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的窗帷大敞着,晨光直直地透进来,桌上的茶盏也跟着被拉出长长的影子。温明裳垂着眸子,睫毛跟着她轻眨眼宛若蝶翼轻颤,她整个人罩进朦胧的晨光里,眉目间平添了三两分易碎感。
饶是沈知桐这个见惯了长安牡丹色的人,这么多瞧两眼也要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句当真是生得漂亮。
柳卫说她娼妓之女,其实不然。她母亲本为乐坊名伶,弹得一手好曲,自然也生得一副好皮相,她模样随了她娘亲,但眉目沉淀着的书卷气却半点不似烟花之地可以养出来的,反倒比某些个正经嫡出公子更加肖似名门之后。
若单是这点,或许柳卫还能容她,说到底皮相承自父母,自个儿可没得选。可最让他妒恨的,正是这块玉牌背后的人。
温明裳跟着书院的人喊先生,却不代表她真正的师承便是北林。这块玉牌背后代表着的,是大梁内阁阁老,当今帝师崔德良。
当年尚在长安时,柳氏虽不给她们母女二人名分,但柳文昌到底念了那么点父女情分,背地里安排着她跟柳氏的公子小姐入了国子监,但正经听讲学时却是不可入内。沈知桐对当日崔德良因何收温明裳为弟子所知不多,只知道阁老约莫只是问了她三个问题,温明裳一一对答后,便有了这师徒之谊,至于问了什么,答了什么,却是不得而知。
有趣的是事后柳氏得知此事,把包括柳卫在内的嫡出幼子都带到了阁老跟前,盼着能有一人再得阁老青眼,结果人家直接闭门谢客,柳氏倒是碰了一鼻子灰。也因此,为了不招人闲话,这才把二人接回了府里。
只是柳氏不予冠姓,她便还随着母姓唤作温颜,明裳二字是崔德良给她起的字。
裳裳者华,其叶湑兮[1]。倒是合衬。
只是可惜因着柳文昌调任济州,她们不得不跟着离了长安,温明裳自然也不能继续留在国子监。当日沈知桐还去送过自己这位小师妹,当年不过金钗之年的孩子,如今也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一晃眼都六年了。
这厢她还在回忆往昔,眼前的姑娘终于伸手拿起了桌上的信笺。
温明裳没把信拆开了看,她抬起眼,瞳眸在光晕下显得格外清透,“先生这个时候要我回去,是要我参加今年的春闱吗?”
这封信来的时间委实有些巧了。现下是初春,济州归返长安,一个月足矣,她若是在月底前能动身,便恰好能赶上今年春闱。
沈知桐三年前应过试,如今在翰林院挂着职,在朝中做女官的,要比男子更惹人注目。她既然能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必然是崔德良告的假。而且还说的是温明裳该回去,而不是她需要回去,这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是。”沈知桐倒也不做隐瞒,坦言道,“明裳,你不该一直待在济州。”
温明裳抿了下唇,她之间在信笺上轻轻点了两下,道:“我在何处,如今不是由我自己做主,先生虽可令柳氏不得不看重,但家宅之事,他也不能插手。如今有这一封让我回去的信……”
她飞快地眨了一下眼,若有所思状:“朝中有调令给他了?”
“你倒是猜的够快。”沈知桐笑了起来,原本松松搭在桌沿的手转而拿起了茶盏,天气尚冷,这盏茶放了不多时就可入口,“好歹是柳氏嫡三子,济州虽繁华,但到底离京太远了。柳家人当日把他放来这里是为了攒资历,如今也差不多是时候叫回去了。”
她们口中的人自然是柳文昌。柳家人苛待温明裳,自然也不会对她生母有多好,柳文昌纵然念着那么点旧情,也不会过多插手内宅之事,否则柳卫又哪敢折辱人?温明裳对这个便宜父亲没旁的什么想法,至多也就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偶尔喊一声阿爹,在外则是能不提其名便不提。
“也是。”温明裳得了她的准话,却也不意外,“年前听闻工部侍郎许大人告老,他回去便是把这个位置补上的吧?”
“是啊。”沈知桐往身侧的炉子里添了两块炭,凑过去一些烤火,“元兴年后,清者去,浊者留,先生虽勉力维系朝中不起波澜,但这么些年,寒门和世家一直不大对付。面上虽然瞧不出来什么,但朝中人跟明镜似的,这两帮人就和新旧两派一样,说不到一块儿去。许大人是柳家老大人的门生,工部上上下下都多少沾着点关系,这个位置放不掉。”
温明裳没接话,她侧头往窗户外瞧了一眼,今日天光晴朗,乍一眼望出去好似天地一片清明,但谁都知道,纵然是这样的日头下,也有难掩的阴翳。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信笺上摩挲着,这封信其实不用看,她也能大致猜到写了些什么。
她只是在想,崔德良的用意。
春闱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要看站在什么角度去看。于世家子弟而言,谋个官职不是什么难事,未必要走这条路,但于寒门出身的而言,这条路便是唯一可以向上爬的路子。可这样的一条路,还要被世家的人给分去一半,不为别的,为了一个“名”字。
但崔德良不是这种人。河东崔氏虽和柳氏一样同为世家,但他们更看重师生情谊,也不重嫡庶之别,崔德良亦如是。他现今门生除却御座上的那位,也就三人,温明裳上头除了沈知桐这个师姐,还有个出身世家的师兄姚言成。前头这二人,一个世家举荐,一个春闱应试,倒也都和出身相应。
问题就出在了她自己身上。
自己应该算哪边的?
崔德良如今给她指的这条路意思再明白不过。但这样的用意,一定与柳氏的希冀相悖。
还真是……上来就给了一个难题。温明裳轻轻呼出口气,忍不住皱了下眉。
“你啊,也别想太多。”沈知桐瞥了她一眼,从手边接过木勺舀了一勺茶水给她重新添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即便先生不写这封信,柳文昌的调令一到,你不也还得回去?到时候要么跟着去春闱,要么继续在国子监待着,有何分别?”
说着就伸手孩童打闹一样不轻不重地在她脑袋上点了一下。
温明裳轻嘶了声,面上露出点无奈的嗔怪神态:“师姐……”
如此,原本称得上凝滞的气氛才化解开。
朝中还有事要办,沈知桐不能在济州长留,送完这封信就得走。临行前,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
“对了,还有一事。”
温明裳脚步一顿,侧头朝她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先生说,有个消息你得听听。”她摸了摸下巴,想起这事目光也变得有些复杂,“雁翎关的主将,那位镇北将军要被陛下调回长安了。”
温明裳闻言一愣,皱眉道:“为何?”
“还不晓得。”沈知桐撇了撇嘴,“雁翎近两年无战事,调回来……也不是说不通。算起来,应当跟你到长安的时间差不了几日。不过先生的意思也就是让你知道这事,旁的也不必多想。边关战事,一向不归咱们管。”
但这么个调动……她叹了口气,颔首道:“我知道了。”
送走了远来客,回书院的路上,温明裳还在想着这个消息。虽说沈知桐说得不错,战事不归他们来管,但……边关主将调配也不是小事。大梁如今边地安稳,唯一的动荡之处就是这北境雁翎关,按理来讲调哪的将军都不该动雁翎关的。
“雁翎。”她低声喃喃道,“北邙洛氏……洛清河。”
叫着世家的名头,但洛家是大梁最不像世家的了,也不是因为旁的,恰是因着这是唯一一个以武立家的世族。
不插手朝堂事,无意与其余任何世家结盟,不重嫡庶之别,男女之防,唯才是用,世代为将。
雁翎关屹立北疆百年不倒,自宣景皇帝册封洛氏靖安侯后,洛家便世代戍守雁翎关与北燕狼骑遥遥对峙。战事常有,埋骨者亦数不胜数。
北境的战场防线是他们拿尸骨堆起来的,这也是缘何他们虽是世家里的异类,但无人敢不敬北邙洛氏。
至于这一代的主将洛清河……说起来这人的评价倒是褒贬不一。
温明裳此前也听过这位将军的一些传言。她是洛氏嫡女,上代靖安侯洛清影是她长姐,此人十五踏上北境沙场,宁关守备战一战扬名后做了她长姐的副手。尔后不过三年,在洛清影战死雁翎关后力挽狂澜收复燕州丢了数十载的汲、晋、樊三城,可谓战功赫赫。若只是到此,她也不辱没先人威名。
可她偏偏在收复三城后屠了樊城。
从敌将至城中百姓,三万人被坑杀埋于白沙坡下,淌的血染红了白石河畔的草野,秃鹫盘旋其上数月不退。
大梁素来不耻如北燕人这般屠城的举动,洛氏更是自接掌雁翎铁骑以来有不杀战俘的先例。
可她洛清河偏偏就做了这个特例。
听闻当年朝堂之上,众人指责她暴虐嗜杀,不配接下这靖安侯位,她竟也不反驳,反倒是大笑三声道既如此,她洛清河便此生不受靖安侯位,言罢便自请天子册幼弟为靖安世子。
那年温明裳远在济州,并不知个中详情,她也曾修书询问崔德良,但对方回信也只说了此事为真,至于对方究竟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张狂不驯,却是只字未提。
但……为什么?
平心而论,大梁无人不敬仰洛氏的将军,温明裳自己亦如是。洛清河此前此后皆无斩战俘的举动,为何偏偏是那一次收复三城要屠城?
那可是活生生的三万条人命,没道理啊。
天色渐暗,天边烧着一卷红霞,暮色压下来,远远地能听见倦鸟归巢的啼鸣。
温明裳想这事想得出神,从过往传闻到刚知道的这个消息,她试着在脑海里把这桩桩件件杂乱无章的信息串连在一起,找出个具体的关窍。但不知为何,到了最后,她的注意力仍是下意识落到了洛清河这三字上。
“雁翎关的定海神针。”她在心里默默咀嚼这三个字,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你该是因为什么被调回长安的呢?”
可惜她没能想出个所以然,就已经被不速之客拦住了去路。
路旁的寒梅不知被谁折断了枝干,毫无生气地垂落于地。
温明裳眼神一动,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起来。
来人比她高了一头,站在她跟前,把日暮时分昏暗的光遮去,投下了细密的阴影。
“何时豢养的家犬也有了站在主子眼前的资格?”年轻男子一张称得上清俊的脸阴沉着,开口便是极鄙夷的口气,“给本公子滚开!”
温明裳眸底的光晕暗沉下去,藏于宽袖下的手掌一点点攥起。
柳卫。
[1]出自《诗经·小雅》。
屠城是真的,再说一遍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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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归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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