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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三 黄鹄歌

多年之后,沧海桑田。独居一隅的顾绘素还能想起,当日天子与姑母的暮年相见。

当年天子的腹心女官,俸秩两千石的女詹事顾氏,如今拥有封邑的宜都郡君,虽已久病卧床,却在听闻侍女报知故主驾临的那一刻,挣扎着起身。因是猝然驾幸,无由梳洗装扮,仍命人拿出闲置了十余年却依旧熨烫得齐齐整整的朝服,款款穿戴,拄杖出迎。

宜都郡君在门前的飞尘中遥望天子的车驾,天子隔着卷起的车帘遥望伫立迎候的宜都郡君。曾经同生死、共患难却因种种情由多年未见的一对君臣,久久凝视,许久无言,唯有那重逢的一眼遥望,穿过多少时光的尘埃,仿佛那飞逝的峥嵘岁月以及年少容颜重临心头。

别时风华正茂,如今风烛残年,往事惊心,眼前如幻,二人的心头都一阵冷,一阵热,一阵悲,一阵欢。

乍见疑是梦,相悲何曾言?人到了眼前,却又一个呆立,一个痴坐,恍惚不敢确认。

来的虽是一辆民间马车,可对面到底是天子——宜都郡君还是先反应了过来,整顿衣裳,抿发敛容,恭敬肃立,端端正正地行稽首大礼。

天子一向睥睨天下,鲜少对谁假以辞色,然这一次却亲自上前扶起,端详良久,见宜都郡君残年病态,大为伤感。

“阿顾,你怎么……我该早来见你的。”

宜都郡君听罢,婉转垂首,默不一语,唯眼中似有泪光,沉默半日后却又笑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人孰不老?此亦人之常情,陛下何太痴也!”

说天子太痴这样的话,只怕天下没有第二个——就连彼时侍立在侧的顾绘素都不禁悚然一惊——尽管她深知见惯权谋姑母最知分寸,一言一行,无不周密。

可是天子听罢却受用得很,顿消了满腹愁云,亦转而释去惆怅,笑道:“自你去后,多少年了,我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唯有与你晤言,方觉得痛快!”

“陛下为天下至尊,身边英才无数。妾残年衰朽,老而无趣,别说别人了,就是她们这些自家小辈……”宜都郡侍奉天子跽坐上席,一面笑着回话,一面指着顾绘素,道:“也嫌妾啰嗦,都躲得远远的。”

顾绘素正指挥家中婢女陈列酒食,听见宜都郡君之言,便恭肃侍立,有若受教之状。

天子便目视顾绘素,转而向宜都郡君,道:“阿顾差矣,我看你这女侄还好。知进退,懂机变。若非寡言少语,远远看着,倒有些阿顾当日风采。”

“妾身侄女倒有三两个,最疼的就是这个,自小在身边教养,别的没学会,唯有‘忠孝’二字,倒是不敢忘。今蒙天恩,奉事左右,可见她虽无才,却是个有福泽的。”

此时佳酿肴馔上齐,宜都郡君向天子敬酒祝寿。

天子看向顾绘素,一笑道:“你这女侄不但有贤才,难得宅心仁厚,一心为朕打算,有所进谏,未有私心。想必你顾氏家学端良,我听说她还有个弟弟,便到我身边做个郎官吧。”

虽是天降之喜,顾绘素却十分冷静,所谓“宅心仁厚,有所进谏,未有私心”等语,正是为了她于酒肆中所进悖逆庶人外室子之事。她既已心知此中关窍,想起数日前邵璟所言,暗道高明。果然天子早有此心,只不过需要借人之口罢了。

她又想当日邵璟虽参与围剿悖逆庶人,却说什么都不肯亲自去逼死悖逆庶人,而韩懿虽入农人院中,回来上报天子时,却也只说入内说降。如此一来,他们只是奉命捕系,而悖逆庶人之死,却是与他们二人无关的。

她想起也曾暗中参与倾覆悖逆庶人之事,暗自庆幸所行隐秘,往来之人也是口风谨严之人。饶是如此,联想今日之事,也道是侥幸,心中惊喜交集,冷汗已湿了脊背。

宜都郡君对此却并不知情,便与顾绘素忙叩首谢恩,口称圣恩浩荡,并述忠诚,天子再三命免礼,方才归坐。

天子难得放松,不禁多饮了几杯,渐渐动情,道:“愚鲁也罢,聪敏也罢,最难得是忠诚笃厚……何况有她在身边,也可解我思旧之情。”

宜都郡君听见天子之言,心下黯然,良久唏嘘道:“若非当日……”

天子却举了举酒杯,洒在足案下,目光幽幽,打断了她的话,道:“逝者如水,滚滚不回。情随事迁,旧事何必重提?”

宜都郡君听罢,俯伏称是。天子唯有饮酒,良久无言。

顾绘素见此,当即进奏:“陛下龙体方愈,不宜再饮。”

天子心知她是来解围的,便笑着看向宜都郡君,道:“访故之情,难得欢愉。

小酌两杯,以叙旧情,你偏要来谏!”

顾绘素便道:“小酌怡情,过饮伤身。庶民犹是,况天子乎?”

“你看吧。”天子趁机放下酒杯,道:“你当年,像她这般年纪时,可从不

阻止我饮酒。非但不制止,只怕要与我共饮同酣。”

“人生倏忽,白驹过隙。当日陛下、韩侯、曹允与妾,偶或背人小聚,何等欢乐。今日岂可比从前,陛下当为天下万民保身。”宜都郡君顿了一顿,忽道:“日前天子派中常侍来赐酒,我见他也老了。听说公孙尚也病了,似乎是不行了。”

顾绘素在旁边冷眼听着,听姑母说起这些故人,便知虽是忆旧,只怕亦有深意。忽听见“韩侯”二字,一时没明白是谁,略一思忖,方猜到定然是韩懿的父亲。一时又想起天子在酒肆中提起姑母年少时曾爱慕韩懿父亲的事情,便在心中替姑母叹息。

天子听宜都郡君提起这几个人,却未置一词,面色不变,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许久笑道:“这酒还是当日的味道,是你所酿的?”

宜都郡君见天子无意接茬,心中也有些慌,此时见问,却也言语如常,道:“既是当日味道,可见妾这些年没有丝毫长进。”

天子摇头笑道:“味道罢了,哪有高下之分。有些东西,还是旧的好。”

“难得陛下念及旧物,若蒙不弃,便乞陛下允妾将此酒奉于宫中。权作是……妾依旧侍奉在侧。”

“旧物不改其味,固然是好。”天子长叹一声,道:“奈何故人之心,未能一如初见。”

宜都郡君心知天子意有所指,不敢轻易触及,于是回话时,只随着天子声空发感叹,似若有感,实则语意飘忽。

“水随高下,不由自主;人随事迁,无可奈何。”

天子若有所思,忽目光凝视宜都郡君,道:“公孙尚久病不起,你可知是为何?”

宜都郡君早知多年未见的天子突然驾幸,必有意图,然当天子的目光灼灼射来时,她心中还是不禁一凛。天子毕竟是天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日日唤着“阿顾”与她亲密无间的少年了。

她细细思量、斟酌字眼,以求应答无过,沉思良久,方慢慢吐出几个字:“恐惧惶惑,心疾难除。”

天子反倒故作轻松一笑,道:“彼有何恐?又有何惑?”

宜都郡君见天子笑容散淡,目光却逼人,正暗自推敲答言,顾绘素却适时起身避嫌,说要去厨下催肴馔,随即带走了堂上侍女,天子亦挥退身边近侍,此时唯余天子与宜都郡君二人。

宜都郡君借机抛下适才问话,又向天子劝酒一巡。

天子见宜都郡君不愿回答,知道此问关涉太广,她不愿轻易涉足,也不勉强,于是退一步留出余地,又道:“既有心疾,何以根除?”

宜都郡君暗自默叹,知道这一次无可推脱,道:“妾非良医,不敢笃定。然照常理,心疾难除。”

天子再次默然,品了一口冬笋,却又断然道:“你说得对,若非心疾,不会延挨至今。”

宜都郡君听到“延挨”二字,心中一片冰凉,面上却笑容和暖,道:“公孙素来贤能,必知该如何自医。”

天子面沉如水,微微点头,却又掷筷叹道:“公孙一人之疾可医,天下诸公之心疾未必可医。阿顾,如今一室之内,只你我二人,一切明言又有何妨?自先帝起,豪族蔚然蓬勃,渐成气候。他们广占土地,隐匿丁口,把持州郡,党同伐异。长此以往,天下土地、人丁、财货皆聚之私门。朝廷无兵可用,无土可守,无粮可收,暇时大权旁落,若遇征战、灾异,又何以战?又兼豪强结党聚众,渐渐架空朝政,入则欺瞒牵制,出则辖制庶务,动辄一门公侯、百代文渊,目中无君,天下呼应。阿顾,如果你是我,当为之奈何?”

宜都郡君见天子开诚布公,却极是为难。天子威重,豪族势大,回答稍一不慎,万劫不复。她心思机敏,顿时收了面君之肃然,却现出女子的温柔神色来。

她笑容满面,一派柔慈,看向天子,温言道:“陛下为圣明天子,心中必有答案,妾何敢妄议国事?”

天子不禁一笑,道:“区区二十载,阿顾便忘了当年事?当初朕在东宫,战战兢兢,孤立无援之时,是何人与我默默苦撑?朕初即位,受制于人,风起云涌之际,是何人与我沉潜筹划?虽有故皇后事,令你我生隙。然这许多年,我岂不知你的用心赤诚?”

故皇后之事,始终芒刺在背,今日闻言,宜都郡君方知天子心中至为明白,心中激荡感动,泪便纷纷落了下来,不由慷慨陈言:“陛下当天下神器,妾微如草芥,何德何能竟得陛下推心置腹。妾今日便冒死进言,不敢隐瞒。”

察见天子默然点头,宜都郡君方道:“公孙氏之疾,乃天下豪室之疾,何尝不是陛下之疾?公孙之疾在于生死存亡,关乎一族;陛下之忧在于子嗣抉择,关乎天下。一族之兴灭,不可不慎。一国之盛衰,在一念之间,却关涉天下之死生、上下之人心,至为紧要,不可不察!”

天子不由身体前倾,侧耳聆听,语气颇为急切,道:“抉择之忧何解,阿顾速速告我!”

天子容色失常,宜都郡君顿时明白其心迫切,乃真心询问,再无顾虑,倾吐心言:“自北狄败退后,天下人口、财力受损十之五六。陛下十年来劝课农桑、鼓励生聚,着力恢复。然豪族却滋蔓已久,如鲠在喉,陛下英明,近年来潜心打击不法豪族,与民生息。可是豪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能一举清除?譬如病入膏肓,以猛药救之,只恐非但愈合无望,反而送了性命。如公孙等族,虽素来有功,动则震动天下,然以陛下之威,若以雷霆手段,亦非难事。可此前陛下清除沫阳侯及郭少府家,已然天下震动,人心惶惶。且天地之间,此消彼长,遽而动手,必至失衡。以陛下之尊,自不忧此。然后世子孙,未必尽如陛下之明,稍一不慎,反受其祸。此为远忧,更有近忧,乃在豪族与后嗣之间。”

天子听得心头一阵清明,忙道:“阿顾当为我尽言!”

宜都郡君便道:“妾愚钝浅陋,然读古书、观前人,亦有愚见在心。自古天子立嗣,若继之以独断长嗣则削弱权要世家,以使长君无掣肘之忧;若立无援孤弱则求股肱辅弼、宗室拱卫,唯忧亲贵权臣擅权,而略存豪族以制衡;如嗣之以戚强幼主,虽有贵戚扶持,亦当留根深世家以制衡,分权制衡可待幼主长成,亲掌乾纲。”

天子见她直言恳切,心中大为激荡,念及多年培养的太子因谋反而被连根拔起,剩下的或不堪,或年幼。自己衰朽残躯,犹自苦苦担忧后事,不由百感煎心,情不自禁道:“当年朕势单力薄,内有太后之制,外有权臣擅权,若母家强盛,抑或陈氏得力,又怎会为外臣所欺?可是……外戚……”

他说到这里,剩下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遂痛饮了一杯,以消胸中之恨。

这些往事,别人或许不过道听途说,不闻其详,可是宜都郡君却是冷暖与共的,自能共情其数十年无法消解的痛恨遗憾,于是下席,屈身斟酒,虽并不言语,然其举动神情却令天子心中块垒渐渐平息。

天子幽愤已平,却转觉悲伤,念及往日艰辛险阻,虽身为堂堂天子,竟也止不住泪如雨下,道:“阿顾,你还记得当日你初到东宫,我们且歌且饮吗?”

“怎么不记得?陛下年少时的英姿仿若昨日。我与陛下相识于幼时,恍然间四十二载春秋忽忽而过,生如朝露,怎不令人痛心惶恐?”宜都郡君亦泪痕交纵,悲不可抑。

天子当下再饮一杯,随即掷下杯盏,霍然起身,吟诵旧歌,歌声悲凉,宜都郡君亦随之唱和起舞,其辞曰:

绿树华滋,萋萋原草。

良朋高会,明月皎皎。

弹筝搏髀,长歌啸傲。

一唱三叹,把酒言笑。

忽有黄鹄,奋羽兰皋。

一奋三折,终上云霄。

人生如寄,襟怀须抱。

一个是知命之年、身处万人之上、深沉难测的天下至尊,一个是久病缠绵、隐居多年而洞悉世事、运筹帷幄的女谋士。两个人在空寂无人的宴堂,一遍遍唱着年少时的歌诗,时而慷慨,时而低回,时而高亢,时而婉转,一时悲,一时喜,浑然忘了还有偌大天下、人间万事……

天色渐晚,饮罢最后的酒,天子转身欲出,忽而回首,看向他的旧日女宫官,一派笑容,毫无机心,华发虽生,宛如少年。

他与她最后的一句话是:阿顾,我先去了。要像歌里的黄鹄那样,直上云霄去了。

她望见他的背影,面色如水,仿佛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似的。可是她不肯回去,直到连车马离去的尘埃也再难瞻望,才淡淡向身边的顾绘素道:“天子心中,嗣君已定矣。”

顾绘素在天子身边也有两年了,聪慧如她,也觉天子之心如渊,难测难猜,然近二十年不见天子的姑母不过半日光景,便猜出了嗣君是谁,不禁大为诧异。

宜都郡君却没有多说,只道:“你还是去见见公孙汲吧,我同他父亲,也算是旧日之交了……”

泰和五年,春三月,长信侯、司徒公孙尚逝于雍都公孙邸,临终上表,感恩涕零。公孙一门子弟,各自解职,杜门服丧。

同月,悖逆庶人外室之子入宗室谍谱,与故悖逆萧孺人之子同养于旧公孙良娣所居离宫。

四月,一生征战,倾力守边的始兴侯、车骑将军梁略薨逝家中。其子梁略等上表丁忧去职,天子不许,以国家多事为由,命梁略丧礼之后,即袭始兴侯爵位,进封卫将军。梁信四子梁武平乱于南,亦下诏归丧后继续南下平叛。

五月初,天子巡骁骑营,阅兵于灞桥,观其军肃穆谨严、操练有法,遂加其帅邵璟为都乡侯,号高都乡侯,食邑千户。

十日后,巡视五营,因其时中垒校尉公孙汲解职服丧,故命北军中候韩懿为中垒校尉,主持营中事务。

巡视已毕,天子寝疾,即日进位城阳王为赵王,数日后于榻前立年仅九龄的幼子赵王为皇太子。授陈太后族侄陈勋为骠骑将军,命与尚书令姜策、卫将军梁略共同辅幼主。

五月末,天子崩于云台寝殿中,享年五十又一。时小黄门侍奉寝殿,令狐遂亦亲自值宿殿前,因当日宫中值宿官并无辅政重臣,遂急寻正在值宿的女尚书顾绘素,令其夜叩临华殿,密见梁贵人,连夜召皇太子并顾命辅政入宫,暗中布防宫中护卫,又命使者召骁骑营邵璟急入宫。

第二日,召百官入宫,宣大行皇帝遗诏,皇太子于灵前即位。遂行国丧,定谥曰武成,昭明礼仪,天下哀恸。

依武成遗命,奉葬从简,毋得劳民。天下吏民,临哭七日,便即释服。储君持服二十七日即释服。不得禁民间婚娶、祠祀。宫人临哭,旦夕各一,余时不得擅自哭丧。有司布告天下,不得因山陵崩而废农时……

其年秋,宜都郡君亦病逝于崇贤坊居所,时年五十又七。临终上表新帝,以达忠诚。天子怜惜,优抚子弟。其家资遗产皆赐其女侄女尚书顾氏。

顾绘素犹记得,姑母宜都郡君弥留之际,泪下沾襟,作歌而别。她听得清楚,那歌中词、曲中意,是当日天子驾幸顾宅时曾唱过的。

他们虽然屏退了众人,然而那样的悲欢动情,声达于外,谁又听不到呢?

忽有黄鹄,奋羽兰皋。

一奋三折,终上云霄。

人生如寄,襟怀须抱。

顾绘素想起那歌声,不禁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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