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三年秋
泽璐都道，端氏城
年节滚过四时，如今入了尾声，父亲死过四次，至今不肯气绝。
唱念做打的典仪去了又来，今朝来了又去，门前盈盈到罗雀顾盼，也不过短短一季时候。偌大个院落冷冷清清，留她孤零零一人在此。
不止呢，知春无不厌倦去想，门上朱砂红封，还有偏房紫符，都有在好好陪她。
烂在这里也未尝不好——对谁都好，城中人人色变的乱力怪神，夜夜不绝拍打门扉的沉闷嘶吼，多合适，不肯离开的死者，无从逃离的生者，生前死后，他们父女二人，还从未达成过这样的一致。
门又响了，这次是正门，今日最后一批的客人姗姗来迟。她前去迎接，很快听到院外拨动门闩的响动，低声的抱怨，哐当一声，眼睛随即现出两条人影，个子高些的二十出头，黑缎针织外套，青布白边长裤，腰缠赤绫，坠有火纹玉饰，此外另佩长剑一柄，神情漠然，一如遍布黑眸的冷硬，另一人则披宽大灰袍，遍身笼罩其下，面目难辨。
她认得这枚玉饰，也认得这个人，天子亲封镇魔使，阳城炎使姜奂殊。她晓得她来此处是为了什么，稍事屈膝，作出恭敬的情态，“小女李知春，见过姜大人。”
“其它的大人呢，让他们见我。”炎使言辞冷淡，话里话外又有久别重逢的亲切，“还有那些小子，如今又到了何处？”
“该走的都走了，小子们发过月钱，也都各自散了。”
“这里只有你一人在此？”
“全听姜大人安排。”
“你晓得，我是来送令尊一程的么？四次葬仪又死而复生，全州都在议论纷纷，捅到了天子眼前，谁都不好看，首当其冲就是你李家的责任。”炎使道，淡淡的一双眼睛居高临下俯视，“没有他事要讲，就带我去见他。”
“这是自然的事情”她打直弯曲已久的一双膝盖，为二人引路，厢房屋外贴满密密麻麻禁制紫符，其中很有些是用血绘制，瞧之奇诡异常，炎使古井不波，一手覆在门环之上，“都给我退后。”
那灰袍人却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随即，门环处传来喀嚓一声巨响，金属锁头应声而落，带着木门破裂所飞溅的木屑，一个足有两人高的身影闯将出来，皮肤铁灰，双目黯淡，周身不见一根毛发，粗厚的嘴唇向上翻卷，露出刺破皮肉的尖锐獠牙，双手、双足手甲极长，泛出青紫血色。
知春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清那曾被她称之为父亲的妖邪如何一跃而起，也看不清炎使是何时出剑，真真切切挡下足以教人脑浆迸裂的一击，拦在她身前的灰袍人没有动手，而是动口，问她，“这就是你的父亲，铸剑师李伯梁？”
“它曾经是。”
“找对人了，动手吧。”灰袍人有着一副明朗的少年音色，轻浮恣意，又不致招人反感，交谈的同时，那炎使早与这青僵斗在一处，霜色长剑似是特为驱邪打制，一道道剑锋落于钢筋铁骨的身躯，都留下重重伤痕，灰色皮肤不住传来滋滋灼烧声，硕大的僵尸很快全由气雾包覆，有如身在蒸锅，见此，灰袍人又吹一声口哨，语带奚落。
“别玩了，赏它个痛快。”
下一刻，李知春便晓得她为何封号为炎，字面意义上的，那人举剑当空，一簇簇火焰似是凭空而现，朵朵环绕于周身，如同生灵般不住跳跃，皆是血一般的颜色，霜华般的剑刃也染上鲜红，一抹亮色流光闪过，一泼血雾飞溅，青僵霎时被斩下一臂，犹是体味不到疼痛似的，仅存右臂指使如风，面朝炎使要害扑来，那人不动声色，如是裁体量衣般，貌若随意闪过一弯弧度，这一次是左腿，飞落在她们脚下，大股大股污紫色的血液漫上鞋尖，知春欲退，那灰袍人却擒住她，笑意愈发充盈。
“跑什么呀，明明是你的父亲。”
右臂、右腿，又有头颅旋出，咕噜咕噜滚至脚面，于青砖留下一路血迹，灰袍人捡起头颅，将死不瞑目的脑袋掂了又掂，轻轻抛向空中，一簇簇金色火焰骤然升起，承起落下的一个个物什，再无影踪，待金火散尽，什么都不再剩下。
前方有人祝祷。
今观凡界，端城李氏
利锯解形，抱铜皮焦
遍体刀割，百节火燃
铁杖铜捶，纵横拷掠
如斯苦痛，无有休息
灰袍人也不免动容，同她一齐倾听，始终低下的头微微扬起，让其下知春瞧见了全貌，果真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生就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孔，高眉深目，轮廓锐利，一双眼睛是极凶险的金，妖魔方会有的颜色。
尔时尔行，皆缘妖横
受诸痛苦，万劫难逃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
俱获超生，从兹解脱
出离长夜，得见光明
灰袍人注意到她的视线，笑着望过来，只是这笑意始终不及眼底，它伸手捏住知春脸颊，在祷告声中，用口型一字字述说。
“说出去的话，就杀了你。”
“...赦种种之罪愆，从兹解脱，宥冥冥之长夜，俱获超生。”
“你刚刚，是说了什么？”最后一字念毕，炎使转向她二人，“未向你介绍过，这是我的副手乌踆，我姜家的远亲。”
远亲，好一个远亲，妖魔眼睛的远亲。
“李伯梁死了，你是这里的当家人，我该同你谈。”炎使道。
“全听大人吩咐。”
冰凉茶盏落于桌面，再瞧见这古井不波的一双眼，已是在了正房，黄花梨木的扶椅做着来客，灰袍来客站在离门不远处，复又低下头去。
“和我说说这里近况。”炎使敲敲桌面，开口命令。
“回大人的话，端氏城中闹了瘟疫，患者多是青壮劳力，上吐下泻高烧不退，另有腹痢之症，死者已过三成。”想起父亲，她又沉默了片刻，“与家父境况不同。”
“此事还未有结论，仍需调查一番才是，你父亲的模样——那是僵尸，你晓得么。”
“先慈先考皆出身海印城，小女自幼就耳濡目染了些。僵分五类，紫、白、绿、毛、飞。尸有三道，游、伏、不化骨，想来家父所化，正是紫僵无疑。”
“你很聪明，省却我不少事情。”
“大人谬赞，小女只恳请大人告诉我一事，为何这罪魁祸首...专挑了我家？”
那灰袍人笑了一声，冷酷之意不言而喻，“你要同牛羊解释为何吃它们么，心怀怨死者为鬼，死后不宁者为僵，你家只是不走运罢了，要什么理由？”
“乌踆！”炎使喝斥一声，“不可无礼。”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唤作乌踆的妖魔耸耸肩，复又敛口不言。
“我与先慈先考有同门之谊，家中时常也有些走动，发生这些实在遗憾。将你父亲变作僵尸的罪魁祸首定没走远，这冲天疫气就是证据，李小姐，无论是为复仇，还是为阻止下一场悲剧，我需得你携力相助，告诉我那日的细节，明明白白，什么都不落下。”
“...那日与往常并无不同，我在柴房煮饭，父亲则盯着那些工场小子干活，到了黄昏用过晚饭，循着定例，父亲总要出去沿河散散心的，谁知就此一夜不回，到了第二日，清晨鸡鸣响过三声，我父亲的尸身被扔进院中，口鼻处尽是泥沙，已然是没了呼吸。”
“可有伤处？——任何细微的都不要放过，破皮流血，蚊虫叮咬，你见到皮肤处有任何破损么。”
“并未，只是颈间有许多抓挠痕迹，色如青苔，或是皮下淤血所致。”
“这就奇怪了。”炎使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陷入沉思，“化僵之法不过二者，一来生前被僵尸吸血，二来死后地气不稳，发生尸变，你当真没有看错，李伯梁全身都无一处创口？”
“这点小女可以担保。”
“乌踆呢，你怎么看？”炎使抬起头，问向倚靠在墙边的灰袍人，此刻她正一点点的低着头，又猛然抬起，竟是在打瞌睡，“尸变是在生前，尸身却无破损，你曾见过类似情况么。”
“哎，我也仅见过一回僵尸，还就是镇远镖局那次，你指望我说得出什么个一二三来？”乌踆耸耸肩，“不过你说这疫气滋生，我倒有些想法，比起病气来，这里的气息更像是瘴气，是个埋蛊的好地方。”
“蛊师？”炎使询问，“巫蛊不过秦淮乡，哪怕有苗部人在此，也生造不出僵尸的。”
“死板，蛊师又未必得是活人，高级些的僵尸能保留灵智，存留些手段很奇怪么？蛊师就是僵尸，僵尸就是蛊师，先前是我在开玩笑，李家小妹啊，盯上你家的理由还不够明白么。”她轻笑一声，“天下门派好似江之鲫，斩妖除魔的玄门可就仅此一家，你瞧。”她抬起手，稍稍虚点，
两扑缠绕的细长金焰从她指尖窜出，来到知春眼前，骤然，只见女孩纤薄的眼帘上浮现两个黑点，在这金焰的纠缠中逐渐拉长、变形，缓缓露出针尖尾端，伴随乌踆的动作，竟拔出两根长约一指的银针来，霎时知春大叫一声，捂着滚烫痛楚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吐出黑血。
乌踆上前，抬起脚缓缓落在血泊中，将尚在蠕动的生物一个个尽数碾死，握着两根犹在颤动的细针，金色迎向死寂，语气轻松，“怎样，这下信了？”
日更，求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端阳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