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松栩住的这间窗户朝南,正对罗普峰北壁。她坐在窗边的桌子上,也朝南,从午后到傍晚。
“实话实说,我这次走穿越线路,也是想看看丰哥,没想到出了意外。”
“当时我走的路段,睁着眼都难,晕晕乎乎没摔下来真是奇迹。在那种天气遇到你俩,更是奇迹。”
“可能冥冥之中,丰哥都看着呢。”
华松栩因为罗丰千里奔袭来到这里,救下了同样因为罗丰来走穿越线遇意外的曲立强。贺灵打电话来因为罗丰,徐汀云是贺灵手下的摄影师,来这多少也有这一原因。
在她以为全世界都遗忘了那一天的时候,有这么多人因为那一天而相聚。她似乎应该为丰哥开心,可是怎么都开心不起来。更何况,当初,是她强硬地封锁了丰哥遇难的消息。
华松栩点了根烟,就夹在指尖,身旁的烟灰缸里,烟灰落了厚厚一层。
“门没锁。”她说。
徐汀云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女人穿着素日少见的毛茸茸毛衣和睡裤,坐在一米多高的桌上抱着膝,背影是那么娇小,连徐汀云斜落的影子都能把她完全拢在怀抱。
他在三步远的距离外缓缓站定,耳边回响着纷杂的话语,不同的声音逐渐融合,最终顺着血液流淌至四肢百骸。
方才华松栩仓皇离开,徐汀云一反素日的云淡风轻,抓住曲立强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什么意思?!你说去年山难去世的是丰哥?丰哥和阿栩是搭档,那、那阿栩——”
曲立强说:“是。1228山难遇害者两人,一个是丰哥,一个是向导,阿栩是唯一的幸存者。”
徐汀云茫然,喃喃道:“1228不是大雪崩吗?这种情况她、她怎么——”
“不知道。”曲立强眼睛红了,“我只知道,她一个人在山上生存了两天三夜。大家以为人都没了,快放弃搜救的时候,阿栩自己走出来的……”
“她到村里的时候,站都站不起来,被背进来的。”老板娘央金伸手指了指客栈门口,神情惋惜,“都准备往县医院送。她不去,喝了些糖水缓了不到一天,带着救援队又去找了。”
“嘉措也去帮忙了的,听他回来讲,次仁的尸体就是她找到的,还亲自送还给他的家人,主动给了许多钱赔偿。只是另一个小伙,哎……”
徐汀云无法想象,发生雪崩又失去队友的她,如何度过那两天三夜。听央金说,原本只是一日往返的行程,别说食物,可能睡袋帐篷都没带。在这样凛冽的冬天,她究竟如何生存下来。
那天和方木、小杜情侣二人吃饭,他中途跑出来找她,看到的也是这样的背影。独自一人,望着罗普峰的背影。那时她说的话,徐汀云现在终于懂了。
可他懂的太晚了。
华松栩没回头,“来找我要签名?”
徐汀云压下眼底的湿润,故作轻松道:“我要的话,你给还是不给?”
“不给。”华松栩说。
“那就不给。”徐汀云向她走进,直到被桌角挡住,“你的签名,当然随你心意。”
华松栩轻笑了一声,将一口未抽却即将燃尽的烟摁在烟灰缸里,火星忽闪了几下,灭了,“抱歉,烟味有些重。”
“没关系。”
徐汀云喉结滚动,把后半句话吞回肚子里。
他想说,怎么样都没关系。
华松栩把窗户开了个缝散味,挪到桌沿边,**的双足吊在半空,和徐汀云的工装裤相隔不足十厘米。她低着头,发丝也随之低垂着,掩住小半张脸,“不是要签名的,那就是来问1228山难的。”
“是。”徐汀云说。
华松栩闭了闭眼,语气平平,“问吧。”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当秘密被撕开一个口子,窥探者便蜂拥而至。
徐汀云屈膝蹲下,仰视着,抬手想拉她,却又硬生生停在了半空,最终收回搭在了膝盖上。他说:“我就问一个问题。”
在漫长如一个世纪的三秒钟后。
“当时你受伤了吗?疼吗?”
华松栩听到问题的瞬间先是一怔,旋即抬眸,恰好看到了他眼底闪烁的湿意,和干净到极致的疼惜。
好半天,她都没说话。一年前,大家安慰她说丰哥也是死得其所,让她不要太难过,会继续为她加油。一年后,大家说起丰哥都带着惋惜,也带着回忆里闪光的美好。但从来都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问她当时有没有受伤,疼不疼。
这一刻,他的眼里似乎装着星辰大海,但细细一看,其实只装着她一个人。
在这样温柔至极的注视中,一滴温热从眼尾滑落,闪过一瞬的冷光,随后被无孔不入的夜色淹没。
徐汀云设想过无数次见到偶像的场景,或许是痛哭流涕表达崇拜之情,或许是故作镇静地要一个to签然后回家偷偷乐好久。唯独没想到在这一瞬间,他最想做的事情是跪在她身旁,吻去她眼角的泪。
他还是伸手了,伸手抓住她的袖口,撒娇似的晃了晃,“还说革命战友呢。就一个问题,回答我好不好?”
华松栩缓缓垂下眼皮,望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眼泪随之簌簌而下,“或许有吧,我……不记得了。”
其实她是受伤了的。从雪坡被冲下去一百多米,怎么可能毫发无伤。可是她不想说,就像她当初不对任何人说起那样。因为她只是个幸存者而已,她没有资格叫苦没有资格说痛。
她只是个幸运的幸存者,仅此而已。
徐汀云知道她在说谎,心底钝痛无声蔓延,面上却笑了下,“嗯,脑子腾出来记住我。”
华松栩泪痕都未干,直接被呛得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徐汀云起身,轻拍她瘦削的后背,“我可是革命战友,不值得记上一记?你可不能太薄情。”
华松栩艰难道:“放心。第一次见面送我泡椒凤爪的人,想忘记都难。”
说罢,她用手背蹭了蹭脸颊,将长发拢在耳后,想从桌子上下来,却被人攥住了手肘。那人离她好近,近得能嗅到他身上的气息。
那是冷空气中树木的味道,很干净,很安心。
徐汀云即刻松了手,四下张望一番,终于看到了床角边东倒西歪的鞋子。但他没去取,甚至隐密的庆幸鞋子离桌子有一定距离。
华松栩这会有些尴尬,她不太习惯在别人面前哭,遑论是个男人,此刻只想竭力掩盖方才的失态。却听那低沉磁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过来,主要是想给你看个东西。”
华松栩始终低着头,“看什么?”
徐汀云眯眼盯着那正对自己的头顶半晌,一手撑在她身侧的桌沿,微微躬身,停在恰好能看到她素白的脸的高度,也恰好和她平视,“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探究任何事情,也不是为了勾起你的回忆。”
华松栩蹙眉,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看到了台灯微弱的光源在徐汀云高挺的眉骨下投落一片暗影。
男人将手机举至她面前。
手机屏幕上,是高清镜头下的罗普峰,但是她从未见过的角度。不同于北壁的尖锐锋利,这一面是一纵冰岩混合的沟壑依次排开,积雪借助地貌勾勒出雪山飘逸的裙摆,多了几分绰约的婉转,在夕阳映照下流光溢彩,美得动人心魄。
“贺编叫我去拍北壁的。我拍了,但不满意。就花了七天转山,终于在第七天日落时拍到了罗普峰南壁。”
华松栩不言,只是盯着那耀眼的顶峰,那曾经或许能触及的终点,只是至今不会再有答案。
“本来是这期杂志的封面,但我刚打电话给贺编撤稿了。”徐汀云笑了下,“这张的灵感,就是想献给去年挑战北壁的登山者。我敬仰他们,所以想让他们看看这座山峰的另一面。”
“照片的名字是《炽热》,送你。”
屏幕不知何时暗了下去,华松栩看到了泪流满面的自己。她别开脸,想要冷静,却再也克制不住地啜泣。
这一秒,她又回到了一年前的夜晚,独自缩在唯一避风的岩石夹缝里失声痛哭。那是晚上七点零三分,山难后的三小时。而三小时,是雪崩后的最后生存时间。她在心里,默默为丰哥和向导宣告了死亡。
她说:“谢谢,丰哥一定会喜欢的。”
徐汀云心里随着她的哭腔一起,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我做的长寿面丰哥喜欢,拍的照片更没理由不喜欢。”
华松栩似乎笑了下,随之而来是更加汹涌的泪水。她哭了多久,徐汀云就在她旁边陪了多久。
直到她逐渐平复,徐汀云抽过纸巾递去,“有没有听过亡人海的传说?”
华松栩摇头。
“在藏北,冰川林立之间有一人迹罕至的高山海子,只要晚上去那里,就能看到逝去的故人,所以叫亡人海。”
华松栩忽然被他拉住了手腕,有些局促不安,“你信这个?”
徐汀云点头,唇角染上了笑意,“走,徐哥带你去看亡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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