空着的手去捂住流血的眼睛,剩下的一只眼里满是惊恐。
瞳孔里。
嗜血,森寒,可怖的一张少年的脸。
那双黑眸。
是危险原始森林里蛰伏野狼的眼。
凶狠。
冰冷。
残忍。
一口黄牙明晃晃出现在视野。
“噗呲——”
“噗呲——”
“噗呲——”
……
宋幸眨眨眼,粘稠得睁不开,被糊住了。
鼻息间是又腥又臭的味道。
他喘息着
低头再也看不见男人的黄牙,男人眯起的双眼。
地板上往外溢出的液体中,倒映出少年露出獠牙的,猩红的脸。
“阿幸!”
“阿幸啊……”
腰背被柔软的肢体圈住,薄薄的后背很潮热。
耳朵里的棉花摘掉了,耳膜里的嗡鸣也听不见了,只能听见小声的呜咽。
“姐姐。”
“别哭。”
宋幸转身,抱住姐姐。
把姐姐凌乱的头发整理在耳后。
把姐姐刚换的夏凉被裹在她身上。
姐姐抓住宋幸抓住剪刀的那只手。,一根一根手指分开,从他手里拿走了剪刀。
已经模糊到不成样子。
像漫山遍野的罂粟花。
姐姐站起来,有些踉跄,她走不好路,一瘸一拐把门紧紧关住。
不透光的房间里顿时一片昏暗。
姐姐倒了一盆温水,给宋幸擦脸,擦手,然后把宋幸的衣服脱掉,丢进水盆。
就像往里面倒了三四瓶红墨水。
水的颜色完全被浓烈地覆盖。
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包裹得严实的黑袋子。
是一套衣服。
黑帽衫。黑色牛仔裤。
姐姐用剪刀剪掉标签让宋幸换上。
又从床底下拿出一个鞋盒。
刺鼻的皮质味儿满溢小小的空间。
姐姐把塞鞋子里的脚撑拿掉,穿好鞋带,给宋幸穿鞋,再把裤脚掖进短靴里。
“姐姐。”
“要做什么?”
姐姐走到床尾,似要把床板掀开,好像没有力气,几次都没掀起。
宋幸帮忙一抬,床板挪移上去。
看见一个黑色葫芦状的大包,愣了愣。
姐姐把那包捞起来,背在宋幸身上。
“姐姐?”
姐姐这才抬起眼睛。
她的大眼睛又青又肿。
有许多宋幸无法看懂的情绪。
“阿幸。”
“走吧。”
姐姐的声音发抖。
“去哪?”
“姐姐。是要去你说的很远的地方吗?”
“我们现在就走吗?”
姐姐摇摇头,泪珠不断往下掉,她咬住自己的手背。
宋幸抓住姐姐的手腕,不让她咬。
姐姐甩开他,盯着少年沉静的眸子。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少年的黑眸染上狠戾。
“他是坏人。”
“欺负姐姐。”
“姐姐说过。恶人要受到惩罚。”
少年的声音悦耳。
姐姐却觉得寒心。
他拉住宋幸的胳膊往门外拽,“阿幸。你走吧。”
“不能再在这里呆了。”
“为什么?”
少年抓住门框。
问,“姐姐不是说好,一起走吗。”
姐姐只摇头,一言不发,用力气推搡他出去。
即便少年只是个少年,少年的力气也比姐姐大。
争执声传进了其他家门户,好奇围聚在他们家周围,念叨着什么。
姐姐面上闪过惊恐,挡住往房里看的视线。
抬头看宋幸时。
她这才发现。
少年都长这么高了,不知不觉,她只能到少年的胸口。
眼睛里又蓄满了泪水。
她没有教好。
"阿幸!走!"
姐姐使了力气推他,少年纹丝不动。
最后她咬咬下唇,咬出了血丝,手高高扬起——
清脆的“啪”一声。
把宋幸扇愣了几秒。
姐姐趁机将他推出门外。
宋幸往后踉跄几步,跌下矮阶梯。
姐姐那双纤细的手,将地上踢坏的门给推起,大门逐渐闭合,姐姐的身影逐渐缩成一道光影。
宋幸慌忙站起,伸手去抓。
“砰——!”
剧烈的一声,像烟花炸裂时的声响。
从那道缝隙里炸出五彩斑斓的光彩。
房顶被掀地很高,从黑沉沉的天空上高高抛起,又如烟花那般,簌簌下落。
宋幸眯着眼睛。
觉得那些碎片像黑云上空中无数个太阳。
生生刺痛进虹膜。
吃过长寿面的青瓷碗。
每夜睡觉盖过的被子。
断了一条腿的四角板凳。
姐姐用过的篦子。
……
或许,也看到了姐姐的那双大眼睛。
那对笑时才有的梨涡。
宋幸瞪着天空瞪了很久。
直到视野模糊一片。
大雨瓢泼落下,将那些发光的碎片全部淹没在雾蒙蒙的世界里。
姐姐在门缝里说。
“阿幸。”
“走吧。”
“不要回来了。”
“不要回到这里。”
“这里,不是你该回的家。”
宋幸恍惚在雨里漫无目的走着。
走出了对着他指指点点的陵水村。
走到了他陌生的地方。
淋着雨走了很远,觉得很累,坐在陌生的公交牌子下。
有一家人走了过来。
身后的巨大背包压弯了脊背。
“这去山城的路还怪难走哩!”
“走过这段难走的路就好咯,等去了山城,我要发大财!”
“这段时间是梅雨季,那边好待不好待。”
“管他呢,先去了再说呗。”
……
姐姐让他回家。可是家在哪里呢。
他回头去看走过的路,陵水村成了一个小点,埋没在雾气朦胧里。
阿幸没有家了。
阿幸想姐姐。
有姐姐在的地方才是家。
只有姐姐安息处,才是阿幸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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