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意欲何为?”
“是要……告发微臣么?”
嘶哑的声音在死寂的寝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刮擦出来,带着血腥气和绝望的颤音。苏珩的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灭顶的恐惧。她死死盯着永嘉公主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眸,仿佛想从那片冰冷的平静中,窥见一丝决定她生死的端倪。
告发?欺君罔上,女扮男装,窃取功名,玷污皇家血脉……哪一条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她仿佛已经看到刽子手雪亮的鬼头刀,看到父母荒冢被掘,看到所有与她有过牵连的人头滚滚落地!冷汗瞬间浸透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如同裹尸布。
永嘉公主并未立刻回答。她那只刚刚触碰过苏珩颈间的手缓缓收回,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在回味那平滑肌肤的触感。她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苏珩苍白如纸、因恐惧而微微扭曲的脸上,那眼神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残酷的了然,以及更深邃的、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
“告发?”她终于开口,声音清泠依旧,却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冰层下暗流涌动的嘲弄,“那对本宫,有何益处?”
苏珩瞳孔骤然收缩!益处?她……不打算告发?
永嘉公主微微侧身,缓步走向铺着大红锦缎的圆桌,姿态从容优雅,如同闲庭信步。纤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白玉盘中饱满晶莹的石榴籽,那鲜红的汁液如同凝固的血珠。她的声音平淡得如同在谈论窗外的天气,却字字句句精准地剖开利害,冰冷而残酷:
“一个欺君罔上、女扮男装的状元驸马,横尸法场……”她微微一顿,指尖捏起一粒石榴籽,对着烛光端详着那剔透的红色,“除了让皇家沦为天下笑柄,让父皇雷霆震怒,让那些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看一场天大的笑话,”她倏然抬眸,目光如两道冰冷实质的光束,穿透摇曳的烛火,直刺向苏珩,“还能剩下什么?”
她停顿一瞬,目光扫过苏珩身上那件象征着权力与束缚的驸马蟒袍,最终落回她那双因恐惧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
“本宫要的,”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最后两字,“从来不是一个‘丈夫’。”
苏珩的心脏猛地一跳!不是丈夫?那她要什么?
永嘉公主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浓烈的、带着侵略性的合欢花香再次将苏珩淹没,如同无形的囚笼。深潭般的眼眸死死锁住她,眼底翻涌着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孤注一掷的决绝,深沉的痛楚,被压抑到极致近乎燃烧的炽热。
“本宫要的,是一个真正的同盟。”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千钧,带着魔鬼般的诱惑,“一个能为本宫,为东宫所用,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劈开一条生路的……利刃!”
“同盟?”苏珩喃喃重复,巨大的震惊让她几乎无法思考。不要丈夫,要一个女扮男装、身负死罪的“驸马”作为同盟?这比告发更匪夷所思!
“殿下此言何意?”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紧绷如即将断裂的琴弦,“微臣身犯滔天大罪,自身难保,如风中残烛,朝不保夕!如何能与殿下为‘同盟’?殿下莫不是……在说笑?”她试图用质疑来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但尾音的颤抖却泄露了她的动摇。
“说笑?”永嘉公主轻轻嗤笑一声,极轻,却如同冰锥刺骨。她缓步走回苏珩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她额角渗出的冷汗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压迫感如同山岳般倾轧下来。“苏珩,”她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十七年前,豫州大旱,赤地千里,蝗虫蔽日,饿殍塞途,路旁白骨无人收。你随流民迁徙,途中亲眼见过易子而食,也见过官仓粮满为患,守仓小吏却因你等衣衫褴褛,将你与老弱病残驱赶鞭打,任其自生自灭。是也不是?”
轰——!
苏珩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深埋心底、刻意遗忘的惨烈记忆被这平静而精确的语言骤然掀开!漫天的黄沙,干裂的土地,母亲省下最后一口麸皮粥水倒毙路旁时枯槁的面容,父亲为护她被官差鞭打吐血而亡的惨状……官仓高墙下小吏挥舞皮鞭时狰狞的嘴脸!混杂着血腥气的悲愤与绝望瞬间冲上喉头!她怎么会知道?!这些深埋心底、从不与人言的惨痛过往!
“你寒窗十载,拼却性命搏这功名,所求为何?”永嘉不给苏珩丝毫喘息的机会,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她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是贪图这身朱紫,享这驸马尊荣?还是……”她微微倾身,声音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当真存了那点痴念?妄图在这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废墟之上,求一个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
字字如重锤,狠狠敲击在苏珩的心坎上!她不仅知道她的秘密,更看穿了她深藏的理想!那个支撑她在无数个寒夜里挑灯苦读,在身份暴露的恐惧中依旧不肯放弃的执念——让流离失所者重获家园,让荒芜的土地重焕生机!
巨大的震惊与被彻底看穿的恐慌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苏珩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束胸布带勒紧的痛楚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在提醒她这具躯壳的脆弱与伪装的可笑。
“本宫不关心你是男是女。”永嘉的声音陡然转冷,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本宫只关心,你这颗心,是红的,还是黑的。你这身才学,是只用来装点门楣,博取虚名,还是……”她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冰焰,“当真愿意为这满目疮痍的江山,为那些在废墟中挣扎求活的蝼蚁,做点什么!”
她向前再逼近一步,合欢花香霸道地侵占苏珩所有的感官。深潭般的眼眸死死锁住她,翻涌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与深沉的痛楚:“本宫可以让你继续做你的‘驸马’,做你的朝廷命官。”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致命的诱惑,“甚至,可以让你亲手去触碰你心中那片‘阡陌相连,炊烟再起’的图景。代价是——”
她停顿,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牢牢套在苏珩身上。
“你的忠心,你的才智,你的一切,从此只为本宫所用!只为我东宫一脉所用!”
东宫!太子!
原书的碎片瞬间闪过脑海——永嘉公主,太子胞妹!最终被支持四皇子的驸马毒杀!她寻求同盟的矛头,直指四皇子赵元启!她不是寻求庇护,她是在主动出击!她要利用她这把“利刃”,作对抗四皇子、巩固东宫权力的武器!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恐惧尚未退去,一股滚烫的热流却因她口中那“耕者有其田”、“废墟中蝼蚁”的描绘猛烈冲撞着苏珩的理智!十七年的隐忍,十七年的抱负,难道真要终结于这新婚之夜的断头台?眼前这个洞悉一切、深不可测的公主,抛出的究竟是救命的绳索,还是通往更深地狱的陷阱?
她看着那双燃烧着冰焰的眼眸。没有戏谑,没有试探,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孤注一掷的疯狂。她在赌。赌她这个“异类”的野心,赌她对理想的执着,赌她别无选择。
时间在死寂中无声流淌。烛火噼啪作响,烛泪缓缓流淌,如同凝固的血。合欢花香浓稠得令人窒息,渗入骨髓。
良久,苏珩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浓烈的花香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逼退了最后一丝混乱。再次睁眼时,眼底的惊惶与混乱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取代。十七年的挣扎,寒窗的孤寂,废墟中的悲鸣,理想的光辉……在死亡的威胁与这唯一的生路面前,轰然碰撞,最终化为一股决绝的力量。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对着眼前这个掌握着她生杀予夺大权的公主,弯下了腰脊。动作僵硬,却带着斩断所有退路的沉重。
“臣,苏珩。”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坚定,“愿为殿下驱使。”
“很好。”永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尘埃落定的冰冷。“记住你今日所言。从今往后,你与本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内殿深处那堆叠如山的锦绣陷窟。火红的嫁衣下摆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如同燃烧的火焰投入深潭,迅速被那片暖融而危险的锦绣吞没。
“今夜之事,烂在肚里。”清冷的声音从锦绣深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明日卯时初刻,随本宫入宫谢恩。之后,去詹事府,太子殿下要见你。”
脚步声彻底消失。
苏珩保持着躬身姿势,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被寝殿无边的寂静吞没。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几乎虚脱般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冷汗早已湿透重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她缓缓直起身,望着那依旧高燃的龙凤喜烛,跳动的火焰在眼前晃动,映照着满目刺眼的红——婚床、锦被、帐幔……一切都显得如此荒谬而疲惫。
新婚之夜。没有旖旎温情。只有冰冷的交易,以性命和毕生理想为筹码的豪赌。同盟?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颈间她触碰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带着探究意味的触感。
前路艰险,步步杀机。但至少……活下来了。握住了这把危险的、通往理想的钥匙。
她拖着沉重疲惫的身体,走到桌边,想倒杯水润一润干得冒烟的喉咙。手指刚碰到冰凉的玉壶,窗外——
“唰!”
一道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破空之声,如同夜枭振翅,贴着窗棂急速掠过!
苏珩浑身汗毛瞬间倒竖!心脏猛地一缩!她猛地扭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窗外树影婆娑,在烛光映照下投在窗纸上,摇曳晃动,并无异样。
是风声?还是……错觉?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寝殿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方才那一声,快得如同幻觉。
冷汗再次从额角渗出。她缓缓放下玉壶,指尖冰凉。新婚夜的死局刚刚觅得一线生门,窗外那转瞬即逝的黑影,却又如同鬼魅般投下了新的、更深的阴影。
这同盟之路的第一步,便已踏入了更浓的迷雾与杀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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