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石洞里,离音肃着张小脸坐在一小石头墩上,皱着眉试图分析最近这几天发生的事。
与她相隔不远的一张石床上,方继安正满脸通红地陷入梦魇中,人事不省。
离音隐隐觉得,方继安,或者说方家,可能是摊上什么大事儿了。
事情要从九天前说起。
九天前,方继安与那妖族少年一架还没打完,就被及时出现的方世成弄昏了过去。这以后,方世成火速打发了青藤部落的妖族,背着众人秘密将离音带到了一处石洞里。
这石洞的位置颇为隐秘,离音甚至不知道它具体在哪个方位,只觉得一阵恍惚,周围的环境就变了。
石洞的空间极大,但却布置得格外简陋,除了一张石床外便什么也不剩了。而石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正是方继安。
方继安的情况不太妙。他的断臂已经好全了,但人却没能醒过来。离音刚到那会儿,他正烧得满脸通红,偶尔还胡言乱语,一副陷入了梦魇中的模样。
离音虽然是个修真小白,但大抵也知道,修真界的人是不常发烧的,尤其还是那种几乎能烫伤人的高烧。
方继安这样子,怕是狂化之后留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后遗症了吧?
离音只匆匆瞥了方继安一眼,就又警惕地盯着方世成。
她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方世成带她到这里究竟有什么用意,心里就格外防备。
方世成似乎很着急。他甚至来不及多看方继安几眼,只给了离音一枚通讯用的玉石,并威胁离音,说方继安若是出了什么事,她也活不成了,让她务必用心照顾方继安。
这么急急威胁完,方世成就立刻离开了。
接下来的三日里,似是怕离音怠慢了方继安,方世成人虽然没出现,但每日都会通过传讯玉石威胁离音两句,让她对方继安上点心。
就在离音听方世成的威胁都快听习惯了的时候,方世成忽然又不出现了。
算起来,方世成已经消失整整六天了。
离音不会用传讯玉石,也就不能通过它问问方世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事实上她也没那个心。
但按道理来讲,若是没出事的话,方世成不该连威胁她的功夫都没有。
就在方才,离音手腕上的那个红色的镯子,那个所谓的伏灵环,莫名其妙自己就碎了。
倘若一切正常,方世成哪有可能主动把这所谓的伏灵环解开?
所以真出事了?
离音端着张脸仔细回想这九天以来发生的每一件事,总觉得有些山雨欲来的意味。
这时候,胖团忽然从远处哒哒哒跑过来,一双猫眼在昏暗的石洞里亮得像是两盏绿灯。
“阿音,我找到了出口!真的能出去!”它的声音透着股藏不住的兴奋。
离音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道:“真的?”
被关在这石洞的这九天时间里,离音也不是什么都不做的。方继安的情况时好时坏,离音又不是医师,除了在他发烧的时候不走心地替他拧个湿巾贴在他额头上,还能干什么?
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做另外一件事——尝试逃跑。
这个石洞乍一看的确是密闭的,但里面却有一小水潭。经过多番验证,离音确信,这个小水潭的水乃是活水。
既是活水,那是不是说这石洞是有出口的?
常理推测是如此,但离音怕这个见鬼的修真界又不能以常理推测,所以只能小心求证。每日里她负责应付方世成,顺便替方继安换个湿巾降温,胖团则沿着两人看好的路径去寻出口。也不局限着从水潭找,万一还有什么风洞口呢?
胖团是只体型格外小的猫儿,行动也便捷。它一连查探了九日,在水潭里找不到出口后,终于在陆路上寻到了突破。
他们能出去了!
离音如何能不激动?
胖团的一身毛发都脏兮兮的,但这会儿它也顾不上了,只兴奋道:“找到了一个出口。这出口很小的,就是一个小通道,弯弯曲曲的,应该是什么小动物自己打穿的,所以才没让人发现。我走过一遍了,通道没问题。幸好阿音你个子变小了,不然说不得咱们还出不去……”
它这般说完,一双猫眼亮晶晶地看着离音,“阿音,咱们走吧?”
离音一把抱起胖团,临离去之前,又看了方继安一眼。
胖团见离音没动,又催促她:“阿音?”
离音抿了下唇,最后一次替方继安换上了新湿巾,而后转过身,“咱们走!”
离音走得急,也就没有发现,在她转身的一瞬间,石床上的方继安忽然睁开了眼。
他的一双眼睛变得通红。红底的眸子中央,有两道尖尖的竖瞳,看上去不像是人眼,反倒像是什么兽类。
尤其是,这双兽眼里还泛着凶戾的情绪,似是要嗜人。
——
离音到底还是没能走脱。她在将将入了逃难通道之前,又让方继安拉了回来。
正面对上方继安尖尖的竖瞳,离音简直头皮发麻。
她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方继安微微眯着眼,眼神冰凉。
他掐住离音的脖子,似是想杀了她,可手指一触到离音脖颈间的温度,他又似是被烫了下,整个人都一愣。
他把头低了下来,凑近离音的脖子,重重嗅了嗅。
离音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连呼吸都快停了。
她没敢动,只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方继安的脑袋重重压着,稳稳倚靠着。
许久许久后,离音才听到了一道嘶哑的声音,带着点迷茫和不确定:“……幺幺?”
方继安直起身来。
离音轻轻吸口气,悄悄观察方继安的眼睛。
依然是红底的眼眶,竖瞳倒是没了,只透出一股迷茫,看上去呆呆的。
不那么凶了。
方继安看到离音小心翼翼的眼神,一时间心情复杂。
他伸出手,碰了碰离音的脸,勉强扯出了个笑,“吓到你了……对不起。”
离音抿了下唇。
方继安看了看身侧漆黑的石洞,又看了看一脸戒备的离音,眼神更复杂了。
“幺幺,你想走吗?”
他似是想说什么,可未等开口,脸色忽然一变。
胖团慢了一拍跟离音传音道:“阿音,我闻到了血腥味!很重的血腥味!”
血腥味?
离音心里一提。
方继安眼底的凶光似是又有点压抑不住。
他紧紧咬着牙,深深吸了口气,这才伸出一只手臂揽着离音,另一只手则盖在她的眼帘上。
“先出去,回家。”
一阵头重脚轻过后,离音隐约感觉身周的环境似乎变了。
风中传来浓郁的血腥味,方继安的身形一下子绷紧了,整个人似乎都抖了下。
离音心一提,直直掰开了方继安的手。
入眼一片赤红,仿佛人间炼狱。
离音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
地上倒着一个又一个方家族人,各种姿势的、各种表情的。蔓延的血水在一具具尸身周围镶嵌了一道道红色的边,画面十足荒诞又可怕,像是艺术家笔下的抽象画。
离音不是个没见过血的人。无父无母的孩子总是长大得格外艰难,她又不甘心受人欺负,小小年纪就经常跟人打得头破血流。也是因为她打的架太多了,离老头为了她不至于受伤,这才教了她拳脚功夫。
就这么一路磕磕绊绊着长大,离音自认也是个场面上的人了,寻常场景应该是唬不住她的。
可这回她还是被这样的场景恶心到了。胃里仿佛顶着数百只蹦蹦跳跳的兔子,难受得她恨不能连隔夜饭都吐个干净才好。
离音抱着胖团,紧张地看着方继安。
方继安一身气息狂躁得吓人。
他拉着离音往后去。一开始他还会蹲下身,试图寻找一个还有呼吸的亲人,后来便再也不停,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甚至是跑着的。
离音踉踉跄跄地被他拉着,一路绕过方家的门厅,演武场,正堂,再到方家的后屋。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鞋子已经被血水浸湿了,那股冰凉凉的感觉似乎在顺着她的脚脖子往上爬,让她毛骨悚然,却连细想也不敢。
方家的后屋里住着方家的近亲。这里是方家最热闹温馨的地方,如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方继安径直走进方世成的屋子,伸手将铺在石床上的蒲团掀开,鼓捣了两下。
面前的石质地板裂开了一道缝,方继安拉着离音跳了进去。
入了这密道后,方继安终于放开了离音。
他走得更快了,一眨眼就见不到人影。离音犹豫了半晌,看着四周一眼看不见天光的通道,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离音顺着漫长的石道找到方继安时,他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前的空气,那里有一幕类似于哑剧的场景正在上演。
那应该是曾经发生在正堂里的场景。方家主跟方家的七位长老站在一边,与五个站成梯队的灰袍人对峙着。那些灰袍人都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画面是无声的,但能看出方家的几位长老都十分激动,而对面的灰袍人却始终不曾抬头。
一番争执过后,站在最前面的灰袍人侧过头,一抬手,袖口自然下滑,露出一只玉白的手。
这只手的中指有一条血线,那人把拇指压在那血线上,顺着那条血线,便凝出了一团光。
光团落处,方家的一位长老瞬间被一团大火包裹起来。这火很是邪性,任方家几位长老怎么施法都没法扑灭。众人只能着急地看着那位长老躺在地上打滚,目眦欲裂却偏偏束手无策。
不过几息,人就被烧没了,什么也没剩下。
方家主和方家长老不忿,先后欺身上前,却一个接一个地倒在那灰袍人手下。
方家主被打成了重伤,但那灰袍人却并没有一把火烧了他,而是指使另一个人像是拎破烂一般将他拖了出去。
动手的那个灰袍人在原地停了几秒,忽然抬起头,看向屏幕的方向。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四指合拢,轻轻勾了勾。
画面急速拉近,镜头晃动间,离音隐约窥见一个如玉的下巴。
那灰袍人似是笑了下,唇角动了几下,说了句什么话,而后整个画面便破碎开来。
——
离音觉得,方继安一定是从那灰袍人的唇语中知道了什么讯息。
亲眼见到方家灭门惨案后,方继安的状态十分狂躁。但看了那影像之后,他整个人的气息就变了,变得阴沉沉的,跟之前狂躁的状态截然不同。
他沉默着,独自一人将方家众人的尸身搬到一起,堆叠着放了把火,然后一屁股坐在脏污的血水中,直愣愣地看着烧腾着的火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离音低低地叹了口气。
胖团往离音的怀里拱了拱,离音低下头,摸了摸它的脑袋。
一主一宠正打算商量以后的出路,忽见身侧一脸消沉的方继安直直站了起来。
他如临大敌,喝问道:“谁?”
离音也忍不住一阵紧张。
一道声音远远传来:“君某打扰了。”
胖团刚翻译完这句话,翻腾着的火焰边便凭空出现了个人。此人来得悄无声息,不惊起一点气流,熊熊的火苗甚至连偏也没偏。
来人看上去就二十岁出头,十分年轻,相貌十足俊秀,眉目间一片清风朗月。他的打扮也很简单,一只木簪,一身月白长袍,腰间挂了支长箫,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你是谁?”方继安戒备不减。
“我姓君,名无咎,是来找你身后这位小友的。”
方继安回头看去。
离音也跟着转头朝后看。
等等,方继安身后?
该不会是她吧?
离音猛地回身,正对上了君无咎的眼神。
君无咎摇头失笑,眼神十分温和,像是藏着暖阳一般,“怎么这么迷糊的?”
这种语气……
离音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君无咎看着离音,“近日我心血来潮,直觉应往这边走上一趟。见到你时便觉得,我收徒时机已经成熟。小姑娘,你我有师徒之缘,你可愿拜我为师?”
离音眼底的警惕之色更浓。
离老头从小就教她,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随便跑来个人说要收她为徒,还是玄学般的缘分?
修真界也有传销的吗?
你尽管吹,信了算我输。
“小姑娘,我可没必要骗你。罢了,人找到便好,此事不在一时。”
这般说完,君无咎便转过身,单手掐了个法诀,对着那火焰闭上了眼。
一串十分悦耳的韵律从他嘴里传了出来,离音一开始还能勉强辨别他说的音节,渐渐地便越来越迷糊,眼皮也越来越重。
方继安死死盯着燃烧的火堆。
一阵虚白的烟雾从火焰中升腾而起,四周的温度忽然降了许多。虽是冷,但人的心里却是光明的,一派祥和。
一张张方继安熟悉的脸从那团升腾着的白雾中晕开,所有人都懵懵懂懂地往君无咎那边凑。
故人就在眼前,却再也看不见他了。
方继安的呼吸开始加重,眼眶又一次不受控地泛红。
君无咎嘴里那特殊的韵律并没有停下,却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在方继安面前打了个响指。
方继安浑身一颤,眼底的红色慢慢退去,脸上显出几分茫然来。几秒钟后,他像是回想起来了,忽然泪流满面。
他直直跪倒在地,看着逐渐虚化的那一个个熟悉的人影,眼睛眨也不眨。
过了好一会儿,君无咎才停下来。
一睁眼,他正好看见闭着眼睛、嘴角露出微笑的离音,微感讶异地扬了扬眉。
这就能入定了?
天赋不错啊!
君无咎伸出一根食指来,对着离音的方向画了个圈。而后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等着她醒来。
方继安咬咬牙,站到离音身前,拦住了君无咎的视线。
他对着君无咎深深鞠了一躬,“前辈施咒大恩,晚辈他日定有回报。但请前辈见谅,幺幺不能跟你走。”
他已经没有亲人了,若是连幺幺都没有了……他以后可就真的孤身一人了。
君无咎一挑眉,“看来你已经知道我的意思了。恕我直言,我若是真想带她走,你是拦不住的。更何况你如今尚且自身难保,带着她又能如何?让她跟你风餐露宿,面对来自妖族无止尽的追杀?”
方继安脸色微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君无咎看着他,“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这桩灭门惨案的缘由?”
他看了看周围遍地狼藉的场景,“这里有浓郁的高等妖族的气息,你身上又带着半妖的血脉。高等妖族的血脉却长于人族修真家族中,看样子还是瞒着养大的……我不想知道背后有何缘由,但高等妖族何其骄傲?你们家族这一举已经是犯了大忌了。你今日没死乃是侥幸,妖族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高等妖族?半妖?
这都是什么啊!
方继安神色惶惑中又带着点茫然。
君无咎心内就有了猜测,“怎么,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阿爹没说过,他只是让我千万不要流血……”
“我没听话……我流血了……”
方继安喃喃着,似是终于想明白了,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他看着君无咎,神情有些脆弱,“所以这一场祸事,其实是冲着我来的?怪不得……怪不得那些人抓了我阿爹却没杀他,他们肯定就是想等着我自投罗网……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流血的……”
君无咎垂了垂眼,“流不流血其实并不是关键。要紧的是,你已经控制不住自己身上的血脉力量了。高等妖族虽然骄傲,却并不是完全不讲理的,恐怕你身上的血脉来路不太正,这才惹了人家忌讳。”
“你以后血脉之力每发作一次,就是当一次活靶子,会惹来妖族无止尽的追杀。这样的情况下,你还要带着她吗?”
方继安看着无知无觉的离音,终于犹豫了。
——
离音做了好长一个梦。梦里暖阳熹微,绿草如茵,风也格外柔软。她感觉自己时而是一只飞翔着的小鸟,时而又是一条游弋着的大鱼;时而化成一缕清风,时而又变作了一朵轻云……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这种感觉实在令人迷醉,以至于等离音晃悠悠醒过来时,脸上还挂着迷之微笑。
站在她对面的君无咎,也正微笑着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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