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知道,这是韩凛惯常手段。
太过严肃的气氛,总能令人保持警惕。
拿酒菜烘着,有些东西才会展露出本来面目。
精力再好也熬不住筵席漫长,要是能来点儿歌舞助兴,可就更妙了。
正想着,急如骤雨的琵琶声突然闯将进来。
唬得在场之人纷纷侧目,向着大殿中央投去好奇眼神。
“中州宫廷甚少排演女舞,这一遭韩凛打算如何?”秦川暗自捏紧拳头。
并非贪图美色,而是太清楚娇柔妩媚,对于意志的杀伤力。
那是男性力量,无论如何都无法完成的致命一击。想要让心怀鬼胎者放松戒备,此招断不可少。
然而事实证明,韩凛不愧是韩凛。
秦川那脑袋瓜能想明白的,他连弯儿都不用转。
且为顺利渡过初期异样,先头择选之舞乃刚柔并济的《兰陵入阵》。
舞女们身着火红锦衣,眉心一点朱砂。
手中软剑轻灵非常,翩然似惊鸿。
甫一亮相全场鸦雀无声,唯有管弦急繁、琵琶嘈切。
剑光流转往复,映得杯中琥珀亦泛起点点月色。
“好看,实在是好看!”齐王向来豪爽,当着宗族亲眷仍旧我行我素。
几巴掌拍下去,算是彻底搅开了氛围。
一时间,夸赞褒扬自四面八方涌入殿中。
大伙儿脸上的笑也松下不少,捻杯夹菜,好不热络忙碌。
秦川对歌舞不感兴趣,更怕韩凛时不时抽查。
万一瞧见自己不规矩,今晚怕是有的赔罪了。
是而就着一曲柔似一曲的旋律,这傻小子直管眼观鼻、鼻观心地猛吃。
不多会儿,桌上碗碟便空了个七七八八。
剩下的,只好靠青梅屠苏来填了。
月上柳梢处,酒过三巡时。
喧闹许久的乐班也停下来,将喜乐祥和重新带回大殿。
韩凛望望底下众人,笑容愈发温柔体贴。
“忠皇叔久坐宴饮,不知身体可吃得消?”
老人家听见上头问自己话,忙搁下筷箸。
拱手答道:“陛下挂念,老朽还撑得住……只是这歌舞……”
“哦?歌舞如何?皇叔但讲无妨!”韩凛曲起胳膊,倾身往前。
模样文质彬彬,像极了聆听教诲的晚辈。
“回、回陛下……老朽这眼、眼花耳又不灵的……总是瞧、瞧不真切……”上句话作的揖,现在才算行完。
“若能、能来点儿热、热闹的……老朽哪怕坐一宿,也值、值啦……”
“忠王还是那个忠王啊!”秦淮看向对面,心中暗自感慨。
“台阶垫得天衣无缝,话又说得滴水不漏——陛下这遭,真是压对宝了。”
“呵呵呵,皇叔跟朕想到一块儿去了!”沉了片刻韩凛接过话头,以手点指身旁。
“孙著啊,告诉下头开戏吧。”
“是。”回禀声并不算大,却够所有人听清。
接着,秦川就见承安步履匆匆步至殿外。
不一会儿,锣鼓点儿抑扬顿挫由远及近,搅闹起一室波澜壮阔。
“这调子?从前没听过啊!”他努力支着耳朵,心知此番是韩凛先招。
但如此大的排场,兼具北地状况与南地婉约,确是闻所未闻之戏。
疑惑中,秦川抬眼瞥见对面韩冶。
脸上喜色竟是藏也藏不住,只好低头假装斟酒。
“难道是?呵呵呵,实在是太高明了!”骠骑将军不禁哑然失笑。
“对啊,现成好东西摆在面前,不用白不用嘛!”
唱腔悠扬婉转,如一缕青烟飘进殿堂。
紧跟着,装扮富丽的花旦,娇颜失色、步履仓皇。
跨过门槛时,险些绊住了脚。
在她身后,还有个文弱小生似的年轻人。
瞧着身上衣服,倒像是哪家帝王。
但看其六神无主、惊慌失措之状态,秦川心中不免纳罕。
“怎得一出场就这么乱?那小生演的,究竟是谁家帝王?”
好在这闷子,不过片刻便破了。
只是来得颇为滑稽嘈杂,若不是殿内地方大,能撒开欢儿。
搁一般戏台上,还真说不准出什么幺蛾子。
“报——”类似戏中丑角一人,半跑半爬追上前方帝王贵妃。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边哭边唱道:“擒虎的阎罗带精兵,踏碎我南陈百年廷!陛下,朱雀门破了!”
“你……你说甚么……”小生悲号不等落地,外面呼喝之声就传上堂来。
“咦?此一地空空荡荡,却不见黄奴踪影!莫不是还忙着□□吟玉树,高阁照娇花!”
瞅着武生扮相的韩擒虎,执戟横刀步入中央。
秦川连眼睛都亮了:“哈哈哈,好一出灭陈先锋、直捣金陵!韩冶这小子真会选!”
满堂哄笑随着兵甲肃列,愈发熙攘欢闹起来。
原来是那一文一武俩小生,面对面共同演了场瞎子摸象。
别看中间就隔着几步距离,两边却跟谁也看不见谁似的。
一个东躲西藏、一个四下搜寻。
其间文生手里还不忘抓着爱妃,直扯得美人东歪西倒、珠翠散乱。
“元秀呐,咱们还能去哪里?这宫门可都给攻破了呀!”
必须承认,扮演张丽华的花旦唱得实在精彩。
惊慌悲啼中娇怯媚态犹在,难怪当年陈后主跳井避难,还要拉上她了。
“嘘,别说话!小心那阎王听见,把我当虎擒去!”文生说着,又一个转身躲过武生寻觅。
“哎,这样也算是虎?你见哪家百兽王,被人挤兑成这般模样?”
许是前下扯痛了美人,那花旦竟不分时宜撒起娇来,抽出手边揉边唱。
笑声再度传来,经久不散。
好在台上演员敬业,不曾受什么影响。
却瞧那韩擒虎立时弓步上前侧耳细听,与陈叔宝距离不过寸许。
吓得对方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抖若筛糠。
“嗯?此处分明有人!这会儿怎得毫毛不见?”说着将手中长戟,一下戳到地上。
“完……了……”那文生陡然闭起眼睛,仰头直面房梁。
谁知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一下正扎在胳膊与身体空隙处。
得此丝缕生机,陈叔宝片刻不敢耽误,拉着张丽华踉踉跄跄向后挪着。
是黄袍也乱了,玉冠也散了,就连鞋都蹬掉一只。
可谓苟延残喘、狼狈至极。
“元秀呐,再往后可就没路了啊!”美人一边跟着踏碎步,一边回首望向逼近的隋军。
“爱妃可还记得,□□有玉树,流光照晚花?”陈叔宝声音镇静下来,理了理身上衣衫。
“啊?难道你想南枝自挂,殉国在那高树下?”张丽华真真吓破了胆,调子高了不少。
“嘘嘘嘘!”还别说那小生表情真是到位,眉毛拧得麻花似,两眼仍精光四溢。
“庭中玉树花开落,浅水井中栖真龙!你我二人正巧借此躲上一躲,管保那群瞎眼夜叉,寻遍宫廷也找不着(zhuó)!”
锣鼓点儿,又一次紧张起来。
秦川笑着给自己斟上杯酒,及至整出唱完,再没抬头看过一眼。
本来嘛,不管戏文如何精彩,已是写进书里的死局。
怎比得上胜负未分时候,那般四方筹谋、快意淋漓。
隋朝兵士押解着陈后主与张贵妃退场,弦管鼓锣渐次归于无声。
殿上也出现了压抑而诡谲的沉默。
“呵呵呵,反应不算太慢。”秦川拿余光瞟着周围。
这戏改编自平陈事迹,就差把南北对立挑明了。
只不过碍着唱词有趣、表演滑稽,未被立即察觉。
现在闹够了笑够了,有些人可就要为自己跟背后的真主子,好好打算打算了。
韩凛自是将这份寂然看在眼里,存心抻着晾着等时机。
落子不但要讲究位置,还要讲究姿态。
重重拿起轻轻放下,掂量的不过是股气度。
他低下头端起酒杯饮过一口,才慢慢转向忠王。
语气仍是与长辈闲话家常的样子:“这出戏排得急,不知可否合皇叔心意?”
“嗯,精彩精彩……有跑有跳、又唱又喊,还真难为他们……”忠王捋着满把苍白胡须答道。
“哈哈哈,大哥所言极是!弟弟们也算一并开眼了!”穆王发言紧随其后,且只以兄弟相称,更显亲密无间。
齐王处,击节之声稍迟一步。
边摇头回味边道:“此一遭陛下隆恩、忠王慧眼,臣等铭感五内!”
“呵呵呵,齐皇叔莫要打趣!这戏好人好,与朕有何相关?”韩凛乐呵呵接过话。
如花笑靥下眸光深邃沉稳:“孙著啊,着人厚赏。”
“是!”身旁内监总管俯首应道。
望着殿下一片噤若寒蝉,便知宗室这头被三位王爷镇得稳稳当当,谁也不敢再多话。
“那群蠹虫呢?总不会一个护主的都没有吧?”秦川心底泛起声冷哼。
将目光歪向张、王、冯、邱几位大人。
“陛下,微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最后还是徐铭石挑头,拉开了另一半遮遮掩掩的帷幕。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腿脚略显僵硬。
拱手躬身之姿,亦是谦卑有礼。
“哦?徐爱卿今日这般拘束,真真稀罕得很呐!”韩凛话锋着实不算客气。
手上虽做着免礼的动作,语调中却无半分亲近。
“微臣不敢!”徐铭石把腰弯得更低了。
“微臣只是觉得,适才戏文热闹归热闹、精彩归精彩。然肃杀之气过重,除夕演来恐福泽有损。”
“陛下,徐大人所言有理!”见有人带头,思量半晌的邱大人终于鼓足勇气。
起身回道:“阖宫夜宴、辞旧迎新,如此盛世恩泽,自该彰显皇家风范!教天下子民都看看,我中州朝国泰民安、政通人和才是!”
编这段唱词时,真是又难又有意思。
既“说书老先生”与“传说捏造者”后,算是再次体会了一把胡编乱造的乐趣。
当然了,也多亏“瓜虫不呱”带我去现场看的《陈三两》。
让我在创作时,能够想象出画面,从而一点点将其完成。
小伎俩不登大雅之堂,只希望各位趁过年看个开心!
——2025年1月31日 忆枝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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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3章 屠苏举 台上台下,两相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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