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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九层塔顶

次日,旭日金光破开了一连几日的阴沉,碧空如洗,山中的积雪也开始化了。

听见有人靠近,荆梦倏然清醒,只觉眼前一片莹白,鼻头袭来似有若无的冷香。

“醒了?”

白馆主见她坐起来,从容地转身。

荆梦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睡得衣衫不整,窘得立即拢住松开的前襟。

“你睡了一日,应该能吃点东西了,我这就去做。”白馆主说罢,便走出去了。

正整理系带的荆梦却忽然愣住了,一日?炎起不是说她睡了五天吗?她穿好衣物,带着疑惑出了门。

香气从厨房中飘出,之前她出于做客的拘谨,除了自己的屋子和前院,并不敢四处走动,所以这厨房,她还是第一次来。

她站在门口,探头往里看,见白馆主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地站在灶台前做饭,顿时惊得忘记了自己前来的目的。

见她呆立在门口,白馆主嘴角微弯,却没有与她说话。他左手食指轻挑,一小撮雪籽般的细盐便从盐罐里飘出,落在了锅中,与此同时,他右手执勺,熟练地进行着最后的翻搅,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一份竹荪鲜虾汤便出了锅。

厨房里十分干净素雅,没有一点油垢,而且空间很大,里边儿还有空地摆放了一张圆木桌。

荆梦坐在桌边,看着眼前鲜香热乎的一汤一菜时还有些愣神。

“就这么吃惊?”

白馆主将一碗晶莹的白米饭放在她面前,挨着她坐下。

荆梦回过神来,有些臊得慌,“我没想到这些时日竟是白馆主亲自下厨……”

“怎么,我看起来像是厨艺不精的?”

他的声音依旧清清冷冷的,但荆梦却听出来一丝愉悦。

她连忙摇头,“当然不是……只不过,我觉得以馆主大人的身份,不会做这些琐事……”

当然,还有一点她没好意思说,她肤浅地以为大妖动一动手指,就能变出一桌美味佳肴……

“人类一日不食便饿,数日不食会死,烹饪如此重要,你这个人类怎会认为是琐事?”

荆梦哑口无言,经他这么一说,做饭的重要性上升到了一个神圣的高度。

白馆主淡淡一笑,“我现在的修为虽已无需进食,但曾经也是有过这个阶段的。许久未做,看来厨艺的确生疏了……”

“怎么会!”荆梦连忙反驳,“馆主大人的厨艺比桃源居还好!”

说罢,为了证明并非只是嘴上说漂亮话,她立刻舀了一勺汤就往嘴里送。

只是这汤看着不再冒热气,表面却是被一层清亮的油膜封住,实际还滚烫得很。

荆梦刚送到嘴里,顿时被烫得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一张脸都扭曲起来。

白馆主眼疾手快,两指点在她唇边,逼她张嘴吐了出来。

看着桌上的一片狼藉,荆梦又羞又窘,头低得恨不得挖个坑就地埋进去。这时,一股轻柔的力道托起了她的脑袋,她怔怔地抬眸,那张戴着半边面具的脸近在咫尺,白馆主左手托着她的下巴,右手两指缓缓地在她烫得通红还沾有汤汁的唇上游移,灵力从他微凉滑腻的指腹传出,清润的凉意从唇上蔓延到火辣辣的口腔内壁,仿佛被柔和地抹上了一层舒缓的膏药。

“可舒服些了?”

白馆主轻声问,由于距离太近,清冽的气息洒在她的口鼻间,彼此呼吸仿佛融为一体。

荆梦心口“嘭”地一跳,往后挪了挪,拉开了过于亲密的距离。

“谢谢馆主大人,已经不烫了。”

脱离了方才那暧昧的气氛,荆梦又瞧见桌上被她弄脏的饭菜,立即被拉回到现实,又窘了起来。

“对不起,糟蹋了白馆主的这顿美味。”

“无事,”白馆主起身,“再做一次便是。”

荆梦受宠若惊,连忙也站起身来,“真的不用麻烦了,其实我还是不饿……”

见状,白馆主扭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确认她并非是客气,才作罢。

回到屋中,荆梦才想起自己想问的还没问,不由叹了口气。白馆主又回到了那间神秘的小屋,她也不好去打扰,而且……出于某些莫可名状的情绪,她有些难以启齿……

她轻轻拍了拍微微发热的脸颊,将方才尴尬的窘况抛之脑后,开始琢磨起寻找小左的计划来。

山中生活宁静,就这样又过了三日。白馆主依旧和从前一样不见人影,看来城池的事务十分繁忙。

荆梦受解忧楼的启发,想出了找小左的办法,与炎起一合计,便请他帮忙在各大城池悬赏寻人。这样一来,寻找小左之事即刻便可开始,不必等到一月期满,而且也不会太占用炎起的时间和精力。

只是白馆主毕竟是空桑的城主,又与她住在一处,若是绕过他去求炎起帮助,终究不太妥当。

于是,这晚白馆主屋内灯光亮起时,她敲响了房门。

白馆主开了门,并未请她进去,而是掩上门走了出来。屋内的景象在眼前一闪而过,门便瞬间阖上。

荆梦说明了来意,对方听完后却陷入了沉默。

她本以为此事简单,不算冒昧打扰,而且这些时日与白馆主相处下来,对他在尊敬感恩之外又多了一些亲切与信任,的确没考虑过被拒绝的可能性。或许,是她一厢情愿了……

“算了,还是不麻烦白馆主了……”她笑了笑,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说罢,她便准备离开。

“等等,”白馆主唤住她,“你和昆吾城主有联系?”

荆梦一愣,这才意识到那镯子是炎起偷偷放到她囊中的,冬衣厚实,这几日拢在宽大袖子底下,白馆主应该不知道它的存在。

“这个,桃源居那天他塞到储物囊中的,”她捋起袖子,抬手将腕上的手镯展示给他看,“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一直忘了告诉馆主大人。”

清幽的月色下,红宝石金镯隐约闪着金光,倒映在白馆主琥珀色的眸底,分明是暖的色调,却不知怎地有丝寒意。

荆梦抬眸望去时,见他面具之下眼眸淡然,稍稍放下心来,方才竟莫名地竟觉得他似乎生气了,看来只是自己胡思乱想。

白馆主替她拉下袖子,掌中灵力化作热意,温暖了她方才露在外的小半截手臂。他优雅轻柔的动作令荆梦脸上微热,只是说出的话却教她那颗心“咯噔”一下又提了起来。

“你的心中,昆吾城主似乎比我更值得信赖?”

“怎么会……”她连忙否认,“他之前主动提出帮忙,我也答应了,所以这事就找他了……而且馆主大人已经帮我很多了,您又忙,我不想过多打扰……”

白馆主没有松开她的小臂,“那为何,现在又找我?你将空桑的寻人之事一并交给昆吾城主,想必他也是乐意至极的。”

他低头垂眼望向她,头顶冬月的寒辉,背对屋内的灯火,面具之下眸色幽深,看不清其中情绪。荆梦却心里打鼓,他……貌似……真的生气了?

她吃不准对方的心思,只好老实回答。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是我自己胡思乱想,担心绕过馆主大人去找炎起,您知道了会不太高兴,毕竟空桑城是您的管辖之地……”

说着,她便有些后悔,自己当真多此一举,拿人类的那一套来揣测妖族,或许人家只觉得她麻烦……

“炎起?”白馆主似是质问一般吐出了两个字。

荆梦不解其意,愣愣地望向他,难不成他还不知道昆吾城主的姓名?

“话语中的亲疏远近是骗不了人的,你以名字唤他,却尊我馆主大人,可见的确对他更为信赖。”

白馆主嘴角扬起一丝弧度,荆梦却有些难受起来,分明没有想这么多,被他这么一说,倒显得她胳膊肘往外拐,亲疏不分了……

可是,虽然白馆主对她很好,但至今也没有透露过姓名啊,对炎起的称呼也是在对方要求后才改口的……

至于相处,炎起虽然性情暴烈,但爽直豪放,没有距离感,白馆主对她体贴入微,但总感觉隔着一层纱望不透,令她不敢造次。可是,正因为更在乎,所以才事事小心翼翼,生怕惹对方不高兴,例如这次……

她胸口有些堵,低着头,盯着视野里对方的一小片莹白的衣摆,闷闷道:“我第一次见炎起,就看过了他的真身,名字也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与他的确没有距离感,但是白馆主对我有恩,从我还是以竹妖空翠的身份示人之时便对我展示善意,而且还那么高深莫测,在我心中的地位自然是不一般的,炎起是朋友,您是恩人……”

头顶传来一声轻叹。

“是我疏忽了,竟忘记告诉你我的姓名。若非你提起,这名字只怕连我自己也想不来了……”

荆梦惊讶地抬起头,见对方朝她浅笑。

“无伤,我名无伤,有无之无,伤痛之伤。”

“无……伤……”

她缓缓地念出这两个字,莫名生出些感慨,这名字不仅奇怪还有点随意,却似乎能感受到取名之人的祝福与善意。

听到少女好奇又郑重地唤出这久远的字眼,白馆主瞳孔一缩,眸中金波微漾。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浓烈的情绪隐匿进眼波深处。

“这是我的真名,只你一人知晓。现在,要看我的真身么?”

荆梦猛地抬头,受宠若惊地微微睁圆了眼,她并不知白馆主的真名对谁也未曾透露过,更没料到一贯神秘的他竟突然这般开诚相见。曾有人告诉过她,妖族是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显露真身的,那意味着暴露自己全部的弱点。

“白馆主的真名既然保密,不该告诉我的,我怕一不小心在外人面前说漏嘴……”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至于真身,其实炎起已经告诉我了,他说你是……九尾狐……”

白馆主“哦”了一声,噙着笑望向她,“看来,你那个世界的人类也听说过九尾狐?”

何止是听说,简直就是大名鼎鼎!

荆梦点点头,犹豫地瞟了他几眼,才开口道:“白馆主……真是九尾狐吗?”

“怎么,我不像么?”

“与我所知的九尾狐并不太像……”她壮着胆子,一边说一边偷瞄对方的神情,“人类传说中的狐妖都擅长蛊惑人心,外形妖冶昳丽,九尾狐更是比普通狐妖要更高一等,魅惑众生但接近于仙,传闻,九尾狐有九条命,每断一尾便会少一命……”

白馆主微微歪着头,似乎听得认真,“你觉得我与人类传说的九尾狐不像,是认为我不擅长蛊惑人心还是外形不够妖冶昳丽?抑或是没有九条命?”

荆梦被他打趣的语气一惊,窘迫地移开了视线。

“我其实对白馆主并不了解……只是凭感觉……感觉你气质很不同……”

“你的直觉倒也敏锐,我的确没有九条命,”白馆主轻笑出声,“不过,以后增进了了解,便可以不用只依靠感觉和猜测了。”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地捏住她的下巴,使她转过脸来。不知是月亮东移还是什么别的缘故,那双幽幽的长眸这时又看得清了,琥珀色的眼底满是晶亮的笑意。

“既然知道了我的真名与真身,便是朋友了。炎起虽然修为高深,但性子急躁,行事冒失,他自然是无所畏惧,可此事毕竟涉及到你,我担心的是你的安危。我虽修为不及他,但自诩还算思虑周全,以后无论事情大小,你都可以多依赖我。”

“谢谢白馆———”

感受到对方注视的目光,道谢的话戛然而止,她脸上一热,立即改口,“谢谢你,无伤……”

白馆主摸了摸她的发顶,柔声道:“不早了,你该休息了,明日我就带你回空桑。”

荆梦应了一声便连忙离开了,暗自庆幸此时是深夜,她的脸颊到耳根热的滚烫,一定都红了,头脑也似乎轻飘飘的,好似微醺一般。

白馆主立在原地,目送她落荒而逃般的背影,忽然一怔,脸上的笑顿时消失,转身推开门,屋内暖黄的光映亮他低垂的长眸,竟有些悲哀。

荆梦快步回屋,推开房门走进去时,耳后的燥热才逐渐褪散。

此刻,她不禁觉得狐妖蛊惑人心的传闻所言非虚了,不然如何解释方才小鹿乱撞似的心跳?

她脱下斗篷和外衣,躺倒在床上,嘴角方才控制不住的弧度缓缓落下,归于平缓,而后又泛起一丝自嘲的笑,将那一闪而过的绮念冷酷地扼杀在萌芽中。她虽以梦为名,但从不白日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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