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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培训的第一次主讲,陈桑榆格外重视,用了很长的时间了解企业概况,她认为有资格去向别人授课的前提,一定是自己对内容了如指掌,融会贯通,绝不可以存在一知半解的情况。
为此,她一边请教刘春霖,一边查阅相关的专业书籍,结合着企业现场图片生产特点、风险状况和工艺流程,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将课件内容全部吃透弄懂。
在两人讨论的过程当中,陈桑榆也提出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删减了一些兀长繁杂的理论知识,在实际操作和现场应急处置方法上进行精炼。
在这方面,刘春霖从不武断,她会认真听陈桑榆的想法,在同样认为需要完善的地方,就放手让陈桑榆去改,偶尔还会夸奖她周到有想法。
陈桑榆第一次在工作中得到了一些满足感,因此她向刘春霖投去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
在她入职的两个月里,因为林意安的偏见,她受到过太多质疑和冷待,她实在太需要一些认可了,哪怕只是几句口头上的鼓励,也足以让她雀跃许久。
这晚,她回到家,还让盛夏里充当听众,演示了好几遍讲课内容,在不断的演练和修改中,陈桑榆对于要讲解的内容越来越熟练,结合着案例,讲解得生动准确。
最后连盛夏里都忍不住要为她鼓掌。
在第二天的下午,她带着这份课件出发了,尽管是第一次,她并没有感觉多紧张,反而看起来成竹在胸,毕竟付出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没有理由做不好。
然而这点子自信在偶遇林意安后,突然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窘迫。
林意安和卢维亚从楼上下来时,正巧看到同样在停车场取车的刘春霖、陈桑榆。
都是成年人,最会做面子功夫,前日的那些不愉快早被掀过,刘春霖主动打招呼,“林工,回来了?”
林意安点头,视线在二人身上停了停,问道:“去现场?”
“教育培训,今天是桑榆第一次上台讲课哦!”刘春霖边说,边扶着陈桑榆的肩膀,将她推至林意安面前。
陈桑榆好想堵住她的嘴,但为时已晚,她僵硬的摆摆手,朝着林意安尴尬一笑。
她是真怕林意安下一句说出,“哦?那我也去看看。”
只是上司也就算了,一想起要在前男友面前一本正经的讲课,她就觉得浑身都不自在,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在他开口前,她赶紧说:“林工你们是有事要忙吧?赶快去吧!别耽误了!”
林意安手上的确拿着一堆资料,放在口袋里的右手手指摩挲着一把车钥匙,他瞥过头看了眼紧张兮兮的陈桑榆一眼,突然问:“你们去哪?”
“啊?”陈桑榆一时没反应过来。
“哪个企业?”
刘春霖在身后报了个企业名。
“那很巧。”林意安说,“我们去隔壁,都在工业园区,正好顺路,咱们一辆车吧。”
陈桑榆:“......”
再不情愿,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好。到了工业园区,林意安和卢维亚先下车,陈桑榆狠狠松了一口气,拐了个弯进了企业。
企业设有安全部,但安全相关工作大部分被托管了出去,因此整个安全部只有两个人,平时主要负责迎查整理资料。
刘春霖提前跟企业沟通过,她俩一进门就有个高高瘦瘦的姓赵的小伙子带着她们往大会议室的方向走。今天只是针对一线工人的培训,管理人员的培训安排在第二天。
会议室很亮堂,但空间不算大,讲桌上方黑底红字显示屏写着“XX公司12月13日危险废物管理培训”,中间只放着一张红木圆桌,圆桌外围着一圈看起来非常不匹配的塑料椅子,想必是公司为了容纳更多的人,撤去了原来的红色靠椅,在桌子和后排摆放了这种塑料的椅子。
陈桑榆在讲桌上坐下,插入U盘,趁着读取信息时,抬头问小赵,“通知员工们几点来呢?”
“3点,马上,办公室在大群里催了。”
陈桑榆看看笔电右下角的时间,这都两点五十多了,会议室才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好在几分钟之后,大队人马终于出现在会议室。
陈桑榆坐在讲桌上,看得清楚,这些作业人员里年轻面孔非常少,四五十岁的老员工居多,大摇大摆走进来,寻着最后排的座位一坐,几乎没有人带了笔记本和笔,坐下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手指往上一滑开始玩手机。
等人来得差不多,陈桑榆开始讲课,照例还是从法规开始讲起,这部分东西并不多,一线员工只需要了解一些基础政策就可以,特别高深的东西还是留给管理人员比较好,她把更多的时间留给后续的规章制度和操作规程上面。
不到十分钟,这部分就已经进入了尾声,这时,又有一小部分员工从后门进来,后排的最佳位置早被占完了,他们只得记不情愿的坐到前面,坐下后,同样掏出手机,埋头刷起了短视频。
陈桑榆皱了皱眉头,等人真的齐了,才开始讲下一章节实操部分,这一部分很重要,她准备得很充分,案例也极其具有针对性。
又讲了还没有两页PPT,刚刚进入状态,后排里面一个人电话响了起来,他用的老人机,声音震天响,环绕在整个会议室里,甚至盖过了陈桑榆的讲课声,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陈桑榆不自禁停了下来,看到一个稍显魁梧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粗声粗气的说:“家里的电话!你挪一下,我出去。”
他坐得靠里,想出去接电话,就得让人们挨个儿站起来,一时之间板凳划过地板的尖锐声此起彼伏。
等他出去后,陈桑榆停顿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才重新开始讲解。可已经完全找不到刚才那种投入的感觉,接电话员工瓮声瓮气的讲话声从没有完全关闭的门外传来,她勉强讲了两页,就站起身,让人们休息一下。
培训的意义就是预防事故发生,提升员工安全素养,可就目前的情况看,很难达到。企业更看重生产效率,安排的培训时间并不多,陈桑榆不免有些着急。
“怎么样?现在有没有后悔把政策理论知识删去大半?”在她拧开瓶盖给自己灌水纾解郁气和压力时,刘春霖走到她身旁,笑眯眯问道。
陈桑榆瞪大眼睛放下水瓶,手背抹了下溅出的水渍,“啥意思?春霖姐?”
当初在筛选内容进行删减时,其中一部分理论知识,陈桑榆想要删去,给出的理由是一线员工并不需要这些过于高深的东西,当时刘春霖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会儿,并没有提出异议。
此时,陈桑榆才明白,刘春霖未必不知道这些,她故意留下不必要但兀长的理论知识是为了等人齐。
“你的意思是,员工迟到是常态?”
“岂止迟到啊,还有中途接电话一去不返的、早退呢?你且看着吧。”
后半程,果真如同刘春霖说的那样,中场休息后,人肉眼可见的少了不少,之前那个出去接电话的,也再没回来,即使留下的,也只顾埋头看手机,陈桑榆怀疑他们连她这个讲师的模样都没看清。
陈桑榆去问企业安全部的人,那小孩儿也不大管事,摸着头皮说,“车间好像有事吧?没事的,陈工,来的都签过到了,而且我都拍了照片,到时候会归档的。”
“......”陈桑榆无语,安全部的人整资料惯了,把安全培训也当成其中的一环,留下痕迹就算完成任务,完全不考虑其它。
面对这样的情况,陈桑榆也不觉失去了开始的激情,懒得再去看台下跟听课的人进行眼神交流,到了最后甚至想着赶紧讲完算了,反正也没人听。
林意安从后门悄悄进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幕,陈桑榆在讲台上恹恹读着PPT,他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听着讲桌上的人照本宣科讲着最后一部分应急处置办法。
直到培训结束,会议室的人都离开后,陈桑榆才看到坐在角落里的林意安,她不知道他是何时进来的,却在两人对视时,便暗叫了一声不好。他那个严肃的表情,她简直是太熟悉了。
企业安全员小赵还觉得培训效果不错呢,说这是他见过内容最丰富的课件,连连称赞着将几人送到停车的地方。
等企业的人都离开了,卢维亚和刘春霖先上车,陈桑榆去拉车门,林意安叫住她,“你过来一下。”
两人离车远一点,林意安的语气很生硬:“我原先以为你好一点了,结果还是这幅样子,念PPT那么快,你培训给自己听的?”
光是迎着那样不满的目光,陈桑榆就有种抬不起头的感觉,但她还是倔强的跟他对视着,说:“根本就没人听,我又何必那么认真?”
“你指责他们,难道你上学的时候是认真听讲的好学生?”
“什么?”陈桑榆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没人比他更了解学生时代的她,上课玩手机、打游戏、聊天都是好的,偶尔还会在课堂上打扑克、玩真心话大冒险。
“你那时候的老师也是这么敷衍的?”林意安问。
老师们当然不是,不管教室里多么乱,后排的同学多么嚣张,他们都站在讲台上,从始至终的认真负责,因为学生中总有好学的。
“要是人人都像你,那干脆授课的人都辞职算了。没人听就代表可以不认真做?!往后这样的情况还不知要遇到多少次,要是次次都这样,那你还不如趁早别干。”林意安最后失望的看了她一眼,转身上了车。
车门“嘭”的一声,陈桑榆鼻尖发酸,她还委屈呢!她那么用心准备课件,没人听跟她有什么关系?他知道前因后果吗?就凶她!
林意安前脚冷着脸上车,陈桑榆红着眼睛跟上,刘春霖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做和事佬她实在太有经验了,立刻劝道:“好啦!林工也不要那么严厉,桑榆真的很用心在准备,是参加培训的员工太不当回事了,让我们桑榆心寒,她才会这样。”
你看,这才像是个老师前辈的样子,不是一出现事情就训自己人,而是客观的分析事情。
有了人撑腰说话,陈桑榆的委屈越来越明显,她支着胳膊侧头看向窗外,根本懒得朝前座那个人看去。
她跟刘春霖分析今天的培训,声音不大,并非解释给那个人听,“春霖姐,你看到没?整场培训压根没几个人抬头,咱们准备得再好,可又有什么用呢?”
刘春霖很赞同,“是呀,有时候我真想收掉他们的手机,可这是成人培训,又不是小学生,未免太不人性化。”
林意安没搭话,反倒是开车的卢维亚参与了讨论,“这是企业的通病,我们也没多顺利,之前林工为了企业的标准化跑前跑后,往返现场不知多少回,可今天去检查,发现报告人家根本连翻都没翻过,咱们再负责,企业和员工不在乎,也是不行的。”她透过后视镜看了林意安一眼。
话虽是这么说,但陈桑榆知道,林意安不会像她一样,很容易就放弃,他大概率会像上次一样,劝导企业提起重视。
她叹口气,“要是能让企业主动学习就好了。现在政策要求的培训、体系、资料对于企业来说,不过就是验证合规性的工具而已,真正到了作业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是‘经验论’。”
“呦呦呦,你看,我们桑榆长进多大,连他们实际工作里‘经验论’都知道,看来平时没少做功课。”自从她救过刘春霖之后,无论大事小事,刘春霖抓到机会就夸她。
夸得陈桑榆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抓抓头发说:“我也是那天偶然间听小贾说的。”
“哪个小贾啊?”刘春霖一时没想起来。
“就是盛和的安全员。”
评审预审那天刘春霖也在的,最后盛和把他们赶出来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想起来后,刘春霖笑容有些凝固,陈桑榆赶紧解释说:“小贾人还是很好的,那天走了之后,他跟厂长大吵了一架,后来监管部门还去检查了,结果人一走,厂里我行我素,之后没多久他就辞职了。”
刘春林越听越生气,愤愤然一锤拳头:“这样的企业,早晚出事!”
前座的林意安从始至终都没说话,听到这里才皱着眉头看了刘春霖一眼,同时拿起手机,看起来像是要拨电话给谁,就在这时,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紧接着,其余三人的手机也先后传来“叮咚”的提示声。
作为业内人,都会对本行业的讯息格外关注,入职之后,陈桑榆在各平台关注了不少行业内的本地自媒体账号,此时都在不约而同的为用户推送着一条消息——“12月13日上午11时56分,北市工业园区一铝加工企业发生爆炸!已致2死2伤,另有2人失联中!”
因为事发突然,事情了解得还不够清楚,文章中并没有写清楚企业具体的名称,可配图中彩钢厂房、灰色的办公室却格外熟悉,灰白色的蘑菇云自其中喷薄而出,直插云霄,看得人触目惊心。
“绕一下路。”林意安终于开口,“去现场看一下。”
这里离盛和很近,几分钟之后,车停在最近的路口,前方拉了警戒线,再没有办法往前走。
这是陈桑榆很难形容的一幕,距离爆炸发生只过去了四个小时,火已经扑灭了,现场仍有搜救人员在工作,路旁停着几辆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
陈桑榆没有去看被炸成一片废墟的厂房,还有墙壁上“盛和有色金属材料有限公司”摇摇欲坠的金属牌匾,她只看到了失联人员的家属在警戒线外哭嚎至几乎晕厥,在事故现场失联,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陈桑榆再度看到了企业负责人,那名姓方的总经理,他当时没在出事的车间,幸存于事故,却难逃法律责任。上警车前,他朝这边望了一眼,不知是在看谁,遇难者家属还是谁,也或许是认出了这是裕安的车辆,这时也无暇深究这些,陈桑榆只看到了他眼中的悔意。
“走吧。”林意安自始至终没有看方总一眼,似乎那毫不重要,他只看向遇难家家属的方向,许久后终是不忍心,别过头,让卢维亚离开。
“上车前,张总这边看了一眼,你看到了吗?”当车子驶上大路时,刘春霖问道。
“看到了。”陈桑榆说。
“他在后悔。”刘春霖笃定道,“肯定是在后悔当初没听我们和监管部门的,活该!”
刘春霖拍拍前座林意安的椅背,“林工,有没有感觉心里憋的那口气终于出来了!”
林意安回过头,冷冷的看着她,“你的意思就是,我用四条人命的代价,出这口气?”
车里气氛迅速将至冰点,刘春霖自知失言,讪讪不再作声。
直到回到事务所,车里再没人说话。
陈桑榆之前的那些委屈、憋闷,也被暂时封存了起来,她甚至开始有些理解林意安,安全没有小事,处处是人命关天的事情。
*
晚上回到家,她照例和盛夏里交换一天的所见所闻,她提出疑惑:“有没有一种可能,使企业和作业人员转变思想。现在绝大多数的企业还停留在‘要我安全’的阶段,怎么才能让他们主动学习,变为‘我要安全’?”
盛夏里认真同她分析道:“这大概是每个安全人都希望实现的事情,但至今没有,说明他很难。就像你提起的盛和的方总,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很危险吗?他知道,但他仍然一意孤行,因为知识越匮乏的人,相信的东西越绝对,他们总认为凭着自己的经验,就不会出问题,而出了问题的那些,是他们倒霉。”
“还有你今天遇到的培训的问题,一些上了年纪的员工打心里瞧不上教育培训,觉得在他们面前,这就是毛头小子在教导从业多年的老师傅,毫无意义,操作规程什么的,哪里有他们从业多年的经验实用?但其实多少事故的发生都是因为这种侥幸心理。”
这可真是一个亘古难题,陈桑榆用筷子杵着碗里的米饭,“就像大巴车司机一样,只听信自己的经验。可是你说,如果他能提前看到他走后,妻儿伤心欲绝的样子,在违规行经漫水路前是否会有片刻的犹豫?”
盛夏里很轻易的就明白了陈桑榆的意思,她说:“你这样的说法,在书本上有个专业名词,叫做‘情感安全管理’,就像交通部门发出的提示‘司机一杯酒,亲人两行泪’,以结果为导向,影响事情的发展,以亲人可预见性的痛苦来约束司机的行为。”
陈桑榆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她领悟得很快,突然就有了点想法,“夏里,你觉得事故发生后,遇难者家属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没有人比盛夏里更有资格来回答这个问题,她几乎不假思索道:“怎么样我不清楚,但肯定是很难幸福的。”
陈桑榆若有所思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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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去到所里,陈桑榆问刘春霖,“春霖姐,我之前看过我们事务所的安全培训资料,素材库的事故警示视频多是现场监控视频对吗?”
“是啊,不光是我们,几乎所有事务所和安全服务机构都是这样的,怎么了?”
“我在想,这样的警示教育方式是否过于单一,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去对家属做一次采访,收集一些遇难者遗孀或者家属的故事,类似于那种纪录片。”
扩充素材库,寻找更多的宣传和警示形式,是每个安全人的责任和义务,在《安法》中也有规定,各种媒体平台都有进行安全生产公益宣传教育的义务。
所以陈桑榆提出这种建议并非天方夜谭,也并非不务正业。
可刘春霖却瞪大了眼睛看她,“我的妈!怪不得那天你站林意安,你和林意安简直一个路子!一个做慈善不够,还要再加一个!”
陈桑榆没听懂,“什么意思啊?”
“方向是对的,但是这做起来太难了,不知道要投入多少钱,多少人力,何必呢?培训模式是固定的,哪家事务所都是那么做。这么说吧,咱们已经算好的了,制作课件尽职尽责,现场次次必到。有的事务所根本不管这些,人到了,拍了照片,视频,叫企业员工们签上字,手续全了,就完事了,就算有天出事,也查不到咱们头上来。你现在要创新,要变被动为主动,做得好又没奖励,但是稍微出点纰漏,完全就是吃力不讨好嘛!何必呢,姑娘,有这时间歇歇不好吗?”
刘春霖干脆利落的否定了陈桑榆的思路,不得不承认,现实就是这样,对于她们大部分员工来说,不做不错,越做越错,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的确是个难以完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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