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胪大典的荣光犹在耳畔,绯色状元锦袍上金蟒的辉光还未曾褪去,苏珩已被引入了另一片更为精美、也更为凶险的天地——琼林苑。
此地堪称皇家园囿之华美极境。奇花异卉,灼灼其华,争妍斗艳,醉人的芬芳混合着草木清冽之气,浓郁得仿佛有了重量。假山叠翠,造型奇诡嶙峋,其上清泉如练,淙淙流淌,汇聚成一方方澄澈见底的碧池,锦鲤曳尾,鳞光点点。亭台楼阁点缀其间,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无不精巧绝伦。蜿蜒的汉白玉石径在花木掩映下延伸,通往一座座铺设着织金地毯、陈设着紫檀桌椅的轩敞水榭。空气中弥漫着御酒特有的醇厚浓香、珍馐佳肴的诱人气息,以及一种属于权力顶峰的、不动声色的奢华。
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身着簇新的进士服,满面春风,意气风发,相互揖让酬答,吟诗作对,一派儒雅风流,共庆人生至荣时刻。作为一甲状元,苏珩无疑是这场盛宴最耀眼的中心。无论她走到哪一处亭台水榭,都能立刻吸引众多目光,随之而来的是如潮水般涌来的恭维与敬酒。
“恭喜苏状元!三元及第(会元、状元),文曲再世,实乃我辈楷模!”
“苏年兄雄才伟略,金殿对策,振聋发聩,前途无量啊!”
“敬苏状元!请满饮此杯!”
苏珩端着雕工精致的玉杯,脸上维持着温和谦逊的笑容,眼神却始终保持着不易察觉的清醒。她每一句应答都字斟句酌,含蓄内敛,只言片语间便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对方所长或泛泛而谈的圣贤大义,绝不多言自身更不涉及朝政是非。面对递到眼前的酒杯,更是浅尝辄止,唇沾杯沿便算应景,口中一再谦辞:“愧不敢当,诸位年兄抬爱了……”“偶得圣眷,实乃侥幸……”她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行走间步履沉稳,坐下时腰背挺直却不显僵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经过反复推演,唯恐泄露出丝毫女儿态的柔媚或不合时宜的僵硬。束胸布条在密集的祝酒和频繁的见礼转身中,勒得她呼吸都有些困难,肋骨处隐隐作痛,但她只能将这痛苦化作额角一层薄薄的细汗,溶化在琼林苑温暖的花香气息里。
就在她应对完一波贺客,在水榭阑干旁稍作喘息时,一道温和却极具分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苏状元风华正茂,见解卓绝,真是让孤眼前一亮。”
苏珩心中猛地一凛,迅速调整好表情,转过身,对着不知何时悄然走近的太子赵元宸,深深一揖,姿态恭谨无比:“臣苏珩,拜见太子殿下!殿下谬赞,臣惶恐。”
太子赵元宸不过三十上下,身着杏黄常服,头戴金冠,面容称得上俊朗,气度雍容沉稳。他抬手虚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眼神深邃平静,却仿佛能穿透苏珩精心构筑的谦卑表象。他踱步与苏珩并肩而立,望着眼前如诗如画的园林胜景,语气带着一种上位者的亲和与感慨:“苏状元金殿策论,孤于殿侧侧耳倾听,‘民散则国危,民聚则邦宁’,此言深得孤心。”他顿了顿,目光看似随意地转向苏珩,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流民之苦,藩镇之患,积重难返,确需如苏状元这般锐意革新之才,方能为这煌煌盛世,注入新的气象。苏状元师承何人?不知是江南何处水土,竟能养育出如此大才?”
每一个问题都轻描淡写,每一个字都潜藏试探。师承,籍贯,这是要挖她的根底!苏珩后背瞬间绷紧,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谨慎地躬身回应,借以掩饰可能的眼神波动:“回殿下,臣乃江南道苏州府生员,家师乃是乡间一位姓柳的饱学宿儒,早已故去。只恨臣资质驽钝,未能尽得恩师所学万一,唯有以恩师所授‘民为邦本’之训诫自勉,尽忠报国而已。”她将早已打好的腹稿流畅道出,姿态谦卑得近乎卑微,仿佛只是一个幸运获得圣眷的乡野小子,不敢有半分骄矜,更将自己所有“锋芒”都归功于那已故的、无从查证的老师。
“嗯……”太子微微颔首,脸上笑意不减,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江南出才子,果然名不虚传。柳老先生教导有方啊。苏状元不必过谦,能为君父分忧,即是社稷之福。”他轻轻拍了拍苏珩的肩,动作亲昵却带着不容推拒的掌控意味,“朝堂正需苏状元这等年轻锐气,日后望多尽心,孤亦有所倚重。”这番话,点明欣赏,暗含拉拢,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宣告——此人,我看中了。
太子刚刚离去,另一股截然不同、却同样沉甸甸的压力便无声地靠近。四皇子赵元启年岁比太子稍轻,身形挺拔,面容轮廓分明,气质更为冷峻。他没有太子的温煦,眼神如淬寒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冰冷的轻蔑,斜倚在几步外的朱漆柱旁,隔着疏离的空气,玩味地打量着苏珩。那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在她身上逡巡,仿佛在剥开状元锦袍,审视其下的每一寸伪装。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传来。四皇子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苏状元果然好生……俊俏。这副弱质书生的模样,竟能在金殿之上,胆敢发出那般狂悖之言?想必是胸有惊雷吧?”他踱步上前,强大的气场带着侵略性,“只是,不知苏状元文才如此了得,可曾习武?君子六艺,亦不可偏废啊。这庙堂风高浪急,若无几分筋骨气力,只怕难以站稳脚跟。”话语中的暗示与轻蔑几乎毫不掩饰——“俊俏”二字,更是带着一种刻意的羞辱意味,仿佛在嘲讽她缺乏男子应有的刚毅。他这是在试探她的真实性情,也在拷问她的所谓“勇气”是否仅止于口舌之快,更是点出朝堂倾轧的残酷,暗含警告。苏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皇子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远比太子的拉拢更加让人毛骨悚然。她强压下心中惊悸,低眉顺眼道:“殿下教诲极是。臣自幼体弱,只知埋头经卷,确未涉武事。筋骨虽弱,亦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唯鞠躬尽瘁而已。”她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除了读书别无他能、只知愚忠的“书呆子”。
宴席各处,暗流涌动。那些出身勋贵世家的新科进士或旧贵子弟,远远望着如日中天的苏珩,眼神交织着复杂的嫉妒与不屑,聚在一处低声议论:
“哼,寒门骤贵,一步登天,也不知能得意几时?”
“金殿狂言得罪了那般多人,还自以为得计?可笑!”
“瞧四殿下那态度,怕是没好果子吃喽……”
而与太子一系的几位年轻官员,则试图上前与苏珩攀谈,言语间流露出拉拢亲近之意。另一些老成持重或与利益集团瓜葛甚深的老臣,则只是远远看着,目光中带着或冷漠或排斥的复杂意味。
琼林宴正进行至酣处,丝竹管弦愈发悠扬,众人笑语喧哗之际,一声嘹亮威严的唱喏如同惊雷般在水榭间炸响:
“圣——上——驾——到——!”
刹那间,整个琼林苑鸦雀无声!方才所有的高谈阔论、丝竹声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立刻起身,整理衣冠,随即如同排练了千百遍般齐刷刷地匍匐在地,额头叩在冰冷的石砖或松软的地毯上,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珩亦随众跪倒在地,心脏在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威压和未知的恐惧中疯狂擂动。
皇帝赵顼在一众内侍簇拥下步入主位所在的主水榭,冕旒玉珠轻微晃动,遮住了他大半面容。他环视群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威:“众卿平身。今日琼林佳会,新科俊彦济济一堂,朕心甚慰。”
众人谢恩起身,气氛瞬间从极度紧张转变为肃穆的恭敬。
皇帝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穿着绯色状元袍、位置显赫的苏珩身上,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苏珩。”
“臣在!”苏珩心头一紧,立刻出列,躬身待命,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
皇帝的声音在安静的琼林苑中回荡,清晰无比:“新科状元苏珩,文章华国,品学兼优,乃不世出之俊才。朕观其才,甚为嘉许。”
皇帝话语至此,苏珩心中并无半分喜悦,反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紧接着,那句如同惊雷、将她瞬间打入冰窖的话语终于落下:
“今有永嘉公主,温婉淑德,待字闺中。朕念状元郎才华冠世,品性端方,堪为良配。特赐婚于苏珩,封驸马都尉! 准予参知政事,为朝廷效力! 择吉日完婚,成就金玉良缘!钦此!”
——永嘉公主!驸马都尉!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九天神霄紫雷,狠狠劈在苏珩头顶!她的意识在刹那间陷入一片混沌的空白!眼前华丽的琼林苑景象瞬间褪色、扭曲!
【 原书剧情如同厉鬼般窜入脑海:那个被当作政治筹码、被几度转嫁、最终幽禁凄楚而死的永嘉公主……那个如同华丽祭品般凋零的苍白容颜…… 】
——如今,这个催命的符咒,竟要套在她苏珩的脖子上!
——【 公主下嫁,状元驸马!天恩浩荡?催命符咒?! 】即便“ 准予参知政事 ”,让她有入朝为官的可能,但那朝夕相对的婚姻,同食同寝的生活……她这欺君罔上的女儿身……如何能瞒?!如何能瞒!身份暴露的可能性,在赐婚的瞬间被推到了极致!这“准予参知政事”的恩典,不过是让她在更大的政治旋涡中沉浮,也同时将她的破绽暴露在更密集的目光之下!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她吞没!灵魂仿佛被抽出体外,浑身血液骤然冰冷凝固!四肢百骸僵硬如铁!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跪地的身形几乎支撑不住,摇摇欲坠!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千钧一发之际!强大的求生意志如同从深渊地狱深处迸发的最后一股力量,死死地、狠狠地掐住了她的喉咙!不能倒!不能失态!否则,当场暴露,立刻便是万劫不复!
“臣……”
她几乎是凭借着灵魂深处那根早已刻入骨髓的、名为“伪装”的本能,强行驱动僵硬的身体,以无比标准的姿势深深叩首下去,额头重重地抵住冰凉的地砖。借着叩首的瞬间,她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尖,剧痛让她混乱的识海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再抬起脸时,除了过分苍白之外,竟已找不出一丝失态!只有那额角渗出、顺着鬓角滑落的一滴巨大冷汗,无声地宣告着她刚刚经历过的炼狱。
“臣苏珩……叩谢 陛下天恩 !陛下隆恩,天地同鉴!臣……惶恐至极,不胜感戴!定竭忠尽智, 不负朝廷重托,不负公主厚爱! ”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却清晰地、用力地传到御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裹挟着无尽的恐惧与绝望的冰渣,尤其是那“ 不负公主厚爱 ”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皇帝冕旒轻点,似乎颇为满意:“ 驸马日后当为国事尽心,为公主分忧。 起身吧。”
“谢陛下!”苏珩再次叩首,才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强撑着站起身。那绯色的状元袍服,此刻却沉重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浑身战栗! “驸马” 的称呼第一次落在她身上,如同冰冷的铁链。
这份旨意,如同一颗投入湖心的巨石,瞬间在琼林苑中激起千层暗涌!
太子赵元宸微微眯起了眼,看向苏珩的目光深了一层,也更加复杂。父皇此举……是 将这把新磨的利刃彻底纳入皇室掌握! “准予参知政事”看似是给苏珩发挥才干的平台,实则是将他束缚在了皇室的严密监控之下,且是通过 最亲近却也最危险的婚姻关系! 这把刀,东宫还能像预想的那样轻易握住、自如挥动吗?还是……他成了父皇亲自布下的棋子?
四皇子赵元启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而玩味的笑意,如同盯着落入陷阱的猎物。“苏状元,哦不,该称 苏驸马 了。 天恩浩荡啊!既得娇妻,又掌权柄! ”他故意拔高了声音,带着刻薄的恭维,“‘金玉良缘’又‘政事傍身’,双喜临门!只是……这驸马的头衔戴上,这金殿之上的刀,便成了皇家内府的刀了。庙堂风浪滔天, 既要伺候好金枝玉叶,又要当朝廷砥柱 ……苏驸马,这千斤重担,可要站稳了才好?别让 内院琐事 ,消磨了这份‘为民请命’的‘赤胆忠心’啊?”四皇子的言语字字如刀,句句诛心!他将最深的讽刺,巧妙地隐藏在道贺之中——强调“伺候金枝玉叶”和“内院琐事”,是羞辱也是诛心的暗示,更是点破这份“恩宠”是套在苏珩身上的双重枷锁, 将她置于无法兼顾、极易暴露破绽的两难境地! 他甚至暗示“内院”会成为拖垮苏珩的“软肋”,这“软肋”……恰是苏珩最致命的秘密! 这根本是一道索命的恩旨!
其余的官员们,神色更是风云变幻。
羡慕者有之: 驸马能任实职 ,状元娶公主,真可谓青云直上,权倾朝野!日后前途,不敢限量!
同情/忌惮者有之:虽能参知政事, 但身为驸马,一举一动皆在圣上与皇家耳目之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更遑论公主身份尊贵,稍拂其意即有大祸。这看似天大的恩宠,实则是步步惊心的火海!尤其想到苏珩在殿试策论中那番尖锐的言辞,日后夹在 皇权、朝局与公主府 之间,该是何等艰难?这柄利剑,怕是还未挥动,就已被自身的处境磨钝了锋刃,甚至可能反噬其主。
幸灾乐祸者有之:那些被苏珩得罪过的权贵,此刻心中冷笑连连。且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寒门子,如何在皇权、姻亲与自身立场的夹缝中痛苦挣扎!最好早日犯错,从云端跌落泥潭!
琼林宴还在继续,丝竹声再次响起,席间的气氛却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和煦。觥筹交错间,笑容里都掺杂了更加复杂的算计和揣测。苏珩,这位新科状元、新鲜出炉的 准驸马、兼未来的朝廷官员 ,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也是所有明枪暗箭交汇的核心。
她如同提线木偶般,在后续的宴席中回应着那些变得更为微妙、更为意味深长、甚至夹杂着谄媚与幸灾乐祸的祝贺和试探。味同嚼蜡地应付着眼前的珍馐美味,美酒琼浆入口如同砒霜。
终于捱到宴会尾声。当皇帝銮驾离去,太子、皇子也相继离开后,苏珩才得以在礼官的提示下,跟随着新科进士的队伍,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铁板上,灼痛难忍;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万丈悬索之上,摇摇欲坠。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两侧、乃至前方阴影中投来的无数道目光:
—— 有太子那温和表象下深不可测的审视与 某种程度的脱离掌控的遗憾/警惕 。
—— 有四皇子阴鸷如毒蛇般的 冰冷嘲讽与即将看好戏的得意 。
—— 有勋贵子弟毫不掩饰的嫉妒与敌意, 以及对其即将陷入权力旋涡的快意 。
—— 有文官集团复杂难辨的评估与疏离, 掺杂着对这位身份极其特殊的新晋官员未来的观望与忧惧 。
—— 更有那些隐藏在暗处、仿佛来自宫廷深处、属于那位素未谋面的永嘉公主的阴影,如同无形的枷锁, 结合着“驸马”的身份与“参知政事”的可能,形成了一个全方位、无死角的致命牢笼!
这些目光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布满尖刺的巨网,比单纯的禁锢更可怕的是,它将她推向了光天化日、金殿宫廷与深宅内院交织的权力中心! 状元荣光、驸马身份、未来官途——三重耀眼的光环此刻化作了三道催命的绳索,将她这致命的秘密暴露在聚光灯下! 琼林苑的夜风微凉,吹在苏珩被冷汗浸透的里衣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挺直着几乎要断裂的脊梁,一步一步,走向那未知的、被无数双眼睛牢牢锁定的、交织着权力与杀机的黑暗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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