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106年初春，惊蛰初过，桃华始生。
建安城西桃林间的小路上慢悠悠驶来一辆旧马车，马是民间拉磨的挽马，车是褪了色的促榆木车，门帘是厚重的黑粗布，看不清里面的光景，哪怕连内里人影轮廓都瞅不清楚。
带了几分桃花气的泥水顺着车辙印荡漾着一圈涟漪爬上了车轱辘，于是轱辘上也染上一丝春色，吱吱呀呀的声音聒噪了桃林几分，寥寥数个行人驻足看了一眼，又回过神看着自己碗里的茶水，责怪着天气泛凉，也调笑着别家闲话。
马车在茶馆不远处的桃树下停下来，黑粗布掀起来，露出一双有些粗糙的手，手指修长，略显消瘦，指节兀自凸起，茧子也稍微多了些，让人略微遗憾，然后马车上探出一个脑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惊艳，没有剑眉星目，也没有如刀削的鼻子和下巴，恰恰相反，其眼睛稍小，单眼皮，眉毛很淡，鼻翼下还有一层浅浅的青色胡须，让这个少年郎显得邋遢，路人心里的评分又低了几分。
“这里就是建安城？”少年郎对着车里问了一句才跳下马车，双脚稳稳落在路面，双腿稍稍弯曲，一双旧布鞋没有惊起一丝丝泥水，待他站直了身子后众人才惊觉这少年郎的个头竟达六尺。
少年郎重新挑起马车的帘子，一柄普通的长剑先探出了车子，之后便是一个中年文士，这中年人不过是一身青衣书生打扮，但身上的儒雅气质却比平日里见到的书生浓烈许多，若名士大家那般让人不自觉恭敬几分。
他提着自己的衣襟弯腰下车，落地后慢慢将衣襟放下，右手的剑换到左手，右手则用来抚了抚衣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而后抬头环视一圈，若此时做出一首诗来众人也毫不怀疑，可惜他没有作诗。
“小黑，且莫大惊小怪，让旁人看了笑话。”中年文士拍了拍年轻人的脑袋，按身高来说这本是一个很违和的画面，但看气质又觉得合情合理。
“哟，先生，雨过初晴道路难行，不如进小店喝杯茶水再走。”茶馆里的小二是个眼尖的主，看出来这两人有停歇的意思，赶紧主动搭话拉拢，语气里对读书人的尊敬能听的出来。
中年文士抬头看了看茶馆边旗杆上微微飘着的“茶”字旗，春雨淋湿了旗子，但可奈何不了春风，旗子边上黑色云纹兀自摆动，不在乎路人任何眼光。
“甚好，将我的老马好生照看着。”中年文士指了指打着响鼻的挽马，迈步走进了茶馆，叫小黑的高个年轻人紧紧跟在身后，好奇的目光四处张望，似乎想把见到的一切都装进脑袋里。
“师叔，为什么我们要从北地直奔建安，师父不是说先在长安帮我找个差事吗？”小黑哗啦一下把长凳拉开，刺耳的声音惹了一大堆目光，他却浑然不在意，自顾自的坐下来吧哒哒敲着桌子。
“小黑！”中年人轻轻呵斥了一声，叫小黑的年轻人坐周正了一些，但怎么看都不是个书童该有的模样，或者说他根本不像个读书人。
“你呀，你师父既然让你跟着我出来闯荡，那自然就要听我安排，至于建安……这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呐，师叔来这里自然是有要紧事办。”文士语重心长的道，眉眼抬起，透过桃林看了一眼建安城的方向，仿佛多年未曾踏足的故土一般，诸多情绪化成眯眼叹息。
“先生，马已经安置妥当了，您是要茶水呢还是吃点吃食？”小二挽着袖口来到两人身边弯腰笑着问道，先生是对读书人统一的敬称，这话的态度让人很难挑刺，难怪这里的生意如此好，即使阴雨天也歇了不少人。
“多年不曾来这里，还是你这伙计！”文士笑眯眯的打量着小二。
“原来是老主顾，倒是小的眼拙了，主要是人来人往的，小的脑子笨，记不住。”小二挠着脑袋憨笑着回答。
“有时惊雷有时风，也是一门苦营生啊。”文士调侃了一句，顺手把自己的剑搁在了茶桌上。
“可不是嘛，小的风里雨里二十年了，回家探亲的次数两个巴掌都数的过来。”
“年轻人呐！”文士感叹一句，春风带了几瓣湿漉漉的桃花飘进了茶馆，有一瓣正好落在三人身前的桌上，文士捻起花瓣赋诗道：“长也烦恼 ，短也烦恼，不过正年少，不过春来早；生也欢笑，死也欢笑，莫等百花凋，莫等人已老。”
“先生就是先生，文采果然了得！”小二竖了个大拇指奉承道。
“人生在世呐！”文士摇头晃脑一阵子，似乎沉浸在诗意里，而后蓦然回神，“莫说闲话了，上一壶好茶吧。”
“小的这就去沏茶！”小二像一阵风似的进了里间。
“师叔还会作诗？按照师弟的话来说就是文绉绉怪膈应人的，对了，这个时间师弟应该也动身了吧。”小黑把玩着桌上的白瓷茶杯。
“你师弟天资聪慧，是我生平仅见，我和你师父丝毫不为他担心，还是好好操心操心你吧，榆木脑袋！”文士语气里颇有几分得意，似乎话语里的师弟真是个天才少年。
小黑傻傻一笑，“那是自然，师弟的本事我再清楚不过，可是师父为什么不让师弟跟我们一起出来闯荡呢？”
文士意味深长的看了小黑一眼，神色很莫名，“还未到时候，且再等等吧。”
二人无话，小二很快提着一壶茶水出来，左手稍稍虚托着茶壶底部，双手恭敬的将茶壶放在桌上，“两位客官慢用，有什么吩咐只管招呼小的便是。”遂一挥毛巾去收拾空桌子去了。
中年文士伸出右手将茶壶压住拉至自己身前，提起茶壶的同时左手轻轻拂过桌子，茶壶下面压着的一张小纸条落在左手掌心，指尖稍微一动，那纸条便滑到了袖口里，一切毫无声色，只有小黑看到了整个过程。
茶水没喝两口，中年文士抬头看了看窗外泛晴的天色，“趁着这个时段赶紧赶路，小二，茶水钱放在桌子上了，记得收一下。”
中年文士往桌上排了几枚光溜溜的铜钱，提着剑在小二的应答声里缓步出了茶馆，小黑赶紧跟上，去茶馆对面桃林里围起的马圈牵马，不多久两人上了马车，旧马车重新吱吱呀呀的向着建安城的方向去了。
马车上中年文士打开了那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两行字：“朝露巷第十二户，一主四仆。”
“师叔，莫非茶馆里的人也是你们那个什么殿的人？”小黑凑过来神秘兮兮的问。
中年文士将纸条卷起放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间一搓，一小撮灰色粉末从指间飘散，“你说你和你师弟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么就不开窍呢？要是你师弟的话早就能发现问题所在了。”
“师弟是天下顶聪明顶厉害的人，我怎么能和师弟比？别说是我，就连师叔师父都比不上师弟吧？”小黑憨笑着不以为意。
文士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掀开帘子看了看不远处的城阙轮廓，眉目间的神色变的凌厉几分，小黑呲着牙的笑容赶紧收起，“师叔！”
文士放下帘子摆了摆手，“无碍，只是想起了关于你师父的往事。”
“所以我们来建安是与师父有关？”小黑并不是真的傻，只是和师弟一比显得笨拙了些而已。
“不过是十二年前的一笔旧账罢了。”文士将长剑抱在怀里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小黑也抿起了嘴不出声了。
十二年前？不正是师父遇见自己和师弟的那年吗？果然是一笔陈年老账了。
……
建安城东南角附近大街向东处有一条偏僻的巷子，巷子几户院落里种着些高大的合欢树，当晨光掠过城墙时刚好会投到合欢树的顶梢上，合欢树粉色的花映着叶子上的露珠煞是好看，所以这条巷子便落了个朝露巷的名字。
此时是子时，半夜的朝露巷自然看不到朝霞晨光，由于宵禁的原因甚至连鬼影都看不到，只有远处的红灯笼随风摇曳，辽远的打更声从天外传来，伴随着更寂寥的犬吠。
朝露巷巷子口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灰色身影，高个子打着一盏灯笼，稍显矮个的人一摇一摆向着巷子里走来，布鞋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如风拂过合欢树的树梢。
“当年你师父剑术天下无双，唯有传说中的铸剑山庄老庄主剑圣前辈或许能与之一战，但剑圣前辈年事已高，不问世事多年，甚至还在不在世都未可知，但这天下最难测的是人心，所以你要记得，刺客一途第一条：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师父还有这般风光的往事？”小黑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难道师父不是那个整日提着酒葫芦的糟老头吗？
“你怎么就抓不住重点呢？是的，你师父比你想象的风光一百倍。”中年文士摇头苦笑道，但再风光已是往事了。
“后来呢？”小黑急着问，年轻人永远对这些传奇一般的人物故事感兴趣，尤其还是自己朝夕相处了十二年师父的往事，可比隔壁家黄花闺女大了肚子还好奇的紧呢。
“后来？到了！”中年文士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左手边紧闭着的木门，这便是朝露巷第十二户，院墙里探出一枝合欢树的树枝，看不见院子里的烛火，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很好，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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