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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桑榆与刘春霖在早饭摊子前汇合,一起吃了碗米粉,然后乘坐当地的救援车,又去往事故现场,与昨日相比,今天这里人更多,搜救设施更完备,岸边吊车已经准备就绪,随时预备打捞落水车辆,监管部门请来的潜水员已经下过几次水了,相继打捞上几具遇难人员的遗体。
上午,陈桑榆向政府的人讲述了落水的地点、过程和自救的经过,对于司机的精神状态,陈桑榆表示没有异常,但很着急回家,中午,她们在政府的安排下吃了统一的盒饭,下午,打捞仍在继续。
目前能够确认的死亡人数是5人,仍有一名人员失联,新闻引起了广泛的关注,除了搜救人员,现场还汇聚了很多媒体记者,下午,陈桑榆在相关人员的安排了接受了一次采访。
采访中,重点讲述了自救的过程。网上又是铺天盖地的车辆落水的应急知识,陈桑榆没有过多赘述,也只强调了一点,那就是不要慌张,保持镇定,把尖叫的时间省出来,争分夺秒进行自救,危急关头,每一秒钟都是非常关键的。
最后,她同样以自救最好方式永远是不涉险境结束。
大巴车落水事故虽然相对较少,可几乎每年都会发生车辆落水、坠入冰窟、沙河等事故,类似新闻屡见不鲜,看似冻得十分结实的冰面,实则危险重重,冰面的承重能力通常无法用肉眼,判断冰面一旦开裂,极易溺水,同时救援难度也非常大,涉水路面也是如此,或许远远看来水流并不湍急,或者走习惯了,可实际上也是危机四伏。
远离涉水、涉冰险路,不置身险境,保证自身安全,更是对乘车人员的生命安全负责。
采访结束之后,工作人员送她们回家,这时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最后一具遗体已被打捞上来,陈桑榆在车前站了一会儿,她看到不远处,一个女人步履蹒跚的跑过来,趴在遗体前失声痛哭。
附近围观的人小声说这就是司机的妻子,偏远的小城镇结婚年龄普遍偏小,陈桑榆看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单薄,头发散乱,踉踉跄跄跑过来,还没有走近,被石子绊倒,她身后背着个背篓,里面有个小孩子,骨碌到了地上,也不哭,坐在地上转着大眼睛开始吃手。
“可怜呀!小孩子才两岁。”围观群众发出唏嘘,“听说昨天是急着给小孩子过生日去吧。”
“是啊,孤儿寡母的,以后怎么过啊?”
“出这样的事,孩子以后还过不过生日?”
“那都是小事情,重点是以后怎么活啊?”
司机的妻子坐在地上一边抽泣,一边抱过孩子,大概是想孩子再最后看看爸爸,可是孩子还那么小,哪里懂这些生离死别,好奇的看着别人,然后伸出手擦擦妈妈的眼泪,晃着小胖手,糯糯的小奶音说:“妈妈,不哭,不哭。”
陈桑榆觉得自己心都快碎了。一旁的媒体拍下了这令人悲伤的一幕。
“真是可怜呐,如果司机知道这一遭与妻女天人永隔,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冒险?”陈桑榆听到有媒体人这样说。
*
又待了三天后,刘春霖和陈桑榆回到了北市,回到市里的当天下午,陈桑榆先揣着银行卡去商场,望着橱柜里的一排新款手机,她挑了最边上的去年款式,花了不到五千块钱,想想上学的时候,她买最新款眼都不眨一下,感觉工作了,反倒比以前更加拮据。
买好手机,她去补办了电话卡。这天是周三,商场人流量不大,装好电话卡之后,她给林意安发了条消息,告知自己和刘春霖已经平安归来。
林意安似乎已经知道了,让她在家好好休息几天,不必急着去上班。
就这样,陈桑榆有了一个不长不短的周假,只可惜没人能陪她一起玩,邱意和孙涞去公司了,盛夏里是个工作比生活还要积极的人。
她一个人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北市的冬天来的既快又冷,她感觉她出差的时候还穿着大衣,回来气温骤降,枝头仅剩的几片枯叶打着卷儿落下,这座城市仿佛没有过渡般直接进入了冬天。
突然就有那么点萧索。
她晃荡到了街边的小公园里,天气这么冷,连街角相亲角的人都变少了,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阿姨还坚守岗位,一看到年轻女孩子过来,就问:“有房吗?有稳定工作吗?有北市户口吗?”
陈桑榆想,她没房,事务所的工作也不知算不算普世印象中的稳定工作,大概是不算的,因为大妈口中的稳定工作应该是铁饭碗之类,她更没有北市的户口。
阿姨脑袋摇得像是波浪滚,就差把网上常说的“三无产品”几个字写在脸上,“那不行啊!姑娘,你这样,长得再漂亮也不好找对象啊。”
别人大概会在此时感叹命运不公,但是她却找了个长椅坐下,笑了起来,三无产品,用来形容人,还挺新奇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归属于这座城市的悲哀。
陈桑榆向来是个大大咧咧,过完今天不考虑明天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开始思索人生,以前她从不想这些复杂的事情,活一天,开心一天,可是这时她突然就想起,在大巴车上殒命的那些人,当他们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想的会是什么?车子?房子?工作?户口吗?
陈桑榆觉得,一定不是的,他们想的,一定是家中无人赡养的父母,从此丧父命途多舛的婴孩,还有未来茫然的妻子。
她从口袋里掏出新手机,打开社交软件,大巴车坠河的热度仍未褪去,她直接点进热搜榜,随便打开一个视频,听到自己那被处理过的声音,在讲述当时的惊险一刻。
她看到监控录像,是事发时,车子走到河中央,被水流冲走的一瞬间,现在看,仍然觉得心有余悸,真难想象自己从那辆车上幸存,官方正在实时通报事故的后续情况,这起事故共造成6人死亡,1人轻伤(经过治疗,目前已经出院回家疗养)。
不少媒体仍然驻守河边,拍到遇难者家属在河边祭拜的画面,一团团的白色花束,在夜风里屡屡被吹灭又点燃的蜡烛,喝得醉醺醺,不愿相信爱人离世的年轻人,守在原地不愿离开陪伴亲人的老人家。
每一幕都叫人想要流泪。
陈桑榆别的没有,泪总比别人多,迎着萧瑟的北风,她眼眶通红,活了二十多年,她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的想要做一点什么。
她一边走,一边思考,出商场时没留神撞到了别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走神了......哎?小贾?”
对方也认出了她,但是显然不记得她的名字,“你是跟林工一起的......”
“是啊,我叫陈桑榆,上次咱们在盛和见过。”
小贾是盛和铸造厂的安全员,虽然两人只有两面之缘,却倍感亲切。
小贾立刻热络的点头,“陈工,你好你好。”
“什么陈工啊,我连证都还没呢,叫我小陈就行。”
小贾憨憨的摸了摸头,两人又闲聊了两句,陈桑榆问他这个时间怎么没上班?
“我不在盛和干了,前几天刚离职,现在还在找新工作。”小贾说。
陈桑榆倍感惊讶,“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为什么啊?”
小贾扯起嘴角,小小年纪笑容里竟透着几分苍凉,“不突然,我深思熟虑过的。姐,跟你说实话,那天经理把你们赶出去之后,我也跟他大吵了一架,他挺固执的,经验论,坚信自己那一套,说什么都不听。”
提起之前不愉快的经历,陈桑榆也只能尴尬一笑。
“我知道那事不怪林工和你,遇到一个负责任的第三方何其有幸,是我们老板不知道珍惜。”
“那后来呢?”陈桑榆问,想起回来后刘春霖说,林意安会知会监管部门,不知道有没有后续。
果然,小李说:“后来监管部门来查过一次,开了罚单,要求整改。可是老板嫌麻烦,一意孤行,背地里偷偷开工,简直无可救药!”
小贾情绪激动,陈桑榆也跟着眉头紧皱。
“姐,我上学的时候学长学姐就经常说安全难做,遇到一个负责任的老板简直比中一个亿彩票都难,我之前还不信,现在真的见识到了,我还能怎么办?这个工作本来就人少事多,白天看现场,晚上整资料,可老板的重点又在迎检上,整个厂区人员的安全观念都不行,在他们眼里,安全就只是安全员的事,我想了很多办法,事实证明我改变不了,就这样,万一哪天出事,说不定还要追究我的责任,不如趁早不干!”小李越说越激动,他毕业找的第一份工作,在那个工厂,他也是投入了不少心血的,但现在他想的只有学长口中那句“放下安全,回头是岸”。
“我打算转行了。”最后小李说,这是一份权责失衡的工作,责任大而权力小,如果只是为了拿工资混日子确实不错,但偏偏他又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人,他不想员工出事,他希望来上工的人,每晚都能平安的归家,与亲人团圆。
可改变就会产生矛盾,在日复一日的抗争中,他已经耗去了几乎全部的热忱。
陈桑榆有心想劝他两句,却只是徒劳的张了张嘴。
秋日黄昏总是来的很快,从商场出来后,外面已经华灯初上,晚霞消退后,落日余光照耀着城市里巨大的建筑群,此情此景,陈桑榆竟无端感受出些凄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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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盛夏里特意早回来了一会儿,她绕路到大超市买了很多陈桑榆爱吃的零食和水果蔬菜,走到楼下时,果然看到家中亮着灯,她加快步伐回到家。
很奇怪,客厅里没有人,平时陈桑榆在家,一定提早在客厅里,窝在客厅沙发上,抱着怀里的猫,摸着脚边是狗,还能腾出一只手刷视频,可是今天家里静悄悄的。
盛夏里怀疑陈桑榆是太累了,睡着了,于是垫着脚尖走到陈桑榆卧室门前,轻轻旋开门把手,眼前的一幕叫她眼镜要跌在地上。
屋子里没亮大灯,陈桑榆戴着个兔子发箍,伏在书桌前,手执一根电子笔,正专注的盯着眼前的iPad,专业书在手肘一旁,第二层格子上则是笔电,时不时的,她会抬头打字搜索着什么。
盛夏里认得她四年多,从未见过她这样认真学习的样子,而且还是自发的,无需人监督。
陈桑榆太专心了,没有听到有人回来。盛夏里走到书桌前,看到她在“粉尘浓度检测仪”上画了一道横线,接着将这几个字摘抄到涉爆粉尘安全防范措施里,然后开始搜索粉尘浓度的相关标准。
一本正经,一丝不苟,刨根问底。盛夏里惊叹,有生之年竟能看到这样的词语用到陈桑榆的身上。
盛夏里都有些不忍心打扰她了,正打算偷偷退出去,陈桑榆无意间一抬头,余光正好瞥见身边的影子,怔愣一瞬后,回过头,“你回来了?这么早?”
“不早了。”盛夏里转过书桌角上的电子钟表,让她看时间,“已经快七点了,是你太投入。”
“还真是。”陈桑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知不觉她已经坐了几个小时。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盛夏里往厨房走,围上围裙,陈桑榆跟在她身后,几天不见,又经历了这样大的事,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
盛夏里淘米煮粥,陈桑榆就在一旁帮着择菜,嘴里不停念叨着出事时多么惊险,这些她已经在电话里说了好几次,采访的视频也重复播放了很多次,但盛夏里还是愿意听她多讲几遍。
“你没有在现场,不知道有多惨烈,死了那么多人,亲属们都在岸边等着,幸存的喜极而泣,失联的满脸绝望,谁都知道是什么样的结果,可还是抱着奇迹般的希望,跪着祈求亲人能够生还。”提起那时的场景,陈桑榆仍然难以释怀,说到最后带了哭腔。
盛夏里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我今天看了事故经过,这起事故与司机违章操作有很大关系,违章操作的背后,又暴露出来很多的问题,几乎是整个安全管理体系的崩塌,培训不到位这不用说,还有运输公司对车辆疏于管理等问题。照你说的,车上的人都见怪不怪,司机也司空见惯,放到企业这就是典型的‘唯经验论’,根据经验判断不会出事,为了节省时间选择了铤而走险,侥幸心理使他违章操作,可他却没想到,这次违章会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次。”
陈桑榆说:“不只是他,每一个违章的人,都不会认为这会是生命的最后一次。”
盛夏里深深的皱着眉头,问出了一个问题,“你说,要是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在违章操作前,哪怕有一秒想想自己的家人呢?”
这大概是每个安全人都困惑,想要解决的问题。陈桑榆抿了抿嘴,回想起下午看过的视频,那是在河边,一个身材瘦削,穿着白色孝服的女人,抱着个婴孩,迎着风喃喃自语着什么,风太大了,视频收音不清楚,但是能够感受到的,是那悲伤的氛围与无助。
如果司机看到那一幕,他会不会后悔自己做出了涉水行车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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