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林文辛匆匆换了外衫行至侯府正门时,老管家已经带着下人执灯候着,长风也正与一个圆脸的太监相谈甚欢。尚未等他开口,一阵铜铃声远远传来,随后便是踏踏的马蹄。二十几个黑衣黑甲的护卫骑在马上,簇拥着宁王所乘的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王爷驾到,臣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不等车架完全停下,林文辛就赶忙上前,朗声言道。为表尊敬,他微微躬身,拱手为礼,双眼也只看着地下,做足了礼节。
不及片刻,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知道是正主来了,他愈发恭敬,将头垂得更低,刚要再度弯腰行礼,小臂就被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他微微一怔,尚未反应过来,耳边便响起一道清越好听的声音。
“林将军客气了,将军为国征战,立下盖世之功。归京数日,本王都未曾得空前来恭贺,已是十分失礼。今日深夜叨扰,更是冒昧,还请将军莫要见怪”。
宋君谦看着眼前身着蓝衫,低首垂眸,整个人似被笼在无边夜色中,看不见半分神色的少年将军,心中惋叹。他快步上前,赶在这人再度行礼之前,扶住了他。虽然自觉孟浪,甚是难为情,却还是坚持握住这人的小臂往前带了一步,让下人们手中暖黄的灯光也能为他驱走几分黑暗。
“不敢不敢,王爷折煞末将了”。林文辛一时不察被人带着往前移了一步,心里大为吃惊,连忙口称不敢。他戍边多年,对盛京城的这些达官贵人实在是不甚了解,与宁王更是素未蒙面,一时间倒是拿不准这位殿下如此态度,是否另有深意。
他不自觉地看向宁王还放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月光下只觉得这双手甚是白皙,手指虽不算瘦长,骨节却很分明,明明托着自己的力道堪称轻柔,手背上却依旧有青筋鼓起,像是出了多大的力……
或许是他战场上呆久了,目光自带几分锐利,宋君谦有些受不了地干咳一声,收回了自己的手。
林文辛也倏然回神,发觉自己行为不妥,一时间连耳根都红透了,偷偷抬了抬眼,也不敢细瞧。只觉得宁王殿下实在是生得长身玉立、面若冠玉,在夜里甚至白得有些发光,可偏偏那一双耳朵却又透出几分嫣红,再往下就是薄唇……
他后知后觉得移开目光,耳根烧得愈发厉害。一时间二人俱都望着地面,沉默不语。
两边的下人都已经看呆了。
长风一开始还很镇定,想的只是这盛京城的水土可真养人,这位宁王殿下长得真好看啊,皮肤白得跟上好的羊脂玉似的。哪像他们在边关风吹日晒的,就是原本还称得上白皙的主子,如今也没比他这糙汉好到哪儿去。本来自家都看惯了,今日猛地和宁王殿下这么一对比,不仅是他,就是他余光扫到的老管家,也是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这也就罢了,毕竟武将么,糙一点也正常。可当他看见自家主子耳根都烧红了的时候,那可真是一脸活见了鬼的表情。
就这?就这?
就被宁王殿下隔着衣服扶了一下手臂,在战场上扬鞭催马,杀敌如同砍瓜切菜般,眼睛眨都不眨的主子,这就害羞了?
长风心里翻江倒海,回想起他们三人在军营里和一帮军汉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自家主子亲眼看着数十个壮汉赤膊摔跤,眼都不眨,亲耳听见众人酒后开些荤素不忌的笑话,眉都不挑的往昔,一阵恍惚……
如果说侯府这边的下人还稳得住,那宁王的亲卫们可就夸张多了,原本穿着一身黑,黑黢黢看不见面容的壮汉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那眼珠子都亮的吓人。
平安的手颤颤巍巍地抚上了胸口,狠狠瞪了一眼满脸好奇的王府侍卫,心里止不住的叫苦。
这这这,怎么还上手了?怎么还脸红了?怎么还抓着不放了?
王爷、林将军,你们这是害羞吗?
林将军,您可是一力收复北境,平息了边关二十余年连绵战火的猛人啊,怎的被人一碰就脸红?还有王爷,就算林将军姿容俊秀、气质不俗,那也是个男子啊,伸手去扶也就罢了,怎么还不撒手呢?
莫不是……
一想到某种可能,平安只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委实承受不住,一把抓住隔壁长风的手臂,手指一个用力。
“嗷”的一嗓子,长风登时往旁边移了两步,痛的龇牙咧嘴。他这一声痛呼,也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咳,”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长风吸引去了,林文辛自觉有些丢脸,干咳了一声“长风在边关呆久了,不通礼数,实在是失礼了,还请王爷莫要见怪”。
“哪里哪里,武将向来率直,小将军看来也是性情中人,甚好,甚好”恰好看见平安伸手掐人的宋君谦,嘴角一抽,几欲掩面,只得干笑着拱手。
想到今夜的来意,他微微敛容,从袖中拿出礼单,双手奉上,正色道:“本王此次为恭贺将军而来,这是阖府上下一点心意,区区薄礼,还望将军莫要推辞。”
林文辛也知道自己这番推脱不得,连忙恭敬接过,笑着邀请:“多谢殿下,如此,末将就厚颜收下了。殿下来得匆忙,府上未曾来得及置办席面,但我已命人准备了茶果点心,还请殿下略坐一坐,用些茶水,去去凉意。”
说完,他又自觉不妙,心里暗忖:这话说得,岂不是在埋怨这位来的太过冒昧?不禁懊恼,怎么当了几年武将,回来连话都不会说了。
“多谢将军美意,只是今日夜色已深,我实在无颜再多加打扰。这茶,还是改日再喝吧”宋君谦微笑着拒绝,时辰确实不早了,他并非故意扫兴,也不是端着亲王的架子,若是可能,他更愿与林文辛围炉煎茶,秉烛夜谈。
只是,明日的朝会定然有一番风波,林将军前途难料,自己的身份又确实敏感,此刻与他交好,反而是害了他,可若是就这样离去,心里也实在难安。
犹记归京那日,他也随着百官出城相迎,林将军银盔银甲,全身披挂,端坐于骏马之上,身后便是数十万平西铁骑,旌旗猎猎,寒光点点。纵然是下马见君之时,也只觉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令人难以直视。
而今,他脱去战铠,只穿一身常服,夜风瑟瑟,吹动外衣,更显单薄,看上去分明是一个身量不高的俊秀公子,哪里像历经百战的将军?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副堪称瘦弱的身躯,东征西讨,八年戎马,护住了摇摇欲坠的边陲,扛起了西北三城的重担,支起了大炎的脊梁。
想起这几日盛京城明面下的暗流涌动,宋君谦忍不住咬了咬牙:
踏着尸山骨海,百战而归的将军,本该荣耀加身,加官袭爵。却偏偏有人要用一些鬼蜮伎俩将他架在木堆上烤。
凭什么?
大厦将倾,国如累卵之时,满朝公卿退缩不前,偏要他舍生忘死,战场厮杀,做一个刀头舔血的罗刹将军,等到硝烟散去,山河安宁,却不肯放他做一个安享太平的普通人,还要他引颈就戮,承担起欺
君的骂名?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他护的是炎国的百姓,保的是宋家的江山。
可到头来,高高在上的帝王对他冷眼旁观,诸位皇子暗地里推波助澜,自己一介闲王,既无实权又无威望,想要为之奔走也不得其法,一开始尝试着拜访了几位官员,碰了一鼻子灰不说,宫里那位也大为不喜,连累母妃也受了些窝囊气,无奈之下只能派人劝诫:追随大流,早早的送上贺礼,莫要做一些多余的事。
皇兄贵为储君,亦有心相助,却也在今早,派人相告事不可为,言语中更是劝告他不要固执地趟入这一摊浑水。
四处碰壁,无力回天,他满怀着一腔郁气去了奉国寺,却连了尘师父也劝说他只求心安,不可强求。
只求心安。
好一个只求心安!
若他当真装聋作哑,袖手旁观,内心如何能安?
宋君谦捏紧了拳头,只觉得心中一股无名火起,烧得他整个人都焦躁不安。看了一眼因为他的推辞正有些无措的林文辛,强捺下满心烦躁,放柔了声音:
“听闻皇弟他们前来拜访,为表敬意都为将军另备了一份礼,只是我向来不通俗务,又不喜什么古玩珍宝,实在是不知道该送什么才不唐突,倒是今早去奉国寺,得了一物,恰好送予将军”,他顿了顿,露出几分笑意,安抚住有些不安想要说话的林文辛“将军莫要推辞,不是甚贵重之物,还请稍待,我去车上取了便来。”
说罢,他留下满地疑惑不解的人,自顾自走向马车,掀起车帘,取出袖中已然被体温捂热的几卷经书,随意地扔在车上。
他自幼跟随师父修习,虽然没什么悟性,但早晚功课,辩经修行从未落下,佛家经义也总是烂熟于胸的。
回到京城后,因不耐与人周旋,也是为了避嫌,常以修习佛法为由,闭门不出。又因为了尘师父是当代高僧,名声响亮。久而久之,众人都以为他在佛法一道上颇有造诣。偶尔为了静心誊抄的经书,作为礼物相赠,也大受欢迎,倒是省了许多人情往来的花销。
此前得胜的消息传回,将士们尚未归京,就有不少人暗示他亲手抄写些经书,当做礼物赠与林将军,也颇拿得出手。他当时并未多想,甚至觉得是个很好的提议。为表诚心,难得规规矩矩地沐浴焚香,净手抄书,一应过程均未假于人手。
可等到京城外的惊鸿一面,便觉得这些经书实在是与这位将军不相配,待他察觉那些人让他赠经的所谓深意,心中更是膈应。今早他本欲将经书供奉于佛前,宁可失礼也不愿送来作践这人。可偏偏临下山时,师父却又让他带上。言道,送与不送,都在于他自己。
送,便是顺水推舟,除了林将军难堪,其余都是皆大欢喜;不送,便如逆水航船,吃劲不说,更怕是白白用力一场,反而落得个两头埋怨。
袖中薄薄的几卷经书好似重于千斤,映照出他的无能与迟疑。他纠结了一路,为难了一路,一直到林文辛邀请他进府饮茶前,都踌躇着,定不下个主张。
此刻,他终于拿定主意,将经书随意抛去一边。心下一宽,随后便长出了一口气,虽然有些懊恼另一份礼物太过寒酸,却仍是含笑提着,走下了马车。
于是,林文辛此刻眼前所见的,就是宁王殿下手提着一篮鲜桃,嘴角含笑,款步向他走来。饶是他见过不少大风大浪,此刻也不禁怔愣住了。直到宁王行至他的面前,才将将回过神来,嘴上喊了一声殿下,眼睛却还忍不住往篮子上瞟。
还真就是一篮桃!个个都有孩童拳头大,桃皮粉白,顶部还带着嫣红,看着就新鲜。在这秋意渐浓的日子里,更显难得。
可再怎么难得,也改变不了这就是一篮桃子的事实啊。堂堂皇子,一品亲王,初次登门拜访,郑重其事地给他送了一篮桃?
再联想到自己此刻的身份,以及桃子这种多少带点不明色彩的果子,林文辛的脸上也渐渐露出几分古怪之色来。
不止他脸色有异,在宁王下车时就看出篮中何物的长风更是嘴角一抽,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平安,总觉得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上表情甚是复杂,不自觉地摸了摸现在还疼着的手臂,离他更远了些。
平安自然也察觉到了身边这位小将军的动作,却没有心思去管,他的嘴巴张了又合,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发出声来,只觉得晴空一个霹雳,耳边嗡嗡作响,脑海里山呼海啸,地崩山摧,只余下四个血淋淋的大字:
分桃!
断袖!
天唉,平安心里止不住叫苦,不管王爷有没有这个意思,这事儿一传出去,保管有人添油加醋,过不了几日,这风言风语就能传遍大街小巷。届时,宫里那位追究下来可怎么交待哟,若有那黑心肝儿的拿此事大做文章……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心里纠结,脚下急吼吼地迈开步子,还没等到他走近,就听见自家王爷开了腔,只能顿住脚步,一脸无奈的站在原地。
“奉国寺的后山长有几棵百年桃树,在寺中僧人的精心照料之下,一直到深秋都能有桃子成熟,这几棵树结的果子气味芬芳,甘甜可口,产量却不丰,我今早去寺中拜访,恰巧遇上今年最后一批果子,”宋君谦抬起手中的竹篮,颇有些得意地晃了晃,“京城的桃子向来受欢迎,只可惜林将军久居西北,回京的时候又正逢暮秋,鲜桃早已下市。我今日便借花献佛,也让将军尝尝这份甘甜。”说罢,含笑将竹篮递过去。有些孩子气的动作让他的眉目更加鲜活,倒是褪去了几分皇亲贵胄的贵气。
林文辛又是感动又有些好笑,想起眼前这位王爷似乎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神情愈加温和,眉目间也染了几分笑意,他别过脸轻咳了一声,随即正色,双手接过竹篮。
“多谢殿下相赠”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微臣确实已经多年不曾再尝盛京城的桃子了,殿下有心了”。
“是是是,为了送给将军的这份礼物,王爷真的是思虑了许久,”站在原地的平安早就耐不住了,他三两步走到宁王身后,不等宋君谦开口,就已经大逆不道的拽住了他的袖子,抱着必死的决心,闭上眼一顿乱吹。“我家王爷素来最为钦佩保家卫国之士,常在府中称赞将军忠肝义胆、年少有为,堪称国之砥柱!定远大捷的消息传回,更是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将军还未归京,便已经开始思虑送什么贺礼才好,送金送银怕您觉得俗气,古玩珍宝又怕您看不上眼,王爷当真是千挑万选,生怕怠慢了将军!那奉国寺的桃子,历来都是珍品,不过这山上的高僧们脾气可怪,佛门圣地更是不愿沾染钱钞,这桃子从来都是送予香客中的有缘人尝尝鲜,便是宫里的皇爷也是难得尝到。王爷也是托了了尘大师的福,才得了这么一篮,这不,一回城就给您送来了。”
平安一边嘴里不停,一边死死地揪住自家王爷的袖子,生怕他再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来,心里苦的跟吃了黄连似的,还要话里话外的提醒这位祖宗时候不早,该走了。
“山路难行,盛京城中又不能跑马,左右耽搁下来,时辰就不早了,明日又有大朝会,只能夤夜来访,故而王爷当真不是故意失礼。深夜打扰将军休息,万望见谅一二。”
说罢,忙弯腰赔了个礼。
“公公言重了”林文辛哪敢受这个礼,赶忙开口,连称不敢。
他二人这番你来我去的交谈,倒是让一旁的宋君谦剑眉微皱。他知道平安的这番话是在劝说他时辰不早了,应该速速离去,但他委实还有许多话想要说。
他想告诉林将军,保重自身,小心明日朝会上言官的发难;又想劝他莫要过分担心,总还有人会想办法帮他。
怎奈明日图谋之事,他尚无半分把握,若要成事,必然要将皇兄牵扯其中。种种纠结,横亘在他的心上,此刻纵有千言万语,奈何人多眼杂,也是丝毫吐露不得。
宋君谦暗自叹了一口气,对偷眼瞧着他的平安微微摇了摇头,心知不能再拖下去了,只得上前一步,做了个揖礼:
“林将军,时辰确已不早了,本王实在不便再加打扰,就先行告辞了。来日方长,盼日后再与将军温酒煎茶、围炉共话”。
“也好,如此末将也就不留殿下了,招待不周,待来日闲暇之时,请您务必拨冗前来,让末将尽一尽地主之谊。”言罢,林文辛一招手,让长风走近前来,低声吩咐他拿来下人手中的宫灯,单手执着“我送殿下一程”。
“有劳将军了。”宋君谦沉声道谢,也不推辞,转身往自己的车辇走去,步伐却放得极慢。林文辛本来执灯走在他身侧偏后,也不自觉地渐渐与他同行,天上的明月,手中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
宁王的车马本就相去不远,不过数十步就已经走到跟前。平安小跑着上前打开车厢的木门,恭敬的侯在一旁。林文辛见状,也停了下来,驻足不前:
“殿下,”他似乎犹豫了下,却又很快笑了笑,“末将恭送殿下”。
“多谢将军相送,本王告辞了。”
言罢,宋君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犹豫,直接一掀外袍,跨进了车厢。平安等他坐稳,关上厢门,对林文辛笑着一礼,随即一扬手,王府的护卫们翻身上马,车夫轻轻抬鞭,车轮立即吱吱呀呀地转动起来。
行不过十来步,宋君谦却又突然推开了车窗,看了一眼还停在原地的林文辛,只觉得这人实在太过瘦弱了些,一阵风来,手上的宫灯摇晃不定,灯火明灭中,更显得身姿单薄,修长如竹。
明知修竹遇劲风不倒,临冰雪无惧,可他依旧心中恻然。
“林将军”他声音并不很高,却足以让垂眸的林文辛听见,讶然抬头,随即快步走到马车旁。
“林将军,”见人离得近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吐字轻而缓,似又带着几分温柔,让车下执灯的人,耳尖无端添了热意,口中讷讷难言,半晌,唇边才吐出殿下二字。
一旁的平安见此,也只能无奈地示意车马暂时停下,其他人离得远些,然而宋君谦并没有打算下车,他定定地看着这人,沉吟了许久,方才斟酌着开口:
“将军这几日深居府中,想来,也并不知晓这盛京城北风渐起。说来也怪,自从大军班师,这风就刮得越来越厉害,将军虽常年驻兵边塞,历经过西北苦寒,却也不可小觑。西北的朔风再凛冽,到底是不如京城的妖风厉害。起于无形,无处不至,任你再怎么防范,也禁不住他几番吹彻,本王身着锦衣貂裘尚觉得寒意透骨,又何况将军的一副铁甲呢?说来惭愧,我这几日,拜访了几位先生,虽然所求之事未被应允,但他们终究还是吐露了一些”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着该不该说,语气也有几分犹疑:
“往后妖风更甚,日子怕是不太好过。不妨趁着朝会,主动求个恩典。加官进爵、富贵荣华虽好,现下都不如保全自身。将军立下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上面那位心怀顾虑,暗自揣测;文官只知将军功高,却不知戍边辛劳;武将只羡将军英勇,却也早忘了战场厮杀九死一生,军功何其难得?更莫论我等皇亲贵胄久居膏腴之地,实在难以感同身受。”
“殿下……”
宋君谦摆了摆手,示意先听他说完:“将军是聪明人,有些话我不便明言,需知天威难测,人心鬼蜮。与其坐等发难,不如主动退后一步。林家满门英烈,可歌可叹,总有官员心怀钦佩,老侯爷又与许多武将有一份香火情在。将军莫要携征战的锐气,莫夸耀平西的功劳,只道为父报仇,人伦天理;为君分忧,臣子本分;为国戍边,满腔热忱。不求高官厚禄,只愿边塞百姓安宁、君王江山永固。将军,你是忠烈之后,又立下不世之功,若做出这般低的姿态,便是那位再无情,也要顾忌悠悠之口;纵然有人不依不饶,你身后还有战功赫赫的平西军,他们总不至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凉了数十万将士的心。”
“殿下,您是说?”宋君谦这番话几乎已经挑明,林文辛再是个傻子,也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刹那间他只觉得心惊肉跳,手脚冰凉,脑袋如同挨了一记重锤,只砸得眼前一阵发黑,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掐着手心定下神来,他下意识看着宋君谦 满眼恳求,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心里跳得厉害,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不怕死,可这武安侯府的其他人怎么办呢?欺君之罪,说不好就是满门葬送。
逃,他心想,现如今只有趁着月黑风高让长风他们连夜逃离京城。可现在城门已闭,守备森严,想要出城,何如登天?
怎么办?怎么办?
见他脸色煞白,额上一层冷汗,双腿几乎站立不住,宋君谦暗自皱眉,连忙低声唤道:
“林将军、林将军……”
“殿下……”林文辛倏然回神,抬眼望去,虽然心知不太可能,却仍忍不住带着几分期冀,低声哀求“求殿下指条生路,我自知罪有应得,可侯府其他人是无辜的,殿下……”
“林将军!”听不得他这般贬低自己,宋君谦微微提声,却又见他如惊弓之鸟,满目惊惶,不由得心下一软,温声劝慰道:“莫要如此惊慌,据我所知,此番风起,大多是御史言官参与其中,加之诸多皇子在中作梗,上面那位,尚不曾有什么表示,约摸着是想稳坐高台,不偏不倚,由得底下人去争辩。如此一来,事情犹有转圜的余地,你切莫自乱了阵脚,京城内耳目众多,更不要让侯府做出什么大动作。只当作毫不知情,坦坦荡荡的去参加朝会,如果有官员发难,更不必束手束脚,尽管呵斥于他!”
见林文辛神色渐渐安定下来,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宋君谦暗自点头,他想用手拍拍对方的肩膀,借他几分力量,却又囿于此刻相隔着车厢,只能作罢。
“生死存亡之际,莫要再顾及什么颜面,若那位当真不念君臣之义,你只管在金殿上哭诉林家世代忠良、满门英烈……将军,我并非故意揭你伤疤,只是对于那位来说,你平西的功劳再大,该舍弃的时候他也不会眨一下眼,倒是你林氏遗孤的身份,反更让他顾忌几分。再怎样他也是要保全朝廷的脸面和自己的名声。那位有所顾忌,东宫又有心斡旋,朝中再有几位大臣仗义助拳,总能保你侯府满门平安。我虽不济事,却也可以在旁敲敲边鼓……我知你最为担心的就是这两个侍从……也罢,今日我便以宁王的身份向你保证,无论明日结果如何,定会护他们周全!只是其他的,我实在是没有把握 ……”。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林文辛忙不迭的轻声道谢,此时哪还顾得上其他,“只要他们不受牵连,我……再无他求。”
为何再无他求?
宋君谦听了这番话,心里愈发复杂。在他看来,眼前这人没有做错任何事,八年戍边之苦是真的,沙场刀剑无眼受得伤是真的,战场厮杀立下的汗马功劳也是真的。这样的人,携不世之功归京,理该当得起大炎上下所有的夸赞,受得起这世上最高的封赏,合该是封侯入相、荣耀满身,青史留名的一流人物。却因为一些在他看来算不上什么的过错,要被打入万丈深渊,怎能不让人心绪难平?
他本以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多么情感外露的人,虽说心中不平,但经过这几日也已经冷静了下来,前来的这一路上更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真亲眼见了这人几乎折了傲骨,态度谦卑到了尘埃里,心中的滋味实在是复杂难辨,既愧又悲,又怜又惋,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做出一些有失体统的举动。
不应该……
宋君谦闭了闭眼,摇头挥去脑中种种不合时宜的念头,微微叹了一口气:
“总会有办法的,”他看着林文辛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坚定,“林将军,总会有办法的,我保证……”
保证什么呢?他的话又哽在了喉间,心下也有些茫然,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良久,才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总会有办法的……”
林文辛心中又何尝不是惶然无措、百味杂陈?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一颗心沉甸甸的坠得慌,也实在说不出什么话,只能讷讷的道谢“多谢殿下……”
“更深夜寒,回吧”宋君谦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把头慢慢转向车内,低声示意车夫扬鞭。
车厢昏暗,面目也看不真切,林文辛再抬眼望去,就只能看见他眉心紧蹙,靠着车壁微微摇头。
霎时间,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袭来,几乎让他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的望着宁王的车马走远。良久才回过神朝着离去的方向深施一礼,久久不能起身。
“主子”,长风见自家主子失魂落魄的样子,立刻拧紧了双眉,方才他离得远,没听清二人说的话,却也看见主子突然的僵硬,再看看现在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暗自揣测宁王是不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当即快步走到林文辛身旁“可是宁王说了什么?您还好吗?”
“无碍”,林文辛拽着长风的手臂,借力挺直了腰,却仍是觉得心惊肉跳、双腿发颤,他看了一眼茫茫夜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良久,才苦笑着摆了摆手。
“回吧……”。
“主子……”长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他抬眸制止,当下也只能无奈地摇头,快步走到老管家身边,吩咐下人们依次退回府内。
顷刻间,门口的下人就都退了个干净,方才还热热闹闹的侯府门前,现下也就只剩下一个守门的小厮和几盏灯笼。适逢浮云遮月,夜色朦胧,暖黄的灯光驱不散他身后的无边黑暗,也照不亮门后的一片昏沉。偌大的侯府就像一只吞噬生命的兽,洞开的大门就像张大的兽口,狰狞而又让人胆寒。
林文辛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高悬的匾额,只觉得一阵疲惫。
他是真的撑不住了。
但林氏满门的清誉、武安侯府的荣光,还有平西军应有的封赏,万万不能因他受损……
明日这一关,是生是死都要去闯一闯。适才宁王有一句话说得不错,生死存亡之际,确实顾不得什么体面了。
是痛陈戍边的不易还是哭诉林家的悲惨,他都能扯得下面皮,便是与言官舌斗,与武将互殴,做个滚刀肉,他也能豁得出去。只希望今上看在他这番混不吝的自污,垂怜侯府一二。
至于他个人的下场如何……还能报什么期望呢?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思及此处,饶是之前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林文辛仍是忍不住苦笑一声,他摆手阻止了下人殷勤递过的灯笼,摇着头,缓步跨过门槛,渐渐融入了沉沉夜色之中。
另一边,宋君谦倚靠着车厢,闭目出神。
夜阑人静,马车的速度不慢,一路走来竟是出奇的顺畅。忽然,车轮轧在碎石上的一阵颠簸,让他的脚碰到了一个东西,他睁眼随意一瞥,发现是一只鲜桃。想必是方才就从篮中滚出,遗落在角落里……
宋君谦伸手将它捡起,端放于掌中,暗自思索。直至车马渐停,平安在车外轻声提醒,他才恍然回神,一咬牙,急匆匆走下马车,高声吩咐平安整理完毕后就去书房门口等候,便再也顾不得其他,大步迈入王府。
他催得急,平安丝毫不敢大意,将诸事安排妥当后,快步走到书房外候着,还不等将一口气喘匀,就看见自家王爷捧着一个红木匣子迎面走来。
“王爷”平安连忙见礼,伸手接过匣子,只觉得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也不敢多想,只轻声问道:
“您这是?”
“平安,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备马,将此物送往东宫,记住,务必亲自送到太子手上,不可假手于人-。”
“王爷,现在时候可是不早了,只怕太子殿下已经安歇下了。”
“来不及了,事急从权,也顾不得其他了”宋君谦一摆手,双眉紧皱,语气里也带着几分焦急,“若有人盘问,你只说是我今日从奉国寺求得的鲜桃,托了了尘大师诵经祈福,对太子身体大有裨益。若是太子找你问话,你便说鲜桃不宜久放,务必今晚食用。呈桃的红木匣子亦是佛门洁净之物,颇有赏玩妙趣,请他多多上心”。
这……
平安一时无语,只觉得自家王爷做事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大晚上的,用这么精致的匣子就装一只桃子,还要让他郑重其事地送到太子府上……至于这桃子究竟是不是特地请大师念了经,不可说不可说,反正依他看来,估摸着就是刚才那一篮子里掉出来的一个……
得,甭管怎么说,主子发话,他这个做下人的还是麻利地动身吧。想到此处,他不再迟疑,当即行礼告退,吩咐备马,准备赶往太子府。
宋君谦听着耳畔平安因为着急略带些尖利的声音,却并不觉得刺耳。他仰起头,看着天上的一轮寒月,长叹了一声,吐出胸中的浊气,微微露出几分笑意。说来也巧,方才还被浮云遮蔽,羞羞怯怯躲着不肯露容的月亮,忽而又明亮起来。月色之下,他整个人都沐着一层清辉,本就疏朗的眉目,更显得柔和了几分。
明天该是个好天气,他想。
清风明月自当匹配个红日昭昭。
昭昭红日在上,定能让魑魅魍魉烟消云散,护国的忠良逢凶化吉,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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