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十二年,盛京
深秋昼短,眼见得日头西斜,钟阿大顾不上再和周边摊贩闲聊,匆匆收了还没卖光的菜蔬,一担挑了,准备归家。
天渐渐冷了起来,城里的人家都开始储备秋菜,他这些菜根本不愁卖,之所以还剩下些,也是因为晌午间被个急匆匆赶路的官爷踏了一脚,坏了卖相。他虽然是个庄户人家的苦出身,摆了这些年的小摊,到底有几分活泛,一见那个官爷的打扮,就知道不是个开罪的,本想自认倒霉,谁知那人倒是和善,不仅赔了个不是,还扔了个银角子给他,拿手一掂,怕不是能有个二两!
娘欸,这世上竟还有这等好事。
摸了摸胸前的银子,钟阿大简直合不拢嘴,这可抵得上他个把月的收入!框里的菜,虽然卖相不好,却不耽误吃,庄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这到底又能省下一笔菜钱。
到城门口的路程不短,身上的货物也不轻,往日里只顾着蒙头赶路,今天的脚步倒是轻快,肩上的担子也不觉得重了,心里也开始胡乱想起一些杂七杂八的事。
他听说大将军赶跑了外敌,把个定远城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那狗日的黎国鞑子再也不能踏入关内一步。边关安宁了,这日子眼见得是要好过了起来,今年该是能踏踏实实过个好年。年岁太平了,这大丫的婚事就不能再拖了,姑娘出门子,有钱没钱也得打几个像样的陪送,才能在婆家抬得起头来。天气渐渐转凉,家里也要添上几件新衣,他这把老骨头可再经不起冻了,还有祭祖的贡品、过年的荤腥……这些可都得花钱啊,就是再怎么俭省,十来两银子也是打不住的,这钱一掏出去,家里可真就空了。
还是穷啊。钟阿大摇了摇头,得到意外之财的那点喜意早就散了,脸上满是挥之不去的愁苦,他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连年的战火,虽然并未波及到京城周边,但村子里征兵的差爷来了一波又一波。都是正当年的壮劳力,被衙役们抽出了一道道的血痕,哭着喊着不肯挪步子啊。头年送走了丈夫,第二年就舍去了儿子,多少人哭干了眼泪,想出了病,等来的也只有那几两干巴巴的抚恤银子,尸首都不知道去哪儿收啊。
这些年村里几乎家家缟素、人人戴孝,三不五时就能听到哭声,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除了向着定远的方向哭几声,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又能咋办呢?
村子里的老人以往最忌讳别人哭嚎,眼里更是容不得任何红白大事上的错漏,可如今村子里家家放悲声,户户点白灯,该烧不该烧的黄表纸烧了又烧,能做不能做的仪式也做了又做,他们看见了也只是抹把眼泪,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庄户人家最是俭省,可自从儿郎们上了战场,村子门口的两盏气死风灯就再没断过灯油,寒来暑往、日夜不歇,就怕他们在望乡台上找不到回家的路啊。
想到这儿,钟阿大的眼泪再也兜不住了,心里也闷得喘不过气,停在道旁用手狠狠抓了两把胸口的皮肉才觉得缓过神来。
他家里人丁不旺,只有两个闺女,往日总被人戳得抬不起头来,在这乱世倒是好歹留了一条命。可自己的侄子们却都没能回来,眼见着哥嫂的腰越来越弯,整日里不见个笑容,他除了偶尔送点吃食过去也没得其他办法,就连这么几捧粮食,还都是他从家里口粮中硬挤出来的。
边关打仗,钱粮吃紧,他们的税也是交了又交,最开始的那几年,一年硬是加收了三次税,剩的粮食都不够全家吃个半饱,路旁的菜根和树皮早被吃得干干净净,饿极了的时候,就是地上的土他也是吃过的。
便是现在想起来,那股土腥味还直冲头脑子,那黏腻的口感好像还粘在舌头上,想到这儿钟阿大忍不住甩了甩头,让自己别再想起这段难熬的经历。他抹了把眼泪,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走。
不管咋说,活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今天的收入还不错,等明天到了东市,也能多打两斤灯油,总不能让那两盏灯熄了。想到今天闲谈时老刘头对平西将军的一顿吹捧,他咬了咬牙,待哪天得闲了,他也要到庙里给佛爷添点香油,求佛爷保佑林将军平平安安的,有他镇着,边关才不会乱,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才能得个活命,日子也能熬得过去。
心里盘算着,脚下却不停,不多时就走到了城门口。他也不敢多看守城门的兵爷,弯着腰快步通过,扁担两头的筐子晃晃悠悠。
回家咯。
按下这边又悲又喜百感交集的钟阿大不谈,被他视作贵人的平安此时坐在奉国寺的知客亭中,心里也苦的很。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这当朝王爷的贴身内侍,平时不说威风八面,走到哪儿也都是有几分排场的,可如今他坐在粗木凳上,手里捧着一杯山野粗茶,面对着一个满脸放空的和尚,心里急得很,却不敢有半分抱怨,皆因他今天待的,还真不是能耍威风的地儿。
大炎自开国以来,历代帝王都笃信佛教,单是盛京城,各类寺庙就不下数十,但要说香火最旺的,还数这座历经三朝,名僧辈出,又被本朝太祖题字奉国、亲自迎回佛骨舍利,堪称皇家寺庙的古刹。
奉国寺并未建在盛京城内,却也相去不远。
出了盛京城向西三十多里,有一片连绵的青山,因着形似一只卧趴的乌龟,早年间便被百姓们称作龟山。后来太祖定都,觉得这个名字实在不雅,便金口玉言将其改称为玄武山。
玄武山山体并不很高,主峰不过堪堪四百丈,称不上险峻,景色也并不出奇,但因为前来礼佛的香客络绎不绝,倒也成了京郊一等一的热闹地方,附近的村民便也沿着山脚支起了小摊,卖些茶饮、素果子之类的吃食,供游人们歇歇脚。
虽说佛门清净之地,无论是村民还是香客,大多不敢高声喧哗,可人一多起来,各种声响也是免不了的。平安听着耳边各种杂音,心里越发烦闷,也顾不得形象,狠灌了一口凉茶,苦的他龇牙咧嘴,连对面一直视他为无物的和尚都目光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他来这儿也有一两个时辰了,这个和尚除了一开始给他奉了茶,寒暄了两句,就一直微阖着眼。还别说,这一副爱答不理的架势倒是唬了他一跳,还真以为这个叫思诚的和尚修炼到了什么不为外物所动的境界。现在看来,这位法师的境界高不高深他是看不出来,但刚刚瞟他的那一眼,眉目间的烦躁倒是被看得一清二楚。
得,看来这位是真的烦自己啊。
或许人生苦乐都需对比,得知还有一个人也在不情不愿的候着,平安的心里倒是舒服了许多,他也不嫌弃手里的茶苦了,又轻啜了几口,重又端起了贴身太监的架子,面带着三分笑意,眼观鼻鼻观心。
且等着吧。
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
天色渐晚,前来礼佛的香客大都已经归家,热闹了一天的古刹也渐渐安静下来。山林中,间或的几声鸟鸣伴着青烟,让烦躁了一天的思诚慢慢抚平了心绪,他这几日读不下经书也静不下心,前日更是在讲经堂犯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被师叔罚到山门外做一个接待香客的知客僧,好好定定神。
他本以为自己这个新手,不会被派到什么任务,谁知今日一早,宁王殿下就来拜见方丈,进了禅房后一直没有出来。晌午间王府的侍卫们就已经等在了山脚下,宁王的贴身内侍更是直接候在了山门外。
说来也怪,往日里寺中香火也很旺盛,但毕竟有个皇家的名声在外,前来焚香拜佛的终究还是以达官贵人为主,来的次数多了,他们这些僧人也大多能瞧个面熟。不知怎的,今日来的香客竟是有不少生面孔。善信们初次前来,寺中的师兄们更加招待周到,片刻不敢离身。寺里实在是腾不出人手,王府出来的人他们也不敢慢待,因而这招待宁王内侍的差事就推给了他。
他是个木讷的性子,又向来不愿与高门大户打交道,偏偏这位平安太监也寡言少语的很,除了开头添茶时客气了两句,他们这一下午就一直这么不尴不尬的相对无言。
阿弥陀佛。
思诚默念了一声佛号,微微松了一口气。快到做晚课的时辰了,宁王总要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府,只要殿下下山,带走这 位,他今天的任务可就完成了。
他这也算瞎子磨刀看见亮了。
或许是这位思诚法师的目光实在犀利,饶是自认为老脸皮厚的平安也有些坐不住了,他转身向外,掩饰性的干咳了一声,心里哀怨万分,偏偏脸上还不能露出半毫。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平安委实是顶不住这刺在自己背上的目光,转过身来对思诚咧出一个笑容:
“小师父,这时间不早了,我也坐得乏了,去外面活动活动,你就自行回寺去吧”该去哪去哪儿,可千万别再瞪着他了,瘆得慌。
“如此,多谢公公,还请公公自便”。
平安瞧着对面如释重负的小和尚,也没在意,胡乱挥了两下手,施施然迈步走到了山门外,继续笑眯眯的等人。
不是他硬要做出这副样子,有意无意地逼迫王爷下山,可满京城的勋贵如今也就只剩下宁王府未曾拜访过平西将军,已是十分失礼。这几日更有不少人明里暗里说过闲话,连向来不问世事的娴妃娘娘也托人传了话,说是上面那位对自家王爷的行为颇为不喜。
明日就有大朝会,他今儿个非把王爷带回去不可!
平西将军得胜归京,圣上龙颜大悦,亲自出城相迎,还特批了七日的假期让林将军回府休整。随后太子殿下亲至侯府,送上了厚礼。往下的王爷皇子们更是个个备齐了礼物,一车车的往侯府上送。京城里如今都说这往日冷清的武安侯府,门槛怕不都被踏平了一层!
林将军圣眷正浓,这京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哪个不希望结交这位简在帝心的人物?偏偏自家王爷不知道犯得什么拧,到现在也不曾送上拜帖,该备的礼也没交待出个章程。今儿一大早就单人匹马,跑到奉国寺与了尘法师探讨佛法来了。
哎哟我的王爷哎!平安讨喜的圆脸上皱成一团,要不是行为实在不雅,恨不能狠狠拍下大腿。
知道您痴迷佛法,不通俗事,倒也分个轻重缓急啊,了尘法师日日都在庙里修行,哪天不能来?现下里太阳都要落山了,再不去拜访林将军,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他越想心里越急,只觉得满嘴都是苦味,实在是站不住,抱着头蹲了下去。
过了半晌,一阵脚步由远及近,猛一抬头就对上了自家王爷有些复杂的目光,平安赶忙蹦了起来,也顾不上整理好衣裳,忙不迭地挤出个笑脸,
“王爷,您可算下来了”。
“嗯”,宁王宋君谦身着一袭白衣,提着一篮鲜桃,潇潇洒洒地走下台阶,双眉微皱“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拜访武安侯府,早点启程吧”。
您也知道时辰不早了,倒是早点下山啊,天都快要黑了,再怎么赶路,回到京城也还得半个时辰,到了武安侯府,人家怕不是已经用过了晚膳,得点灯熬油的来迎接您哦。
平安心里嘀咕着,脸上可不敢露出半分。
“您去拜访林将军,骑马多有不便,奴才早就让护卫们备下马车在山下候着了。只是这寻常的贺礼,管家倒是已经备好了一份,用车装了候在山下。但林将军大胜归来,单是这样送过去,不免显得太薄了些。您看,是不是需要再添点?”说着,他又赶忙伸手去接篮子。
“无妨,我自有安排,”宋君谦眉间褶皱愈深,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咽了下去,摆了摆手,阻止了他的动作,自提着竹篮,向山下走去,步履从容,速度却不慢,踩在山路的落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平安愣了一下,赶忙跟上,不知怎地,他莫名觉得王爷此时的心情非常糟糕。
一路颠簸,还未行至城门,天色便已昏暗了下来,路上也没有了行人的踪迹,护卫们向来寡言,一时间只余下马蹄的踏踏声。
太静了些,宋君谦心想。
他向来是喜静的,但此时四周寂静,马蹄声声像是踏在了心上,让他难免有些心烦。
他什么都做不了。
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他应该如往常一样,随大流备上一份厚礼,早早的送到武安侯府,然后避开这些风谲云诡……
但是,平西将军到底是不同的……宋君谦抚上难平的眉峰,微叹了一口气,目光瞥到竹篮,想到今日和师父的一番谈话更是心潮难平,愁绪万千。
不等他理出个头绪,马车就渐渐慢了下来。
盛京城,到了。
王府的马车,守门的小兵不敢为难,很快就放行了。
咻——啪
车夫甩了个响鞭,车轮滚动,压在青石路上,发出辘辘的声音。驶过了城门,车外渐渐传来了喧闹之声,宋君谦推开半扇车窗,向外瞧去:路旁的人家已经点上了风灯,星星点点,蜿蜒成了一条长蛇向前缓缓流淌去,初时还断断续续、影影绰绰,越往内城,灯光就越明亮。
盛京城没有宵禁,沿途的勾栏瓦舍、茶楼酒肆,人声鼎沸、热闹非常。间或传来几声朗笑,伴着乐师的乐声,嘈嘈杂杂地听不真切,却不惹人厌烦,只觉得这深秋的晚风似也夹杂着几分暖意,驱散了连日的阴冷。
真热闹啊,宋君谦收回目光,脸上也带了一丝笑意。他这个王爷当得清闲,除了去朝会装个样子,便是待在府中修习佛理。近几年时局艰难,朝堂风云变幻,为了躲闲,他更是深居简出,倒真是难得见到这夜晚的盛京,如今看来果真是灯火如昼、笑语喧哗,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似乎这二十余年边关连绵的战火、中原百姓的血泪都被轻飘飘地抹去,尽皆付了这十里繁华。
他从未去过边关,体会过征戎之苦;也从不曾缺衣少食,流离失所;更不曾经历过强征兵役、丧亲之痛。他说不好这一切值或不值,只是不知道这些年在黎朝铁骑下英勇杀敌、血洒疆场的数十万英魂,在连天战火下苟延残喘、几不聊生的普通百姓们,若能见此盛景,心中可得几分快慰?
更不知道九死一生、百战而归,挽狂澜于既倒、缔造这太平之世的林将军,可被允许同享这安宁繁华?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林将军啊……
宋君谦轻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放下了车窗,将后背缓缓贴近车厢,卸力靠了上去。车外灯火通明,耳边依旧有笑闹声传来,他却于车厢内的一片昏暗中,慢慢阖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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