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回去后不久,书院发生了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此事与一篇策论有关。
策论本是评议当朝政事,在科举考试中也是必考项,往常书院课试也考,但出题大多触及不到当朝权势的漩涡中心,无关痛痒。这是晚渔先生的规定。
可偏偏今天,晚渔先生自己打破了这道不成文的规矩,竟在课上出了一道与朝宁新政有关的策论,论大梁困境与朝宁新政。
题目给得太泛,其实是留有余地,许多学子直陈题中两点,却不敢将笔锋指向现今掌权的旧党。
慕怀清接到这份论题时,抬眼看向了晚渔先生。晚渔先生将各人反应尽收眼底,目光最后与慕怀清相交。
慕怀清垂眸,提笔。我笔著我心。若不敢直言心中所想,她又何必踏进这书院中。
一个时辰的时间过去,停笔,收卷,众人心中皆是忐忑不安。晚渔先生并未多言,带着捧卷在怀的谈声新一道离开了学斋。
慕怀清搁下毫笔时才发现,笔杆竟全是她掌心的汗渍。她呆呆看着自己掌心,直到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她才回神。
“唤你好几遍了,你怎么也听不见,还在想刚才那道策论?”
慕怀清抿唇,点了下头。
身后的陆居澜面色也不轻松:“我在书院几年了,从未见过晚渔先生如此反常。”
没心没肺的霍澄嗅不到那字里行间的危机:“说不定是心血来潮,再说过去十几年了,这事应该也没那么避讳吧,再看会儿书我们就该去吃饭了。”
-
百茗斋内。
李晚渔一一过目学生们方才所答论,并提笔批注。
直到他看见某张卷子,原本严肃的神色更加凝重起来。他捧起来读,连笔也搁下了。阅毕,他垂首轻轻叹了口气,不禁想起了与商柏榆的一场谈话。
那是在几天前的下午,商柏榆为课上某一讲的讲义来请教他。
“山长,过几天我想在课上开个讲会,复讲《礼记》中的儒行一则,讲义在此已写好,但觉得其中还有些疑问处,所以想来问问山长的意见。”
李晚渔接过他递来的讲义,一边看,一边斜睨他一眼,道:“难得你竟勤快起来,肯做足准备开一次讲。”
“这个嘛,”商柏榆哈哈笑着,有些羞愧道,“有感而发,有感而发。”
李晚渔与商柏榆相识多年,深知他脾性,是以稀罕道:“何感?”
商柏榆卖了个关子:“山长觉得慕无晦如何?”
“学识可与陆云程匹敌,但我教他不多,不知他性情如何。”
商柏榆道:“我有感而发,正是因为他。山长应该也听闻了边关之难吧。”
李晚渔一下子正了脸色:“杨士武之事,略有耳闻。”
商柏榆道:“不止如此。前段时日我有一友人南下,与我说起边关,说那里命比草贱。我一时悲从中来,觉得世道如此,自己无能为力。谁料那慕无晦在一旁听去,却道还有转机,一语切中当朝局势要害,胆大至极。”
说及此处,商柏榆似乎也想起了慕怀清那时的神情和话语,笑叹:“虽千万人,吾往矣。实在是后生可畏啊。”
李晚渔停止回忆,面对此卷露出一种怀念而伤感的神色。
“替我唤慕无晦来吧。”
谈声新有些好奇:“只唤他一人?”
“嗯。”
谈声新得令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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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怀清用过晚饭,和陆居澜等人道别,正要回房温习《通鉴纲目》,却被人叫住了。
“慕大哥,晚渔先生传你过去。”
慕怀清闻声回转,见谈声新正朝自己走来,心中有数。
谈声新领着她往百茗斋走,神神秘秘道:“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事?”
“我大概知道了。”
“啧,先生没叫别人,就叫了你,该不会是你写得不好吧。”
慕怀清笑:“你以为呢?”
到了百茗斋后,李晚渔吩咐谈声新暂避,独留慕怀清一人。谈声新瞪大了眼,不甘心地挪了出去,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关门后贴在了门口。
慕怀清行礼,道:“请问先生唤学生来,有何教诲?”
慕怀清心中忐忑,却也很想知道晚渔先生会如何评议那些旧事,这也是她坦诚执笔的原因之一。
李晚渔道:“你的答卷,比之他人的,要深刻很多,不但分析了朝宁新政的利弊,甚至详细总结了新政失败缘由。我想知道,你为何会了解这么多?”
“朝宁新政乃是与我朝命运相干的一件大事,学生以为应当了解。”
“你是新政的拥护者。”李晚渔此句,不是疑问句。
“学生并非拥护新政,只是赞成一切政通人和的变革。”
“你想入朝为官?”
“说不想是假的,学生不敢欺瞒先生。”
“你这篇策论若流传出去,此生仕途也到尽头了。你该知道现在的朝堂是个什么样。”
“未尽人事,如何言得天命。”
“凭你一人?”
“公理未至,薪火不息。先生,即便没有我,也会有千千万万人。”
“我竟不知,我的学生里,竟有你这般的人。你确实胆大得很。”
慕怀清躬身:“学生惶恐。”
李晚渔的眼神一瞬间锋利起来:“我开办书院,是要教人修身养性。若我为此将你驱逐呢?”
慕怀清轻轻吐出一口气:“那先生当年又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为顾若川离京践行呢?”
李晚渔瞳孔猛缩,屋内一时无言,慕怀清便也一直垂首。
良久,李晚渔终于开口:
“新政那么多人物,青葙之辈为忠君,方衡之辈为心中抱负,吕阳春之辈为升官发财,唯有顾若川一人,是在为民。
“你道新政会败,是因为先帝驾崩,因为守旧派顽固抵抗,因为施行操之过急,因为新政本身不足,却没说到人心难测。
“你和顾若川一样天真。太天真的人,在那会吃人的官场,是活不下去的。”
慕怀清攥紧了拳头:“那他所为,便毫无意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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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声新正贴着门,听见一阵脚步声,刚往后撤,门就开了。
“慕——”月光下,谈声新看见她眼眶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于是住了嘴,看着她一言不发从自己身边离开了。
“声新,”晚渔先生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从《中庸》第二句开始背。”
谈声新羞愧地低了下头,开始念诵:“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谈声新的声音越念越小:“先生,弟子知错,以后不再偷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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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澄如练,渐凉的天连虫鸣也不多闻。慕怀清走在回房的小径上,脑海中回响着晚渔先生回答她的四个字。
“君子不器。”
这不是一句直白的答案。
此句出自《论语》,前人注解为君子不应局限于某一种技艺,而应该博学广识,但晚渔先生所指定非此意。
慕怀清暂不明了,也不深究。
回到房中,她点上了灯。桌上摆着一个瓦罐,里面开着两朵荷花。这是七夕时陆居澜送她的那两朵荷花苞,她不忍见其腐烂,便养在水中,没想到竟开花了。
无根之花尚能盛开,人又为何不能逆势而行。
此篇策论的答卷后来众人都有发还,除了慕怀清。
陆居澜对此很是奇怪:“怎么会没有,我还想看看你写的什么呢。”
慕怀清笑了笑:“兴许是我写得不好。”
陆居澜不信。他偷偷去找过晚渔先生一回,却被堵了回来,晚渔先生要他收收好胜之心。他也只能就此作罢。
谈声新的多舌似乎难得收了起来,无人知晓那晚李晚渔和慕怀清的谈话,也无人知晓那晚慕怀清有可能哭过。
策论一事仿佛雁过无痕,晚渔先生除了对慕怀清投来的目光多了些,也没再提及什么。
慕怀清又在书院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算算日子,有一件事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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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赵家。
主厅一共坐着三人,气氛剑拔弩张。
赵季青坚决道:“这种要求我不接受。”
太夫人阴沉着脸:“我都已经让步了,你还要如何?”
“寻常人中举已是不易,更遑论中进士。母亲,你这不是让步,是刁难。”
太夫人冷笑:“他不是读书厉害吗?要是不能中榜,读什么书。”
郑氏在旁补道:“是啊,莫不是兄公不信他能中进士?”
“他是我的儿子,本该名正言顺,不应附加条件。”
太夫人道:“中秋我允他回来一次,叫他自己考虑考虑。话我就放这了,大郎你若是再敢忤逆,就别怪我这个做娘的狠心。知行也是你儿子,他的前途你总该考虑吧。”
赵季青瞪大了眼。直到太夫人带着郑氏走远,他还呆坐在原处。
他知道,从小到大,母亲总是偏爱弟弟,就像他无法选择婚姻,弟弟却能娶一个自己情愿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婚姻,成就了弟弟从商的一片坦途。
大梁自新帝登基以来,便大力宣扬孝道,惩治不孝之罪的力度也相当大。其中的用义赵季青心知肚明,他若因不孝之罪丢了官,知行必定受到牵连。
他一再忍让从无怨言,却怎么也想不到,母亲竟能在今日说出最后这句话来。在母亲的眼里,家中没人可以忤逆她,就连曾经的父亲,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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