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过尘土的声响忽然又再度逼近。温明裳回神看去,恰好瞧见玄袍男子自官道那头策马而来,他在温明裳跟前勒住了马,翻身下马时还带起一阵烟尘。
“见过姑娘!”他弯身行礼道。
温明裳闻言一愣,她不认得这个人,柳家的人也不会这么毕恭毕敬地同她说话。
这人抬眸时看见她眼底的疑惑,自觉地取下了腰间的腰牌奉上,道:“卑职纪宏,效命东湖羽林,今次奉崔阁老命,前来京畿接应姑娘归返国子监。”
温明裳目光一动,伸手接了那块腰牌。
这人是羽林郎?
现今的羽林卫就是当年的金吾卫,今上登基时改了制,分东湖和翠微两营拱卫京畿,翠微多在靠近皇陵的嘉营山驻扎,这附近的就是东湖羽林卫。早前温明裳还在长安的时候,崔德良让她记过羽林两营的纹样,从小卒到统领,他们的腰牌纹样是什么模样她至今仍是烂熟于心。
羽林卫多为京畿地带的世代军户,其中稍有地位,出身官家者,又被人唤作羽林郎,他们的腰牌又与寻常羽林卫有所不同。纪宏递上来的就是羽林郎的腰牌。
崔德良竟然找了个羽林郎来接自己?她暗暗揣摩了片刻,将腰牌还了回去,而后开口试探道:“有劳大人。不知先生的意思,是要我直接去国子监见他吗?”
“正是。”纪宏一手牵着马,在官道边上站得笔直。
温明裳眉梢微微一挑,她侧过眸,表情略有些微妙地看了眼那边的柳家车队,道:“那还请大人稍待片刻,待我回禀长辈,再做决断。”
这话其实是她故意的。羽林卫直属天子,若无特殊情况,就连崔德良这个内阁阁老都不可轻易调动,更何况羽林郎在其中的身份又更加特殊。能调一个羽林郎来给自己这个无爵无职,还是世家庶女的一介白衣保驾护航,这可就不只是做给柳文昌看的了。
还有中州柳氏。
崔氏重师生情谊,也在这方面出了名的护短。崔德良是在变相地警告柳家人,既然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正眼瞧这个孩子,就不要妄想回到了长安还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辱人。
因此,纪宏既然来了,就自然不会只是带块腰牌给她自证身份用的。
果不其然,纪宏闻言一点头,道:“既如此,卑职自然与姑娘同去拜会柳大人,恰好阁老也有所交代。”
温明裳于是顺水推舟颔首道:“好,那大人且随我来。”
她走在前头,纪宏就牵着马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周遭有不少人瞧见了适才羽林郎下马行礼的那一幕,落在温明裳身上的目光自然多了不少。不过她没走太远,这一小段路走过来,倒是柳家的家丁瞧见她后头跟了个陌生男子,三两步小跑过来打算问上两句。
“二、二小姐……”
前头的柳文昌恰好从马车上下来,后头还跟着柳卫,大概是听见这边的动静,父子二人齐齐转头看了过来。
家丁的声音顿时就卡在了喉咙里。
温明裳指尖一动,刚想着先给自己这位便宜老爹行个礼,后头跟着的人就往前跨了一步。
羽林郎一手背在身后,抬起腰牌朗声道:“见过柳大人。卑职东湖羽林纪宏,奉崔阁老之命,前来接令嫒前往国子监。”
但跟在温明裳面前不同,纪宏这回瞧着根本没有把腰牌递上去供对方查验的意思。
“羽林郎怎么会在这种小地方……”柳卫见状小声嘀咕了句,但他话没说完,就被柳文昌瞪了一眼,连忙收声住了嘴。
这可不是在济州,天高皇帝远的。羽林受命于天子,妄自揣测轻则落人口舌,重则传入天子耳中,一不小心就得落一个藐视天威的罪责下来。
柳氏虽是世家,但到底是身为人臣,天子脚下又岂能妄自推断?
柳文昌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也不恼对方这般举止。他到底是在朝中有些资历的人,比起柳卫这种毛头小子不知要沉稳多少,“纪大人有礼,适才大人说奉阁老之命,可是柳某有会错意?”
他有心迂回试探,但对方却没这心思,开口便是一句:“柳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温明裳抿了下唇,把嘴角扬起来的一点弧度压了下去。她能猜到柳文昌大概是想问为何羽林郎要听命内阁,但却不曾想到纪宏说话这般直接。素来是她面对柳家人小心翼翼,如今竟然也有看热闹的一天?
柳文昌眼角抽搐了两下,轻咳几声道:“阁老的意思,是现在就要小女同大人回去?舟车劳顿,可否容我等抵京后先行回府休憩片刻,而后柳某自会携女同往拜会。”
若是放到平时,这番话说得其实无可厚非。毕竟济州千里之遥,一路返京确实辛苦,他说要携家室先休憩再去拜会,反倒多了那么几分重视的态度在。依照温明裳从前对崔德良的了解,对方也不至于把话说得那么死,但这次连羽林郎都派出来了,恐怕就不是柳文昌这番话能搪塞过去的了。
“对不住柳大人了。”纪宏收了腰牌,不为所动道,“卑职受命,即刻带人回去,此乃羽林公务,非阁老私请,还望大人体谅,莫要让我们难做。”
他说的是“我们”,而非仅是他自己。
温明裳原本是垂着眼的,听闻他这话下意识先抬了眸。
“驾!”
官道烟尘飞扬,马蹄声震,良驹撒蹄狂奔而来。
马车的车轮深深蹍过路上的车辙印。
“吁——”
来人在勒住马的同一刻自车上一跃而下,他同纪宏一般穿着身玄色武服短打,但戴着帷帽,一时间没让人看清他的长相。
他在三步外站定,抬手掀起帷帽,执腰牌道:“东湖羽林办差!”
温明裳闻声便一愣,待到看清那人的脸之后眼底也不禁流露出一抹错愕。
他眉眼轮廓生得深邃,有种很特殊的俊俏感,但面容轮廓还没完全长开,瞧着还有些稚气未脱。
这人……竟是个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羽林郎何时收这样的半大少年了?
纪宏看他一眼,略一点头,转而再度看向柳文昌。
“柳大人。”
温明裳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忽然发觉柳文昌的目光变了。
他藏得很好,若非温明裳素来心细,且惯于观察人的变化,旁人是瞧不大出来的。但……适才纪宏在的时候他还能进退自如,怎得这少年一出现,他就有了这样的变化?
羽林郎出身官家,但柳氏畏的不是出身,而是他们背后的天子,这一点从柳文昌的反应就可见一斑。但柳文昌眼里一闪而过的那抹神色……是忌惮和惊诧?
一个半大的少年能够令他这个柳氏嫡子露出这样的神色吗?温明裳是不相信的,唯一的可能便是这少年背后的世族足够令柳氏子都动容。
这样的世家在长安可没几个。
她这厢还在暗暗揣测,就听见柳文昌再度开了口。
“既然阁老执意,柳某也不好阻拦。”他似是叹了口气,看向边上一言不发的小女儿,“裳儿,你便先和这位……和这二位大人去见先生吧,你阿娘那边,我自会安排。”
言罢,他似乎还饱含深意地看了眼那个少年。
“多谢柳大人体恤。”纪宏弯身行了一礼,这才转头温声跟温明裳道,“姑娘,请上车。”
温明裳悄悄瞥了眼温诗尔坐的那辆马车,她似是犹豫了须臾,这才轻轻点了头。
近在咫尺,不可能无知无觉的。
马车在一众人的注视下绝尘而去。
柳卫憋了老半天,等到人走远才终于能开口。
“阿爹作何就这么放了人?”他皱眉道,“虽是羽林郎,可哪有这般半道上把人带走的道理?”
柳文昌瞥他一眼,道:“若是只有一个纪宏,自然如此。”
“这……阿爹这是何意?”
他哼了声,冷声道:“你可知,后来的那个少年郎是何种身份?”
“孩儿不知。”柳卫拧着眉头,“他看起来也不过就是个黄毛小子,难不成阿爹是因为他才松的口?”
驿馆仍旧人来人往,时不时地还有人往这边看两眼。
柳文昌目光沉沉,道:“我不曾见过他,但……此子的模样生得有些像一个人。”
“谁?”
“不久前疾行而过的铁骑主将。”他转过身,宽袖一甩,声音飘散在风中。
“我大梁四境名将之首,镇北将军洛清河。”
******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官道上,那少年的马控得快且稳,偶有颠簸也被他转瞬控制住了起伏。温明裳靠着车窗边,目光落在随风起伏的窗帷上。
柳文昌事后同柳卫说的那番话她自然不可能听到,但她心里也有自己的考量。这样的马术功夫,羽林郎里不多见,更何况他看起来年纪不大。
这两人一路无话,纪宏除开刚开始见到那少年时点了个头,而后便再没同他多说什么。温明裳阖上眼,耳边有风声呼啸。
马车在申时一刻停在了国子监门前。
纪宏下马掀开帘子,垂首道:“姑娘,请。”
温明裳扶着车沿,一步步走下了马车。她仰起头,凝视着上首朱红金漆的匾额,一时间竟有些久违了的恍惚感。
“阁老在昭禄阁等姑娘。”纪宏侧过身,“姑娘可还认得路?若是忘了,可在此稍待片刻,国子监自会有人来迎。”
“不必,我还是记得的。”温明裳摇摇头,“多谢二位送我前来,一路辛苦。”
“姑娘言重,本是分内的差事。”他紧抿着唇,抬手道,“还请姑娘先去,晚些时候卑职会送您回府。”
温明裳应了声,也不再推辞,她深吸了口气,迈步走进了国子监的大门。
日光透过屋檐,在齐整的路上斜出一道道明暗交错的线条。
有崔德良给的玉牌,国子监自然没人会拦她。此时还未至散学时分,国子监路上没什么人,隔着老远的距离,似乎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读书声。
温明裳回忆着去往昭禄阁的路,在行至一处小院的时候忽然听见了那头的响动。
“世子他似乎去替大人办差去了,将军可要稍待片刻?”
“多谢,但是不必了,若是阿呈回来,代我说一声便是。”
温明裳脚步一顿,下意识将目光移向了院中。
恰是早春三月,院中新桃开得正好,女子立于满园春色之中,天青长衣随风轻摆,堪堪露出一抹月白衣角。长垂至腰的发被简单地用银白色的簪子束着,却并未戴冠。自国子监的廊桥看去,早春抽了条的草木遮住了她大半的脸容,叫人看得模糊,然虚虚实实之间,却能瞧见对方搭在腰间佩刀刀柄之上的手,像是延伸开些如玉的色泽。
国子监并非人人可入,佩刀者更是少之又少,这人是谁?
春风掠过小院,翻得枝叶沙沙作响。温明裳下意识想要去拂开垂落下来的柳叶,却又不知为何,在下一瞬微抬了眸。
院中人步履轻轻,近乎同一刻拂开了身侧长枝。
电光火石之间,温明裳就这么猝不及防撞进了那双眼。
清润温和,恰若江南三月雨,然眼尾略微上挑,却又勾勒出点浅淡的弧度来,叫人觉得那双眼睛里的三两分笑意都看得不真切起来。
她似乎听到了那头的声响,侧眸想要看过来。温明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身侧的假山把年轻女子单薄的身形遮了个严实。
小温:猫猫祟祟.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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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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