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的感慨愁绪难以排遣,日子还是一样要过。
第二日。
天刚有了一丝亮光,王府的护卫们就跟在特地请来的工匠后面忙活了起来。建房子不容易,拆房子倒是简单。这群大小伙子个个都有一膀子力气,又有老师傅指点,七八个人一组,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推倒一间草屋。
林文辛一行人倒是起得也早,但任谁也不会让她们干这种粗活。宋妍被奉剑拖着去看大夫给人施针用药,平安则一直拿个本子记个不停,俨然一个工地总管,长风和明法更是被他指使的团团转。
每个人都有事做,倒是显得她们两个人闲了下来。观察了一圈发现确实没有自己能上手的,反而有些碍手碍脚的宋君谦无奈的摸了摸鼻子:“走吧,咱们去别处逛逛,再待在这儿就要讨人嫌了。”
林文辛自然也发现了他们两人在此格格不入,原本以她的身手和力气,拆几座茅草房子还在话下?就算众人不肯,还真能拦住她不成?不过……
她看了看身旁这位金尊玉贵的宁王殿下,也只能低头一笑,跟着一起离开了。
刘家村就这么大的地方,再逛也逛不出个花来,再加上宋君谦也怕碰上那些女子,徒惹她们不自在,便和林文辛商量着去寻云鹤道长。
云鹤道长正站在村子里原来的祠堂门外思索着什么,看见他们赶紧上前行礼:“王爷、王妃。”
“道长不必拘礼,我也是闲来无事四处逛逛罢了,你这是?”
“王爷,您先前说要在刘家村建一座道观,我正在寻找合适的位置。”
“哦?道长驻足不前,莫不是相中了这里?”林文辛有些好奇,没忍住问了一嘴:“可是这里风水最好?”
云鹤道长一怔,随后笑着摆手:“不敢瞒王妃,此处风水非常一般,但贫道私心里觉得这儿最为合适。”
他说完,捋了把胡子,笑而不语。
林文辛与宋君谦对视一眼,心里也觉得巧妙:把他们刘氏宗族的祠堂改为道观,自此后供奉的不再是他们的祖宗而是被无辜残害的女童牌位,那些最重规矩的老不死们从此再无法迈出这里一步,只能对着牌位忏悔。偏偏神佛在上,他们还不敢有丝毫不敬……这个地方果然选得好!
“云鹤道长大才,此地确实再合适不过,等告诉那些女子,想必她们也一定满意。”
“道长果然思虑周全!”宋君谦也没忍住跟在林文辛后面夸了一句,甚至还轻轻鼓了鼓掌,“只是……”
他顿了顿,关于昨夜所思的关于刘家村的未来,还是决定说出来让云鹤也帮忙参考参考:“这里地处偏僻,虽然盛夏时节还好,但我们走了之后,要是遇到大雪封山,野兽下来觅食,村子里恐怕难以抵挡……就算不惜人力物力,用砖石砌上一圈围墙,但她们如此抗拒与男子生活,长此以往,总会有许多不便之处。不知道长,可有好的建议?”
“唉”云鹤摇着头叹了口气:“她们不愿,若我们强行安排一些男子落户,只怕反会适得其反。”
那些女子如同惊弓之鸟,便是面对他们这些将其解救出来的男子都是避之不及,宁愿抱团生活在这贫苦偏僻的山村,也不愿回到城镇上,可见心结之重。若是不顾她们的意愿,强行迁来青壮,纵然是出于好意,只怕反会引得她们从此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
但,宁王所顾虑之处也有道理。生活在这大山深处,出行不便,衣食大多依靠自给自足。耕田织布倒也罢了,她们大多出身农户之家,对这些总是熟悉的。但是这山上的猛兽若是不年年清理,只怕要出大事!
想到这儿,他也有些为难,啧了几声。直到一抬眼看见林文辛,眼睛才猛然一亮:“王爷,说来说去,也并非需要男子不可,若是有几个像王妃这样武艺高强的女子,不比男子合适?”
“嗯?”
云鹤道长笑着一拱手:“贫道师门没落,但这些年云游四方,倒也结交了不少师兄弟。离此三百多里的齐云山,有几位坤道师兄,道行高深。最难得的是都习得观里传下来的武艺,虽不如王妃这般,但配合着一把长剑,百十个汉子也不能轻易近身。恰好王爷有意在此筑观,若能邀请她们来此……”
宋君谦和林文辛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事儿行得通:“那可就太好了,如此一来,此事还是要拜托道长了。”
“王爷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恰好这几日此处还用不到我,等过了晌午,我便骑一匹马,走山路到常宁县给她们寄信去。”
“有劳了。”
解决了这一件烦心事,两个人心情松快了不少,趁着现在太阳还没完全升空,还带着点早凉,便牵着手四处略逛了逛,兴致来了,还采了一把不知名的野花,打算带回去给宋妍看看。
心情好,脚步也轻快,再加上又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宋君谦只觉得心里发甜,咕嘟嘟的冒着愉悦的水泡,眉目间全是笑意,连带着林文辛也是眉眼弯弯。
两个人一路黏黏糊糊,晃着手回到了村子里想去小林大夫的临时药堂里寻找宋妍,谁知还没靠近,就听见里面传来几句争吵。
其实争吵双方声音并不大,但是这声音实在太熟悉了。两人对视一眼,生怕宋妍吃亏,也顾不上礼数了,抬脚就迈了进去。
“好了,一大早的吵什么?”宋君谦刚走进去,也没问情由,就开始明目张胆的拉偏架:“许侍郎好大的威风!”
林文辛则径直走向宋妍,挡在她的面前,冷笑一声,那架势俨然也是要给她撑腰。
宋妍原本还能和许忠泽你来我往的不落下风,甚至好几次将他噎的无话可讲,并没有吃亏。可看见自家皇兄皇嫂这般护着自己,当即心里就莫名委屈了,鼻子一皱就扑进了林文辛的怀里:“皇嫂!”
声音竟还带着几分哽咽。
这还得了!
要不是因为宋妍还在怀里,林文辛已经快要忍不住寻找趁手的工具上手了,而宋君谦也是眉毛一竖,将药房里的桌子拍得震天响:“许忠泽,你好大的胆子!”
不是,公主,您怎么还两幅面孔呢?许侍郎心里苦的不行,明明在这两位主到来之前,被说得哑口无言的那位是自己啊。
“王爷、王妃,微臣只是和公主因为一些事意见相悖,拌了几句口角,绝不敢逾矩啊。”他苦笑一声,随后又对着宋妍一躬身:“公主,方才是微臣言行有失,冒犯了您,还请恕罪。”
宋妍还没说话,宋君谦先接过了话头:“行了,公主心地纯善,你也无需担心她会与你计较。反倒是本王实在是好奇,许侍郎先前便死缠烂打硬要随我们一同上山,上山后却又不与我们同行,一个人神秘兮兮的不知在做些什么,方才又与公主发生争吵……不知道许侍郎,可否为我解惑?”
“王爷,”许忠泽苦笑一声,一时间也不知从何说起。总不能说他一时心血来潮想要亲眼看一看这人间炼狱,见一见幸存的女子吧?之所以对宁王一行避而不见,也是因为亲耳听到护卫们讲清了来龙去脉,听大夫描述了那些女子所受的伤痛折磨。心中愤懑难平,一夜未眠吧?
“王爷,”许忠泽长出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微臣昨日心绪不平,独自一人去后山坐了一夜,直至现在才回到村中,遇到了六公主……”
昨夜夜色深沉之时,他独自一人提着灯笼,摸索到后山那个深坑之处,嗅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土腥味枯坐了一夜,早上又昏昏沉沉的跑到堆放着婴儿骸骨的草屋中观看良久。
心情激荡之下与六公主因为意见不合,辩说了两句。
“哦?”宋君谦似笑非笑:“许侍郎可是去寻本王滥杀无辜的证据的?可要本王再派一队人手给你,翻开泥土,寻找尸骸?”
原本他是打算就这样让那群人曝尸荒野,也让野兽啃食的,可一来同一时间内杀了几十人,血腥味太重,唯恐引来太多猛兽,下山伤人。二来天气炎热,气味实在难闻,又恐滋生虫蚁,传来疫病。无奈之下只好命人先用火焚又在上面盖了一层薄土。
便宜他们了。
许忠泽自然听出了他话语中的讽刺,只好苦笑一声,重复了一遍方才与宋妍争论的话:“下官只是一个护送公主和亲北上的礼部侍郎,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见……便是陛下询问起,也是这个回答。”
他顿了顿,面上神色渐渐坚定:“唯独一事,刘家村剩下的村民,包括刘仁昌在内,您都不能再动用私刑了,等到道路一通,让人请常宁县的县令来,由他按照律例判罚。”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语气,以表自己的决心,可随后又似乎觉得自己语气太过强硬,转而又温和了几分:“微臣已经翻阅了大炎律例,刘仁昌一个略卖人口的罪名是逃不掉的,就算、就算其他的无法给他定罪,光这一项也能要了他的脑袋,至少也是个充军三千里!”
说到最后,他也是气得狠了,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
宋君谦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礼部侍郎一样,有些吃惊的一挑眉。就连林文辛也有些讶然。短短几天,这位的想法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
只是……
宋君谦笑着摇了摇头,语气倒是温和了不少:“许大人,多谢你一片好心,只是,我不能答应。”
“王爷!”
为何?他自认提出的建议当下最为妥当,既没有放过首恶,也维护了律法的尊严,堪称两全其美,可无论是宁王还是先前的六公主俱都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
“许大人,刘仁昌所犯的罪行不止略卖人口一项,我便不能让他仅以略卖人口的罪名去死。其余村民助纣为虐、丧尽天良,我也不能因为律法无用,轻轻放下。”
宋君谦摆了摆手,阻止了想要说话的许忠泽:“那些手上没有人命的,我不会要他们的命,甚至一个指头都不会碰他们,但我要让他们充作苦役,以后只能日夜劳作,不得自由,稍有偷懒就会有棍棒、皮鞭加身。而刘仁昌这个人,我是要留着在道观建成那日剐了的……”
说到最后,他已经是杀意难掩。恰在此时,林文辛也肃着脸向许忠泽方向逼近两步,虽然手无寸铁,但那双冰冷的眼谋仍然让人难以直视,只能垂头避其锋芒。
“许大人,刘仁昌的命你保不住,就算你劝住了王爷,我也不会同意。我手中的宝剑曾经斩杀贼寇无数,如今正好还缺他的血来祭一祭剑。”
“不错。刘仁昌绝无活命的可能。”听见自家皇兄皇嫂态度如此果决,宋妍也开口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冷面含霜,眉目中全是坚定。
眼见着皇家的三人全都如此,许忠泽只好低头苦笑。
许是知晓他心中也并非全无百姓,宋君谦难得好声好气劝了两句:“许大人,我观你言行,并非是对百姓苦难视若无睹、袖手旁观之人。何苦在此事上固执己见?”
“王爷,下官并非要保刘仁昌的性命,甚至在我眼中他也只有死路一条。但是能审判他的只有律法,而非权势。下官要保的是我大炎律法的尊严啊。”
“可律法不能为她们伸张正义,难道她们所受的伤害就只能一笔带过吗?律法不公!”
“律法不公……可以修改。”
“修改?”林文辛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讽刺的一勾唇:“千百年来,律法从未对女子公正过,我不信大人不知。像刘家村这样的魔窟或许少见,但夫杀妻、妻杀夫,一样的罪两样的判,我不信大人不曾听闻!自大炎开国以来,这部律法,不知填进去了多少女子的命,大人可曾见过他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王妃……”许忠泽被说的哑口无言,张口结舌了半天,终究还是拧着眉,垂眸不语。
恰逢此事,在门口几乎听了全场的小林大夫终于没忍住轻咳了一声,干笑着对众人行了个礼,伸手将拄着两根拐杖的马萍搀扶了进来。
他倒不是故意偷听,只是因为要帮马萍换。,谁料二人刚刚走近,就听见里面几位贵人争吵的厉害,实在不便打扰,奈何马萍身体虚弱,纵然有拐杖撑着,此刻也出了一头的汗,想来坚持不下去了,因而只能硬着头皮进来。
宋君谦知道他们在外面待了不短的时间,心中有些歉意,赶忙摆手示意无需多礼,与此同时他还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林文辛: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这两人在门外,林将军这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林文辛知道他在看自己,面上滴水不漏,很是沉稳的朝着马萍二人点了点头。
小林大夫与众人见过礼后就像搀着马萍去换药,怎奈马萍却忽然像脚下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的盯着许忠泽看。
许忠泽似有发觉,疑惑的回望,却见那位似乎身有残疾的女子,蓦然扔掉了拐杖,咚的一声跪在了地面上。
“你……这,快快起来。”
他连忙弯下腰伸手去扶,可马萍却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大人,我身份低贱,不敢脏污了大人的手。”
“你……”
马萍扯起了嘴角:“方才在门外,我听见了大人说的话……刘仁昌手上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女子无数,犯下了滔天的罪孽,为何只能判他略卖人口之罪?”
“这……”
她死死的盯着许忠泽,继续追问:“其余刘家村村民,要么对这滔天罪恶视若无睹,帮忙掩盖,要么将亲生的女儿推入火坑。大人,您见多识广,自然也明白被卖的幼童会是怎样一个下场,能痛快死去都是老天保佑,更多的是生不如死!这些斑斑血泪,哪一个刘家村的男人能置身事外,拍着胸脯说一声问心无愧?”
“我是个见识短浅的乡下女子,不懂大人所说的国法、律例。我只知道他们逼死了人,他们的手上全是鲜血。难道杀人不该偿命?还是说我们这些妇人、女子就不是人,我们的命就一文不值?”
说到最后,她俨然有些失控,说话也忘了分寸:“大人是高官显贵不假,难道大人就不是女子所生?难道今日是大人的家人遭此横祸,您也要冷冰冰的说一句一切按照律法行事?”
“够了,马萍!”
“许大人,马萍身上有伤至今未愈,言语中有冒犯之处,请大人见谅。”
马萍的话音刚落,林文辛和宋妍就双双开口,她们一个制止了她的诛心之言,一个帮她向许忠泽赔罪,实则都是维护。就连宋君谦也是先使了个眼色让大夫将她搀扶到诊室,离开了这里,才慢条斯理的开口:
“许大人,乡下女子言行无状,您不要放在心上。”
“王爷,她说的有理,我不怪她,”许忠泽摇了摇头,一拱手:“从头至尾,我虽不赞同王爷动用私刑,但对王爷的一言一行还是佩服的。生我养我者也是女子,为我生儿育女的也是女子,甚至我膝下也有一颗掌上明珠……凭心而论,若是我的家人遭受了这一切,便是拼着一身剐,我也是要宰了那群畜生的……”
说到这里,他终于没忍住一掀衣袍,双膝跪地:“可国法在上,王爷不遵律例,是非黑白皆由一言断定,此例一开,长此以往,官员断案是否全凭内心喜恶?或许王爷是一心为民,可其他人呢?”
“下官讲的是律法,王爷赌的却是人心。纵然现今律法有种种不公之处,却也比人心来的可靠啊。”
许忠泽用头在地面上重重一碰,长时间未曾入睡加上情绪起伏太大,让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可纵然如此,他却仍旧咬着牙,把该说的话说全了:“下官自知,刘家村一事至此已成定局,我左右不了王爷的决定。今日午后,我便会离开这儿,不再过问此事,只是临别之时,仍有一句话劝告王爷。”
“王爷,人心险恶,不能轻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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