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离之把头抵在白阮言的肩颈,泪水染湿了眼前的白布:“阿阮,我还没来得及看看他们的样子,我什么也没见过,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特别没用?我甚至不能记住他们,不能保护他们。”
白阮言伸手安抚般地拍着他的后背,就像多年来他对自己做的那样:“哥哥,你想不想记住我的样子?”
还没等他开口,白阮言就自顾自地说了出来:“我的眼睛是墨绿色的,在阳光下会泛着淡淡的光泽。哥哥知道墨绿色吗?如果有一天哥哥能看见,就知道阿阮的眼睛和哥哥的衣服是同样的颜色,阿阮的眼睛里有一个人,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人,他叫许离之,他叫许离之,他叫许离之。”
七年来,他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第二天一早,许离之卧房的大门就被许怀昌一脚踹开了,他连忙问发生了何事。
昨夜 ,许怀昌在窗外看见的白阮言抱着许离之时露出的后颈有一块图腾,那是妖族的图腾,一刹那,白阮言感觉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大盆凉水,直接将他唤醒。
你不过是一只妖,是他许离之一生一世都会痛恨的东西,你究竟在奢望些什么?
但许离之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兄长手中可有佩剑。”
许怀昌的语气冰冷:“正是!我要亲手杀了这畜牲,为许家人报仇,表弟,你让开……表弟?”
许怀昌的声音弱了下去,逐渐沦为不可置信,因为许离之当着白阮言的面对着他跪了下来,他当场就明白他这个表弟想干什么了。
许怀昌举着剑指着站在许离之身后,一脸茫然的白阮言:“是不是你用了什么妖术迷惑了我表弟?他才如此向着自己的仇人!”
许离之感觉那把佩剑直直向身后的白阮言刺去。他奋力向上一抓,正巧抓住了剑刃,锋利的剑刃划开他白皙的手掌,鲜血顺着掌心直流。
许怀昌一把松开了剑:““表弟你…………”
他将手中的剑扔在地上,对着表兄磕了三个响头:“表兄救我们于水深火热之中,与我们有恩,但烦请表兄您再开开恩,放过阿阮,他是妖没错,但也是同我一起长大的妖,日久便生情,心中自是难免不舍。再者,妖族也并非皆是凶残之辈,阿阮在许家这些年也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人,您杀了他就不算草芥人命了吗?另外……”
说到这里,许离之顿了顿,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但他还是说了:“我早已心悦于他,认定了他,无药可救,所以表兄若是要杀他,便连我也一同杀了吧!”
那一晚是白阮言过的最恍惚的一个晚上,他一言不发,坐在床上给许离之包扎手上的伤口。一向活泼好动的人忽然熄了火,许离之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因为什么。
“阿阮,你在因为我那句话而不开心吗?”许离之微微低头,闷热的呼吸打在他的手上,他一心一意的与那伤口作对,半晌回了一句:“没,我挺开心的,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许离之转过头,试探着正对着他,就仿佛他真的能透过那层白布望见他一样,一双薄唇在白阮言看来就是在诱惑他,他当然没忍住,凑上去轻啄了一下,又退回来,伸手抚上许离之的脸颊:“我不明白,我是妖,是你的仇人,也是你最不应该喜欢的人。你如此英俊,心悦你的姑娘应当是不少,但你为什么偏偏…………”
偏偏心悦于我呢?
许离之攥住了他抚弄自己脸颊的手:“我很明确,我对你并不是兄弟之间的喜欢,是最简单最朴实的爱意,我好不容易才遇到了你,你就不要拒绝我了。好不好?”
他像是通过刚才那一个亲吻确定了什么一样,嘴角挂着笑意。
白阮言看了他很久:“还真是没有令人拒绝的理由呢。”
他们抱在一处,吻在一起,在那个大雪纷飞,寒风刺骨的时候,他们划破时空,用两颗同步跳动的心,温暖了一切。
半晌,他松开了他,但也紧紧搂着他的腰,不肯松开。
白阮言的手抵在他的肩头,小声呼吸了一会儿,他的整颗头都红透了,像是软软的团子,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表兄,他有没有和你提到过你的眼睛?”
他抚摸白阮言虎口的手一顿,但也马上会恢复正常:“有过……就在几天前,表兄告诉我,他在古书中寻得一个秘方,或许可以治疗我的眼睛。”
“什么秘方?”
“嗯,就是用一些很名贵的草药,再加上一个特殊的药引。”他回答道。
“特殊的药引是?”
“是一碗山茶花的花汁,但这深冬腊月,还在深山里,上哪寻山茶花呀?这里的山土都干燥,养花的话也活不起来,而且每年冬天天气寒冷,我的眼疾便加重一番,表兄说,如若不趁这个冬季试一试。来年开了春,估计就再也无法好转了。”
白阮言从许离之怀里撑了起来,用一种近乎悲痛的眼神望着他:“花汁在花的什么地方,肚子里?”
“花哪有肚子呢?”他笑了笑,“不过是用人来比喻的话,应当是在心头的地方吧,花的花枝估计就是人类的心头血。”
白阮言忽然突兀的插了一句:“我现在开始难过了。”
“难过什么?”
“因为你说心悦我的那句话。”他回答说。
“为什么?”许离之看上去有点委屈。
“因为…………”
因为我好像忽然想起来,我就是一朵山茶花呢。
他们在尴尬又奇怪的气氛中度过了十天。
当窗外绵延了十多天的大雪,终于停止的那一天,一大早他就把他亲爱的表弟从床上拉起来了,他为此感到非常震惊。十天前的那次不愉快开始,他们兄弟间已经有些时日没有搭理过对方了。
“表兄这么早是要做什么?还有阿阮去哪儿了?”他用清水洁面后,伸手抚了一条白布,缠在眼前。
许怀昌面上有些不安,但也幸好许离之看不见。“不知什么时候,妖族就抓到你了,所以我为你设定了一次特训。”
许离之从心底感觉这准没什么好事,但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因为他已经20岁了。但是连一只鸡都杀不死,估计也还会被鸡反杀。
许怀昌递给他一把匕首,然后牵着他的手,抵在他面前的这个草人上,用力就往前捅,那就是草人心脏的位置。
许离之第一次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有些紧张,深呼吸了好几次,也没能让自己乱跳的心平缓一点,索性就不去管了,他抑制住不由自主的颤抖的手,用力一次那把刀一半扎入了草人的心脏。刀从他的手中脱落。
许怀昌拍拍他的肩膀,满意的说:“你做的很好。”之后又把刀插回了他手里:“他去给你做草人了,还有三个,你再多试试。”
他吞了下口水,无奈的点点头。
草人做的很精致,胸前甚至用了一大块猪皮来模拟人皮。这让许离之感觉很不安。
在连连刺伤了三只草人后,他已经熟练了不少,刀也越用越顺手了,他又一次牵起他的手,刀尖抵在他面前的生物上。他能感觉到面前的生物在颤抖,但生物并没有尖叫出来。
“表兄,这是什么?”
许怀昌顿了几秒之后,摇摇头,微不足道的叹了口气,“这这也是个草人,你就放心动手吧。”
“我已经熟练了,兄长为何还要继续让我做这些特训呢?草人上裹着的是猪皮吧,应该也不便宜。”他迟迟没有下刀。
许怀昌叹了口气。直接压着他的手把刀往前送了送“动手吧。”
他没再怀疑什么用力刺了下去,如果他能看见,就会发现此时,站在他对面的,是和他做了十天爱人的白阮言。
白阮言并没有下山,也没有去找山茶花,甚至也没有做草人。他就这样站在他面前,脸上挂着泪水,嘴角却带着笑,他死命咬住双唇,忍受着刀刃划破他的皮肤,刺入心脏的剧痛。
绿色的血液自刀口处倾泻而下。
许离之把那把杀死他爱人的刀放在桌子上,对着他的方向一笑:“兄长,我表现的还不错吧。”没有人回应他,因为此时的许离之左手端着那碗山茶花的花汁,弯腰对着地上的白阮言深深鞠了一躬,用气声吐出两个字,谢谢。
一天前,白阮言在夜里确认许离之睡下后轻手轻脚推开了房门,到院内那棵不长叶子的梧桐树下。
许怀昌早已经等在那里见他来了,他举起长剑直冲他:“你想做什么?”
他说:“我知道那个秘方的存在了。我也有办法能帮到你,找到那味药引。”
许怀昌轻哼一声,脸上的表情并未缓和:“我凭什么相信你?深冬腊月雪大封山,你上哪去寻?”
白阮言笑了,那笑容看的他一愣,因为那里含着的情绪太过复杂:“你不是一直想让他杀了我吗?方法计谋我出,药引也是我出,我只需要你扎几只草人,再拿一把短刃,我做什么也不会伤害他的。因为我很爱他,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许怀昌顿了顿,即刻反应过来:“你是什么妖?”
他笑容更深:“山茶花花妖,我以为你猜到了,想听故事吗?”白阮言没管他究竟想不想听,自顾自讲了下去,“我记得是100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只是一颗普通不过的山茶花花种,我掉进了夹缝中,当时许家的老爷年幼时救我出来,把我埋进了许府大门前的一块泥地里整整100年,我没有发芽,也不可能开花。但在许离之出生的那一天,我也冒出了芽,嫩绿色的芽,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给了我和他一同生长的机会,后来我在大雪天里化形,因灵力低微,受不住寒冷,即将昏死过去的时候,又是他救了我,他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我给予他更多的回应和陪伴,所以我会不惜一切让他看见这个世界,哪怕失去我的生命。”
许怀昌定定的注视着他的双眸,他的眼睛是墨绿色的,那里似乎无边无际,又似乎在尽头种了一朵山茶花。
“谢谢”他听见自己说。
白阮言惊讶了一瞬间,随即笑开:“无妨,小事而已。”
………………
白阮言用尽全身撑着身子,尽力去看那个站在他身旁的人,像是想永远记住他的模样,然后用这一点妄想走完他选择的路一样。
“表兄,我的训练结束了吗?阿阮怎么还没回来?”许离之问道。
白阮言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逐渐消逝。
可是我就在你身边呢,
他也说不出口。
许怀昌将手中的加了药引的秘药递给他表弟:“这是给你治眼睛的药,阿阮现在正在洗澡,换衣服,一会儿就过来了。”
许离之接过药碗,面上带着掩盖不住的激动和欣喜:“是吗?那可真是要好好谢谢他。阿阮就是能干。”他仰头饮下那碗药。
一口。
“你有想过他知道你用心头血做药引治好他的眼睛后会有多崩溃吗?他甚至会和你一同去死。”
“你放心,他永远不会知道。”
两口。
“怎么说?”“
我的心头血是可以做药引,但同样也可以清除记忆,我会把有关白阮言这个人在他生命当中所有的记忆更换成你。是你陪他去摘果子,是你陪他去晒太阳,是你同他一起在夜间游湖,是你买给他从来没有人给他吃过的糖葫芦,教训那些欺负他的孩子,是你。不再是我了。”
三口。
白阮言依旧是白阮言,只不过不再是许离之的白阮言了。
他喝完了,碗还没来得及还回去,就脚下一轻晕了过去,他接住了他,却没有接住那个碗吧嗒,碗碎了。就像是有什么再也回不来了一样。
白阮言的身体逐渐消失,变成了一颗山茶花的种子,他盯着那颗种子看了很久,最后把它埋在了木屋门前的泥地里。
希望你来年能看到一个美妙的春天。
大约过了三天,许离之终于醒了过来,许怀昌解开他缠了20多年的白布,光线透过眼睫照射进他的双眼,那一刻,许离之本能的闭上了眼睛。
他看见自己的表弟不说话,心里有些发慌,“表弟你能看见吗?”
他睁开了眼睛不应声,只是双手死死的抓着衣袍,用力瞪大眼睛盯着。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落在衣布上。
“你,你,你怎么还哭了?是哪里不舒服?”
“眼睛。”许离之忽然出声,声音沙哑的不行,他弯腰抬头注视着他:“眼睛怎么了?”
“墨绿色的,眼睛。”许离之今天穿了一件墨绿色的衣服,在阳光下反着灿烂的光,就像是谁的眼睛一样,那眼中只有他一个人。
………………
“其实我这里有一封你的信。”十年后的某一个春天的下午,他和他坐在那棵不长叶子的梧桐树下谈心,许怀昌忽然对他说。
他从怀里掏出那封早就已经发黄了的信封。信纸硬的像是随时可以碎掉一样,但封口处却还完好无损的封着,宣告着他从未被人打开过这封信。
“谁给我的?怎么像是要碎了一样?”他接过信,小心翼翼的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手清秀的字迹和他自己的字,几乎一模一样,他抿了抿双唇:“这不会是我自己给自己写的吧?”许怀昌看着妻子带女儿下山的背影,没说话。
…………
给许黎之
这是我第一次写信,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想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距离你的眼睛被治好,已经有些时日了,我告诉他,先不要把这封信交给你。不知道他做到了没有,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写的,我只是想把我未完成的心愿告诉你:
我想和你一起去捉萤火虫。
[白小公子,夜深了,少爷本就瞧不见路,你们还要二人单独出去。少爷若是出了事,奴婢可没法子向老爷交差了。]
[那好吧。]
我想和你一起数天上的星星。
[哥哥,你看那是狮子座,那边,就是那边连起来的星星。]
[阿阮,你忘了,我看不见。]
我想让你记住我的样子,记住我的眼睛。
[阿阮的眼睛是墨绿色的,和哥哥的衣服是同样的颜色。阿阮的眼睛里只有一个人,他叫许离之,他叫许离之,他叫许离之。]
我想拥抱你,想吻你,想让你的眼里也只有我一个人,我想在冬日里吻你鬓角的白发,想记住你所有的样子。
但我知道我没有这样的机会,永远也不会有这本就不属于我,所以我并不希望你知道我是谁?也不想你记起我,你只需要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他永远用他最虔诚的心去爱你,而他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睛。
我爱你。许离之。
………………
没有日期,也没有署名,这封信的主人并没有留下他的名字。但许离之知道,读完这封信,他早已泪流满面,他没有去问他信的归属。
既然你不想让我知道,那么我就尊重你的选择。
许怀昌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离之,你瞧那朵山茶花发芽了。”他转头看了过去,嫩绿色的新芽刚从土里冒出来,害羞而胆怯的注视着这个世界,“我猜他很快就会开花了,”
[哥哥,你看阿阮是不是长的很高了?]
他猛地一回头,却不见人影,伴随而来的是树枝上的风铃,随风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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