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泪无声垂落,在鎏金烛台上凝结成珠,将时雪瑜从冰冷彻骨的旧梦中拽回。昭阳宫特有的、混合着旧书与安神香的沉静气息重新包裹了她,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疏离感。她轻轻吁了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残留的那点前世烟尘彻底吐尽。
“吱呀”一声轻响,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侍女青棠的身影闪了进来,带着一身夜露的微凉气息。她脚步轻快,脸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快步走到时雪瑜身边,压低了声音:“娘娘,方才听守夜的小内侍说,陛下…往揽月宫去了。”
揽月宫。那是柳贵妃柳云漪的居所。
时雪瑜闻言,连眼睫都未颤动一下。她只是将手中的书卷又翻过一页,目光沉静地落在泛黄的纸页上,仿佛那墨字间藏着的玄机,比帝王的去向更值得探究。半晌,才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越却无波无澜。
“这有什么可说的?”她终于抬起头,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极浅的弧度,像是月下初绽的昙花,转瞬即逝,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陛下想去哪里,自是陛下的心意。柳妹妹温婉可人,陛下喜欢,也是常理。”
青棠看着她平静无波的面容,欲言又止。她知道自家娘娘性子清冷,自请幽居昭阳宫后更是深居简出,可每每听到陛下去柳贵妃处的消息,她心里总替娘娘泛起一丝不平。娘娘这般容色,这般气度,若肯……何至于在这昭阳宫里守着清冷?
“娘娘……”青棠的声音带着点替她委屈的鼻音,“那柳贵妃仗着陛下宠爱,越发……”
“青棠,”时雪瑜轻声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目光从书卷移开,落在青棠年轻而忧心的脸上,“宫中诸事,听听便罢,不必入心。”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边缘,那光滑的触感,让她恍惚间又回到了刚踏入这深宫、一切尚未发生、却又危机四伏的时刻。
那是她重生伊始,带着尚未完全平复的惊悸与刻骨的警醒,踏入聖朝宫廷不久。彼时,她如新荷初绽,顶着雲泽公主的光环,是两国盟约最显眼的象征。人人都知,她极有可能成为新后。而这,无疑触动了某些人最敏感的神经,尤其是那位出身显赫、家世根基深厚的柳贵妃——镇国公府的嫡女,隽鸿熙身边唯一一个能得他几分真心的女子。
记忆的画面清晰起来。春日,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好,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柳云漪穿着一身娇艳的霞光锦,在一众妃嫔的簇拥下,如同花中之王。她看见时雪瑜,便笑吟吟地走了过来,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时妹妹初来乍到,可还习惯?这宫里的景致,比之云泽如何?”她的笑容明媚,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算计的微光。就在时雪瑜微微屈身行礼的瞬间,柳云漪脚下似乎“无意”一绊,整个人惊呼着向后倒去,撞翻了旁边摆着的一盆名贵的魏紫牡丹。花盆碎裂,泥土飞溅,娇艳的花朵顿时零落成泥。柳云漪的裙摆也沾上了污迹,精心描画的妆容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
“哎呀!时妹妹你……”柳云漪被宫女慌忙扶起,泫然欲泣地看向时雪瑜,又惊惧地瞥了一眼闻声走来的隽鸿熙。那眼神,无声地将“推搡”、“嫉妒”的罪名扣在了时雪瑜头上。周遭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目光都带着探究、幸灾乐祸或同情,聚焦在时雪瑜身上。
那一刻,前世被诬陷、被幽禁、被赐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时雪瑜的心脏。她看到了柳云漪眼底那抹得逞的狠厉,也看到了隽鸿熙微蹙的眉头和审视的目光。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柳云漪绝不会容忍一个威胁她地位、甚至可能夺走她唯一倚仗的和亲公主。
就在众人以为这位雲泽公主会惊慌辩解时,时雪瑜却缓缓地、深深地福下身去,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尘埃落定之感:“臣妾一时不慎,冲撞了柳贵妃娘娘,惊扰圣驾,罪该万死。陛下,贵妃娘娘,臣妾自知言行无状,恐难胜任宫廷礼数,恳请陛下允臣妾独居一宫,闭门思过,潜心修习宫规,以免再行差踏错,损及两国邦交颜面。”
她主动请求幽禁!这出乎所有人意料,包括隽鸿熙。他深邃的目光在她低垂的、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平静之下,似乎有种他看不透的决绝。最终,他挥了挥手,语气听不出喜怒:“准。昭阳宫尚空置,便赐予你静心思过。”
于是,她带着青棠,几乎是带着一丝隐秘的庆幸,走进了这座注定孤寂的昭阳宫。柳云漪那拙劣的陷害,成了她挣脱漩涡、主动筑起堡垒的契机。
“娘娘?”青棠担忧的声音将时雪瑜从回忆中唤醒。
时雪瑜回过神,看着眼前忠心耿耿的侍女,眼神重新变得温软。她轻轻拍了拍青棠的手背,那触感冰凉,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都过去了。这昭阳宫,很好。” 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宫阙的剪影在月光下沉默伫立,“他喜欢谁,本就不相干了。我们……守好自己这一方清净便好。”
青棠看着她清丽绝伦却又透着无比疏离的侧脸,最终将满腹的话语咽了回去,只低低应了声:“是,娘娘。” 她默默拿起剪子,剪去烛台上新结的烛花,让那一点微光,重新稳定地照亮这方寂静的天地。殿内,只剩下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和窗外永不止息的风,吹过空旷宫苑时发出的呜咽般的低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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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宫的日子,在书卷的墨香与庭院草木荣枯的流转中,寂静地铺展开来。时雪瑜并非全然隔绝世事,青棠偶尔带来的宫闱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几圈微澜便归于平静。她更留意的,是身边另一个身影——侍女红蕖。
红蕖并非青棠那般自幼跟随的心腹,她是入宫后才被分派来的。这姑娘生得伶俐,眉眼间天然带着一股子不谙世事的娇憨,却又在低眉顺眼间,偶尔闪过一丝过于热切的精光。时雪瑜冷眼瞧着,红蕖在擦拭博古架时,指尖会刻意拂过那些价值连城的玉器;在替她梳妆时,目光总忍不住在她妆匣里最华贵的几支步摇上流连;甚至,有几次在宫道上“偶遇”御前行走的内侍,她行礼的姿态都格外袅娜,声音也较平日更添了几分甜润。
那点不安分的心思,如同春日初萌的草芽,虽竭力掩藏在恭敬之下,却瞒不过时雪瑜那双经历过生死、洞悉过人心幽微的眼睛。
这日午后,昭阳宫的偏殿里,阳光透过高窗的茜纱,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殿内空旷,只余一架蒙尘的七弦琴和几张坐席。
“红蕖,”时雪瑜的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打破了殿内的宁静,“我记得你说过,在家乡时曾学过几日胡旋?”
红蕖正低头整理着琴案上的丝帕,闻言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迅速垂下眼帘,恭敬道:“回娘娘,奴婢幼时是跟着村里的舞娘胡乱学过些皮毛,早已生疏了,不敢污了娘娘的眼。”
时雪瑜唇角微弯,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走到琴案旁坐下,指尖随意拂过琴弦,带起一声低哑的嗡鸣:“无妨。这昭阳宫清寂,我闲来无事,倒想起一些旧时的曲子。你既有底子,不如拣起来练练?也算给这深宫添些生气。” 她的话语轻描淡写,仿佛真的只是一时兴起,想找点乐子。
红蕖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她看着光影里端坐的时雪瑜,一身素净宫装,未施脂粉,却美得如同画中谪仙。娘娘愿意教她?这是何等的机缘!她强压住心头的雀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奴婢……奴婢愿意学,只怕愚笨,学不好。”
“用心即可。”时雪瑜的目光落在她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上,那眼底深处藏着的渴望,像星火般清晰。她抬手,示意红蕖站到殿中空阔处,“来,先站好。身姿要挺拔,如松,肩却要松,如柳。目光……要柔,也要定,不能飘忽。”
教学就此开始。时雪瑜并非严厉的教习,她的指点细致而耐心。她亲自示范步法,裙裾微扬,身姿流转间,自有一股行云流水般的韵律,即使只是简单的几个动作,也透着说不出的雅致风流。她纠正红蕖略显僵硬的手势:“指尖要舒展,如兰花初绽,引而不发。腕要活,带动衣袖,似水波流动。” 她甚至亲自上前,轻轻托住红蕖的手腕,引导她感受那细微的力道变化。
红蕖学得极快。她本就灵巧,又存了十二万分的心,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回眸、每一个旋转,都力求做到时雪瑜要求的那份“柔韧如柳,顾盼生辉”。她的进步肉眼可见,那份被刻意压抑的、属于少女的明媚与潜在的妩媚,在旋转的裙裾间悄然释放。
除了舞姿,时雪瑜在休息间隙,也会看似不经意地提点几句。
“宫中行走,仪态最是紧要,” 她为红蕖斟上一杯清茶,语气闲适,“脚步要轻,落地无声,如踏云端。行礼时,腰背要直,下拜的幅度,对上、对下、对平级,皆有不同分寸,差之毫厘,便失之千里。”
“与贵人说话,眼睛要恭敬垂视对方下颌处,不可直视,亦不可游移。声音需温婉清晰,不急不躁,如春风拂面。”
“遇事,未得明示,万勿自作主张。多听,多看,少言。”
这些话语,时雪瑜说得如同闲话家常,红蕖却听得字字入心。她捧着茶杯,指尖微微用力,眼睛亮得惊人,不住地点头:“奴婢记下了,多谢娘娘教诲!”
时雪瑜看着她眼中那簇因被“看重”而燃得更旺的火苗,只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她拿起搁在一旁的书卷,目光重新落回字里行间,仿佛方才的教导不过是心血来潮的消遣。偏殿内,只剩下红蕖对着铜镜一遍遍练习身影和眼神的细微动作,以及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阳光在茜纱上缓缓移动,照亮空气中细微的尘埃,也照亮了红蕖眼中那份日渐清晰的、名为野心的光芒。
时雪瑜教她一支失传的《霓裳羽衣》片段,曲调空灵婉转,舞姿缥缈如仙。红蕖学得如痴如醉,旋转时裙裾飞扬,像一朵在寂静宫殿里骤然盛放的、带着露珠的红芍药。她对着铜镜,一遍遍练习着时雪瑜教她的那个“欲语还休”的垂眸,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丝羞涩又充满憧憬的笑意。
“很好,”时雪瑜在某次她跳完后,轻轻击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支舞,若有机缘得见天颜,必能令人……印象深刻。” 她的话点到即止,目光平静地落在红蕖因运动而泛红的脸颊上。
红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脸颊更红,眼中那簇火苗瞬间蹿高,几乎要燃烧起来。她深深福下身去,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感激:“奴婢……奴婢永世不忘娘娘栽培之恩!” 她知道,娘娘教她的,绝不仅仅是舞技。那看似随意的提点,字字句句,都是通往那座金碧辉煌宫殿、靠近那至高无上之人的阶梯。
时雪瑜只是淡淡颔首,重新执起书卷。偏殿的窗棂外,暮色四合,将昭阳宫笼罩在一片温柔的昏黄里。红蕖站在渐渐暗淡的光线中,望着镜中自己年轻而充满希冀的脸庞,以及身后不远处那位垂眸看书、沉静如水的绝色娘娘,心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热切。寂静的宫殿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酝酿,只待一个合适的风口,便要挣脱这幽深的庭院,飞向那九重宫阙的最中心。红蕖对着铜镜,最后一次练习那个“欲语还休”的垂眸,这一次,她眼底的羞涩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对某种未来图景的坚定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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