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扰驾
熙国有四大都府,此番驻扎曲州,乃属梁云十六州从前六国汉人地界。刘向南的丞相府邸也是汉家宅院,依山背水,柳暗花明,廊榭款曲,颇得几分文人雅气。
琴音渺淡,与他心意相通。
这柄号称“阴阳琴”的稀世绝品——峄阳孤桐,已和他生死相依。
他的命数带着王气,中兴霸主,江山翻覆,舍我其谁,同时,他的命数也带着深重煞气,枭雄出世,血染河山,苍生陪葬。
这似乎是每一位角逐帝王之位的霸主都必须面对的事。金戈铁马,杀伐不断、流血牺牲……才能换来天下。
阴阳琴,一阴,一阳,阴阳平衡,对立统一,则万事中和,遂顺人意。阴阳偏离,王者命数则偏移。
这柄灵琴,能感知上九阵气象,便可知他生死命数。
近日琴音不再陡峭乖张,干涩冷冽,而是渐渐清明,如朗月出云,昭示着他原本危在旦夕的性命得以复苏。
征夫埋阵、龙心压阵,修补上九阵,令他的命数与上九阵紧紧相依,得以延续,不再饱受百日性命之忧,但未来却也是依旧变数难测,皆因命数天注定,又受变数干扰,自从他被师傅逆天改命之后,命数中阴阳变乱,变数陡增。
手中琴弦正变得晦涩间,便听得门外有温润声音传来:“到底是琴扰人,还是心神扰人?怎的我来了,琴声便快断了?”
刘向南转眼已见徐晃佑温然淡笑,向他拱手行礼。
“进来吧。”刘向南淡声道。
“琴音易辨,美曲难求!唯有孤桐三尺可忘忧!”徐晃佑笑笑调侃着看似满腹心事的少主。
“你从何处看出我心内藏忧?”刘向南眉心不动,看似不经意一问。
“越是深藏不露,越需刻意而为!”徐晃佑神秘一笑,故意不点破。
见刘向南不置可否,徐晃佑又笑道:“初时我自回廊走来,听闻琴音回荡,忍不住驻足赏音。峄阳孤桐之清音,高华孤洁、有浩然之气,昭示少主心中王图浩荡,渐渐地琴声暗哑晦涩,猛然停断,不是心事,又是什么?”
“你这么说,想是告诉我,你越来越懂看穿人心,尤其是我的心!”刘向南轻抬眼眸,深深一笑,看似孤高冷傲,实则风流倜傥。
“少主,红颜祸水,不如手足情深!”
“语无伦次!”刘向南又一次不置可否,大有解释便是掩饰之嫌,引得徐晃佑忍俊不禁,愈觉得少主原来也有不为人知的腼腆一面。
作为刘向南身边最得力的亲信,徐晃佑略通术数,文武双全,更能做到揣摩少主脾性,敏言慎行,极得刘向南器重。
他正想问刘向南,却听刘向南说道:“功业未遂,岂能甘心泉下黄土!何况,紫薇星命格也是助了我!逢凶遇厄,乾坤翻覆,化权为吉。”
刘向南说到此处已是眉眼志在必得。师傅希坤老祖只能逆天改命,却改不动他那注定的紫微帝星命格。
“紫薇星命格可是和杀破狼格局有关?”徐晃佑曾听少主提过命格和星曜格局的联系。
“没错!杀破狼格局可左右命格盘,七杀、贪狼、破军在命宫三方四正会照时,紫薇帝星得八曜相拥,冉冉而升,正合开创新朝气象。”刘向南目光闪动几许傲然霸气。
紫微斗数这门帝王绝学在刘向南这里可谓被他运用极致,其登峰造极的修为,连道家先祖希坤老祖都望尘莫及。
徐晃佑忍不住赞道:“少主天纵奇才。”
“贪狼命格者,公输严,已为我所用;破军命格者朱总存哲,可用命格相似者替代。唯有贪狼星仍空缺,需要找到替补者!”刘向南筹谋道。
“替补者,是不是命格相似?”徐晃佑好奇问。
“莫急!始终会出现。”刘向南颔首凝神深思起来,放眼天下,日后能辅佐他的贪狼命格将星,似乎是一个和朱凝风有着亲人命格的未知者……
刘向南想了想,对徐晃佑道:“你今日启程,去河东十二寨帮我寻找一位叫王文庆的人!”
“此人非同小可,他日一定是我复国大业的重要人物!若你降服不了此人,就打开这个锦囊。”刘向南将手中一锦囊交给徐晃佑。
待徐晃佑离开后,刘向南凝神望一眼窗外,忽觉今日眉头突突跳动,似有不妥,当下沉思,拇指在指间逐一轻点,几下掐算,不由面色肃然,抬首遥望天象,此时日头高悬,却隐然有浓云袭来……
“来人,传令公输严,随我进宫。”刘向南下令。
大熙皇宫内,此刻气氛紧张,太医鱼贯出入。
刘向南一到,太医立即跪拜:“叩见丞相。”
“太后康体如何?”
太医面有难色,头磕得更低,说道:“病危发作,圣体难免……”他说得恐慌颤抖,眼前这人是熙国丞相,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权臣,身作宫廷御医以来,他深怕救不了太后,丞相将下杀祸。
刘向南似乎看出他心下担忧,别有深意笑道:“不用紧张。皇上马上来,据实禀报。”
说曹操,曹操到,霍律嘉绪刚踏入萧黎内宫,便见到刘向南已在等候他,不由心中一凛。
刘向南已经到了想见太后随时觐见的地步,连他这个皇帝也不需要提前打招呼。对于刘向南的到来,霍律嘉绪霎时感到一阵莫名紧张。
上次朝堂谏言的阴影犹在眼前,令他这大熙皇帝颜面无存,更助长刘向南恣意操控朝廷。
“丞相料事如神,立即知道母后病发在即?”霍律嘉绪故意问,又道:“朕也是刚听宫人传言,才匆忙放下政务,赶来探望母后。”
刘向南讳莫一笑,淡声道:“臣推算出太后此刻病危加重。”
霍律嘉绪听得十分不是滋味。他最恨刘向南未卜先知,神机妙算。此种时候总是让他感到在刘向南面前无从隐匿心事,一切被他牵着鼻子走,和傀儡帝王接近。
霍律嘉绪径直想走入宫中,怎知刘向南倏然拦住他,朗声道:“皇上,太后昏迷,不省人事,你不便进去打扰她。”
霍律嘉绪彻底愣住,随即诧异一扯唇,愠怒道:“刘向南,你放肆!她是我母后,朕是她儿子,她病危,朕不能去探望她?天家内事,与你外臣何干?难不成丞相操控朝堂的手也要伸进朕的家事?”
刘向南被他一阵炮弹般放肆叱喝,却不与他置气,一副淡定处之,从容不迫,对太医道:“将太后病体禀报皇上。”
一旁太医冷汗涔涔,如实将太后情况报说皇帝,说得胆颤心惊。
霍律嘉绪又担心又火冒三丈,刘向南阻止他见萧黎,便是不让他和母后有半分可以商量定夺朝纲的机会。
萧黎即便病体在卧,许多机密之事了如指掌,而身作皇帝的他刚接手朝廷,许多事一头雾水。
此时刘向南疏离俊容不知不觉已绷紧起来,带着几分睥睨神色,冷声道:“皇上,臣正要觐见你。臣听闻皇上昨夜临时去请八部大人进城,名为整治收归叛变部落,可有此事?”
霍律嘉绪心下一跳,面色煞白。这等机密,为何又泄露到刘向南这里?难道刘向南安插耳目在他身边?
他不由摆出皇帝姿态,冷哼道:“是又怎样?丞相怎么知道?”
刘向南转眼换了春风浅笑,周身不怒自威,沉声道:“皇上想防备我,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请来八部大人,皇上就有信心统率他们?”他语气有轻蔑之意,声音虽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可触犯的威严。
“刘向南,你说这句话,是在胁迫朕不可自主定夺朝政?”霍律嘉绪开始按捺不住。
刘向南继续冷声道:“八部大人各怀鬼胎,太后生前对他们一半笼络一半打压,皇上难道不知?”
霍律嘉绪只觉刘向南权臣气度过于炽烈,气怒道:“刘向南,母后就在里面,她待你不薄,你到底是有心辅佐大熙,还是想篡位谋逆?”
“皇上言重了!” 刘向南声音忽然一高,几乎带着咄咄逼人的味道,眸光一片深浓不满。
他极不喜欢朝中之人说他篡位谋逆。当初他也是光明正大和萧黎达成约定,彼此互相利用,萧黎答应助他复国,怎会料到他苦心孤诣经营的辅佐大熙光复北梁,竟会被今日视他为眼中钉的皇帝多番阻挠打乱呢!
许是他的忽然愠怒惊动周边所有人,刘向南平复了心绪,勉力压住那股无名怒火,身上那股阴鸷却丝毫不减,淡声道:“死生有命,臣已算过,太后春秋不多,八部大人近来虎视眈眈,有叛乱动向,朝廷如果不对八部大人提防戒备,迟早都会把先帝打下的江山拱手相让他人。”
刘向南说完莫测一笑,凝视霍律嘉绪,郑重其事道:“八部大人既来曲州,皇上无需担忧,臣已命人护驾。”
霍律嘉绪面色愈加煞白,刘向南的跋扈专权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浑身颤抖,怒极而笑,说道:“名为护驾,实则看住我吧?”
刘向南不置可否,清俊面容依旧睥睨,只是深邃眉眼多了一丝不耐烦,淡淡对皇帝解释道:“如今朝中汉熙官员派系对立,结党营私之风盛行,尤其熙官,以太后旁亲萧氏一脉权势膨胀,部落最多,以为朝廷鞭长莫及,大肆笼络草原部落,圈地为界,拥兵自重,俨然有威胁皇家天威势头。臣受命于太后,护驾皇上周全,绝不推辞。因此臣今日请求皇上定下计策,尽早削弱八部大人,以免养虎为患。其他朝堂政务,皇上无需牵挂,有臣在,皇上大可放心!”
霍律嘉绪不过是二十余岁的青年,从前都是萧太后做主,他少于历练,更无隐忍胸襟,当下怒气冲冲道:“刘向南,你叫朕放心?哼,简直天大谎言!朕都不能亲理朝政,如何放心?”他顿了顿,目光恨意十足,痛斥道:“刘向南,你少堂皇冠冕,巧言令色。铲除萧氏势力,不正是想换成你的北梁旧部刘氏党羽吗?”
刘向南面色一沉,犀利目光迎向霍律嘉绪,凛声道:“皇上言重了!臣忠心耿耿,青天可鉴。”
此刻他看似彬彬有礼,维持着君臣礼仪,实则眼底已闪出阴沉。
“忠心耿耿?谁信?当年你这手腕令我契真两大忠臣萧天佐、霍律宗源无辜丧命,你当朕是傻子?朕早就看透你的狼子野心了,只有母后才会被你妖言迷惑。”霍律嘉绪已失控,一番话说得像是利刃,直截了当讨伐刘向南。
刘向南面色愈加寒漠,剑眉深深一蹙,似有隐怒欲发作。皇帝将他说成了昏聩惑主之人,却不曾看到他辅佐萧黎尽心尽力,夙兴夜寐,帮助大熙兴邦强国!他那铮铮傲骨不能容忍霍律嘉绪视他为这等人物。
昔日他和萧黎之间互相倚赖的君臣关系已土崩瓦解,此刻无异于君臣翻脸。
刘向南眉眼间的寒戾越来越浓烈,沉吟半晌,索性扬言:“来人,带皇帝去乾宁宫面壁思过。”
这话语出惊人,霍律嘉绪顿时怒气炽盛,待想发作,然而宫廷进来四位身手不凡的禁卫军,已遵照丞相旨意,架起皇帝霍律嘉绪便退下。
晚时,刘向南回到府邸中。
许是刚才与皇帝一番倾轧角逐,令他感到一种把控权力的恣肆**。
这**和堵在心中的那处情感郁结截然不同。
前者是掌控在手中的筹码,牢牢握住,后者却是失控了的风筝,越飞越远!
今日他兴致一来,便叫了府中乐师奏乐,歌姬起舞。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高殿内富丽堂皇,熏香暖馥,长条桌案边,金盏玉杯,酒香浓溢。
今番回来熙国,几回笙歌艳舞,他让自己醉生梦死。
忽然袭来的一片孤寂冷清中,刘向南又发现自己陷入一种说不出的心烦孤寂中。
他微阖双眸,似乎想让自己正心无旁骛地沉溺于旋律之中,然而脑海中却是混乱至极,不知怎的,竟是一幕幕他与朱凝风深夜的旖旎交缠……
明明一直想尝试忘掉她,偏偏越被心魔干扰。
男女之间入骨的情爱又开始折磨起他。
互相融入对方,抵死又深入……那些断续的呻吟声,战栗、颤抖,都成为彼此离不开对方的烙印。
感情这杯鸩酒究竟是有多大的毒性,竟能将他击溃!
想来自己主动放弃朱凝风,想割掉这份将断未断的感情,却不能立刻做到,反倒逼得自己陷入更深的相思挣扎深渊中。
自从有了朱凝风,他已不再是从前清心寡欲,心无旁骛复国的男人了,他所有的倾情付出、热情如火都给了朱凝风,男女情爱上,他也许比别人体会得更刻骨铭心,更疯狂炽烈。如今却落得孑然一身,衾寒谁与共。
若说那喜堂之日被她破了阵,他尚在气怒中,对他影响并不大,如今随着朱凝风选择回到陆岭寨,拜堂成亲已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他们这段奇怪又特殊的关系似乎也连并宣告“结束”!
想到这里,刘向南心口空落落,一阵发疼。
他一杯又一杯的酒不停喝下去,想让清酒消却几分愁丝,好让自己不至于太消沉下去!
直到自己喝得不省人事,摇摇晃晃。
醉眼迷离间,似有一道娉婷袅娜的纱衣女子身影向他款步走来。
那诱惑人的女子身影朝他深深一拜,敛袖低眉道:“丞相,在下前来禀报近日调查北院大王一事。”
“嗯!”刘向南眼角带着俊迷醉意,许是喝多了的缘故,视线惺忪模糊。
他抬起头,颔首一望,这女子容貌如此熟悉,依稀是她……
那令他寤寐思服的人出现了!她说要陪他琴瑟在御、举案齐眉!
“是你!”刘向南喃喃道,恍如梦境。
“丞相!”那冶艳女子已褪去了往日常见的凌厉寒漠,取而代之是娴静婉柔的神色,静静守在刘向南正面前。
“过来!”
那冶艳女子听到丞相不同寻常地一呼,眼中掠过一丝惊诧,遂敛眉轻柔向他靠近,俯身半跪。
刘向南拎起酒壶想倒酒,手却在抖动,那冶艳女子轻轻地将他手中无力端着的酒壶取出来后,为他斟满一杯酒。
怎知对面的人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凝风!别走!”
那声入骨柔情的呼唤,刹那令那这冶艳女子眉间蓦然触动,即刻明白。
朱凝风!这名字,她太过熟悉!
那晚丞相派她去执行任务,与她一决高下的女子!
她轻柔道:“丞相,在下并非朱凝风!”
刘向南到底尚未全醉,一刹那便看清楚对面女子了。是那日被他相中的红衣死士,他打算重用的杀手。
他晃过神,半晌,才淡淡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名叫颜华!”
刘向南点点头,瞬间已清醒,面上波澜不惊,对那女子道:“你先下去!”
眼前这袭红纱衣的人并非朱凝风!
凝风……凝风,你在哪里……为何不回到我身边?
意识到刚才不过一场酒醉错觉,刘向南却并未停止住喝酒!
如果一醉方休,便能迎来美梦,倒也无妨!
刘向南将桌上剩余的酒全喝了,直到昏睡……
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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