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熏风穿廊走阶,流入轩丽空阔的宫苑,春泥的腥香在亭台廊榭之间浮泛酝酿,驱散了寂寞宫禁的清冷。午后的树影百无聊赖地摇曳,将高高的宫墙做了画帛,淡墨浓皴,纵横交错,勾勒出繁复密集的廊腰斗檐之外的一点疏淡与自由。
捧着从东观取来的书籍,郭霁与两名女侍史一同穿过飞花缤纷的庭院,向临华殿旁边的书房趋行。离殿台尚远,隔着芬芳花木,遥遥便瞧见一名着了羽林骑将领服色的年轻男子站在廊上向羽林卫交代戍卫事宜。
“哟,此人谓谁?好英俊挺拔模样!”其中一名女侍史眼尖得很,远远便瞧见了那将领,不无赞叹地问。
另一个却不以为然的样子,笑得极不屑:“不就是新调拨了来羽林左监,唤作令狐遂的!”
“羽林左监——那可是羽林左骑的掌官了,前途无量!又是这么个好模样,比韩侯也不差什么。许姊姊,你也太托大了,连这都看不上!”先前那女侍史啧啧称赞。
“切!”姓许的那名女侍史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道:“男人光有个好模样有什么用?难不成去做面首?只怕面首也不是人人做得的。便是韩侯那样的人物,无论爵禄、谋略还是相貌,无人能及,可家族人丁单薄。虽说京城女子们望之如神仙,可你见哪个家世深厚的贵女愿意许他?何况这一位——一个冀北偏地来的奸生子!”
“‘奸生子’?他是外室生的?可惜了!”
“何止是外室生的……”许氏压低了声音,向另一女侍史耳边笑道:“他父亲都不认他。”
“啊呀……这样的呀!”
郭霁见她二人背地里谈论令狐遂,忽想起当初与梁武夜潜韩懿夜宴时说的那些话,不忍她们将令狐遂说的那样不堪,便道:“出身虽紧要,然男儿立世,德能最重。这令狐左监当初是曾在先帝殿中近身侍奉的,何况他如今这官职也是卫将军曾经的职务。此人不可限量。”
许氏听罢,瞧向郭霁,冷笑道:“羽林左监又如何?怎么也不在云台殿了呢?郭女史系出名门,自然可以不重出身。我们这些寒门窄户,可不敢这样大的口气!”
眼见这许氏语气不善,既暗示“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令狐遂亦落魄了,又拿郭霁的出身说事,十分讥刺,郭霁心中不怿,正欲反唇相讥,却见离正殿两侧的长廊越发近了,便不与之争辩,只默默前行。
那许氏见郭霁无话可回,更得了意,另一女侍史见此,悄悄落在后面,拉了拉许氏衣袖,道:“你挤兑她做什么?她是卫将军夫人的从妹,与贵人也算沾亲带故。虽说我们是一起来的,独她得贵人的心意,任了女史。可见她虽落魄了,旧日声名仍在。”
许氏本觉得自己任女侍史折了面子,如今听人这样说,更是来气,语气极是轻蔑,道:“妻妹吗?难道你不知道卫将军成婚多年无子,如今又纳宠妾。他那夫人都被逼得离京出游了。所谓夫妻情分,已经薄如蝉翼,听说连嫡亲的妻兄都疏远了,何况妻子的从妹!你怕什么?”
那女侍史本是为了劝和的,见许氏如此,生怕带累了自己得罪人,便含含糊糊道:“罢罢!你背后有撑腰的,我势单力薄的。你们谁我也惹不起,就当我没说!”
郭霁前面隐隐听到二人之言,忽回头冷冷看向许氏。
那许氏见了一向柔和的郭霁忽然目露寒光,不由一个激灵,然她素来傲慢跋扈,竟恼羞成怒,强压下心中不安,向郭霁挑衅似的一笑。
郭霁却不是因许氏冒犯自己,而是因其言及郭述与梁略私事,不觉恼怒。然回首却见她神态轻佻,便知此女气量狭窄,锋芒毕露,实在不算敌手,倒犯不上为了她坏了长久的隐忍。于是掉头向前快步走了几步,沿台阶而上,便要转入正殿侧后方的书房去,却被一小内侍拦住了。
“郭女史且住,贵人到后面台榭中去了,命你将书卷送到那里去。”
郭霁答应着,便站在廊下等许氏二人,谁知那许氏上前来,听说如此,便向另一女侍史道:“你忘了晨起时贵人吩咐要整理从前先帝的赏赐,既如此就让郭女史一人去送,你同我去储库。”
说罢不等郭霁回话,便将自己那一囊袋的书籍都丢在郭霁怀中,郭霁本已拿了一袋,她这一丢,便一个踉跄,险些将书籍撒掉。
另一女侍史过意不去,迟疑着看向郭霁,又向小内侍道:“贵人怎么说?可是让郭女史一人去台榭?”
小内侍早看出这些新来的女史和女侍史颇有嫌隙——女史和女侍史算不得什么,不过二三百石的俸秩,可能选在宫中任女官的,多半背后有人。他如何敢掺和,便含糊了一句“贵人未曾言明”,便赶忙推说有事匆匆跑开了。
那女侍史尚在犹豫,许氏便头也不回道:“怎么你还不走?还要跟着去后面吗?”
那女侍史不敢违拗,便向郭霁讪讪一笑,又不好将沉重的卷牍扔给她,便轻轻放在栏杆上,转身离去。
郭霁只好弯下腰伸手去够那装有简牍的囊袋,然才弯下腰,平衡顿失,连同先前怀抱中的也都失控脱落,咕噜噜滚了一地。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便半蹲着身子,一个个地追着去捡,正狼狈间,忽见一人走了来,将远处的一一拾来,送至面前。
郭霁抬头一看,竟是令狐遂。他还是那副一丝不苟、铁面无情的样子,话也不多说。
郭霁想要欠身致意,奈何手中简牍沉重,只好口中称谢。
令狐遂只略点点头,便向身后一名羽林郎一招手,简断吩咐道:“你送郭女史过去,到了地方就回来,不可近台榭。”
羽林郎领命接过令狐遂手中的简牍,装入袋囊中,又接过郭霁手中的,要一并拿了去。郭霁过意不去,忙要自拿一袋。
那羽林郎却笑道:“郭女史这样弱怯怯的,哪做的这些粗活?”
说罢不等郭霁反应过来,轻松提起三个囊袋,健步如飞向前走去,郭霁回头要与令狐遂道别,哪知目光反顾却落了空,不知何时其人已去,只好快步去追。
转过长廊,又行了不足百步,便到了后面院门前,经由守卫内侍盘查后,方得入门。此处方是梁贵人起居之处。其间布局玲珑精巧,水石错落,花木繁茂,亭台楼榭精美而又宁静,不似前面庭院宫殿庄重肃穆,别有一番意趣。
二人转过影壁,穿过青石路,绕过几处亭阁,分花拂柳,不过二三百步便到了台榭前。
那羽林郎谨遵令狐遂之命,并不上前,只等着近侍宫人前来接去,这才要返回。
郭霁便笑吟吟行礼道别,那羽林郎瞧了她一瞧,道:“郭女史,在下听闻你博通经史,非寻常女子可比。今日一见,气度果然不凡。女史他日造化非同小可,今日小小挫折,不算什么。”
郭霁起初只谓他不过是客套话,听到后面才知他早见她为人“欺侮”之状,故来劝慰。萍水之人犹有善意,她心下一暖,遂恭恭敬敬答应道:“今日闻君善言,切记心中,封为圭臬。”
那羽林郎仍有职务在身,便一笑而去。郭霁这才在梁暄心腹宫人的导引下向榭中行去,才到了榭外,却闻女子笑语传来,便回首向宫人道:“贵人有客在此,我怕进入不便,稍待再入内吧。”
宫人便点了点头,道:“其实也没什么,里面的乃是贵人的弟妇,永安长公主。”
宫人这样一说,郭霁便知来人乃是梁武之妻,心中不由一酸,不再做声。
“这胭脂可不是从前那些货色,这是我从一位门人那里新得的一种什么矿石的,用它熔炼了磨成粉末,与脂膏融合,再配上十余种奇花异草,这才配成的。无论作胭脂,还是作口脂,色泽鲜丽均匀、味道清甜芬芳。我自去岁得了这石粉,好容易等到春天百花绽放,凑了好几个月时间,才做出十余盒来,我见贵人如今颜色憔悴,便拿了几盒来试试。若用着合意,我再做了来送贵人。”
说话的正是永安长公主,郭霁虽与她不算亲密,然从前常与赛马,一听便知道是她。
“自先帝驾崩,我心如死灰,若非怜陛下尚幼,恨不得随先帝而去。如今见前朝有大将军并姜太尉等股肱良臣辅佐,我更安心。况我今患有顽疾,体弱心灰,也不知能活几日,只在这宫禁之中了此残生罢了。这些胭脂什么的,哪里还有心思来用。长公主虽是好意,然于我无用,还是拿了去分与别人吧。”
郭霁闻此声音虚弱柔缓,便知是梁贵人。想梁贵人当初因“秋扇歌”及无辜冤案,致令身体受损,此后又失于调理,今又因宫中失火加重咳疾,又想起悖逆庶人攻打宫禁时,她是何等决断明达,然如今也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竟如此寥落幽居在此,亦为之暗自惋惜。
一阵沉默之后,永安长公主先开了口,道:“贵人如今虽闲居在此,正好借机修养身体。便是有人有些什么图谋,也是徒劳罢了。我们梁氏虽不敢比肩大将军,可是比那些下三滥的这个什么侯,那个什么将军的,非是世家高门,连个军功也无的,那可强过百倍。如今一个无子的前贵人,不安分守己,竟妄图与贵人平起平坐,也要在宫中设置什么女官。卫将军谨慎周全,自不必说,便是如今我们梁武……”
永安长公主口中所说的,必然便是凭借裙带关系,如今又搭上陈氏,新开府封了车骑将军的海西侯赵佗——她与赵贵人一向不和,对赵佗更是恨之入骨,说起来便不管不顾了。郭霁正暗暗捏了一把汗,果然梁贵人打断了她的话。
“长公主心直口快,却不明白此中干系。我是太后身边出来的,便肝脑涂地报答她老人家也是应该的。太后亦仁爱慈和,多番照拂。赵贵人不过因先帝在时多得几分宠爱,遭人妒恨罢了。当初我被王贵人陷害,几乎殒命,连同我们梁氏一族也危如累卵,其间赵贵人曾在先帝面前多所辩解。若没有赵贵人,我们梁氏一族哪有今日?便是陛下,也处境危险。赵贵人于我恩同再造,如今别说要设置女官,便是再进一步,我也甘心身处下位,侍奉于她。”
“贵人你……”永安长公主话中已然带着几分气:“你便纯善如此,却也要看清对方是何人!你不知道她那兄弟在外面做了什么!今岁黄河泛滥,关东饥荒,连京中输粮都全从南面调入。如今青州、兖州,甚至中原都已流贼蜂起,众将皆请平叛。也不知怎么想的,他也来掺和,非要和邵元璨去争。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邵元璨是什么人——身经百战,从无败绩。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厚颜无耻,竟敢与邵元璨抢着去征战!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如今大将军正迟疑呢。”
此时连永安长公主都知道了,只怕已经闹得尽人皆知了。
不过尽人皆知的什么呢?是赵佗的不自量力,还是邵璟与赵佗的势不两立?
有风吹起台榭的纱帘,风移影动,梁贵人从室内沉思的面容从郭霁的眼前一闪而过。不过一瞬间,郭霁却只觉得那面容令人难以捉摸,然后就听到了梁贵人虚弱到似有若无的叹息声。
“我最不愿与人争了,梁家人虽则为国效死亦无所辞,却也不愿与人争。”梁贵人淡淡道:“他是车骑将军……其实让他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永安长公主声音已自愤懥不已,声音不自禁地大了起来:“贵人好性子!梁家也好性子!,梁氏不争,人家却不愿放过梁家。贵人可知他们竟要夺了梁武的职事,拿着平南蛮时的那点子事咻咻不已?说梁武独挟功劳,桀骜不驯,不堪司马门之重任!一个个遇敌退缩,若不是梁武,他们未必能活着回来,如今得人恩惠,却反咬一口,岂非‘饿狼之于东郭先生’?”
梁贵人听到这里,忽问:“如今此事还僵持着?”
永安长公主便摇了摇头,声音忽而悲戚,道:“多亏卫将军力争不让,否则这次危矣。然此事却令梁武大为颓丧,不知为何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他虽性子傲慢冷淡,与我却也以礼相待。此事后,整日不见他回家,也不知在哪里玩乐。回来便一身酒气。甚至……甚至……还有脂粉气……我好歹是先帝之女,陛下亲姊,岂可受此羞辱!故而争吵几次,他便躲了出去。适才我从太后宫中出来,去探望陛下,见他正与陛下切磋骑射,见了我也没一丝笑容。我邀他同来见贵人,他也推脱不来,定是为了躲着我……”
梁贵人听罢,忙安抚道:“他不是不愿与长公主同来,实是怕我知道了他如此行事斥责于他。长公主尊贵无匹,梁武能得尚公主乃是先帝垂幸,梁氏一门荣耀。他岂敢如此,非但我不许他,卫将军与梁氏一门也不能容他!如今你在这里,我不好叫他来,不然他该以为你将他的妄行宣之于人,必然羞恼。改日寻个时机,我再叫了他来,以旁言讽喻,他定然回心转意。”
永安长公主听罢,方止了哭诉,一抹眼泪,恨恨道:“都是那赵家害的,我与赵不死的势不两立!”
梁贵人见她怀忿异常,不易劝解,遂转而问身边人道:“郭女史怎么还没来?”
外面宫人听了,忙进去回道:“郭女史已到了,正在榭外候命。”
梁贵人道:“请她进来。”
郭霁听罢,便整衣敛容,见宫人掀开帘幕,躬身入内,先向梁贵人行礼,再向永安长公主行礼。
那永安长公主起初不知“郭女史”谓谁,如今一见觉得面熟,细看之下,竟是多年未见的郭霁,见她模样虽改,气度不变,顿时百感交集,心中颇不是滋味,便别过面孔去,只当没看见。
梁贵人久居深宫,并不知郭霁从前与梁武之情,然如今见了永安这副样子,心知有异,却不动声色,温言向郭霁道:“东观书籍修整如何?《春秋》可寻了来?”
“东观书籍修订条理甚清。贵人要的《春秋》,他们已经誊抄好了,今日已拿来,供贵人省阅。”
梁贵人点点头,向内侍手中所呈十书卷典籍觑了一眼,疑惑道:“一部《春秋》,竟有如此卷帙?我当初读时,未见如此之多。”
郭霁忙回道:“妾见贵人读书不倦,尤好‘春秋’。然《春秋》微言大义、叙事深简,故提早请他们誊抄了一份《春秋左氏传》,以补春秋叙事之简。”
梁贵人听罢,颔首微笑,向永安长公主道:“如今同来的有好几个女史和女侍史,然唯有郭女史用心周全、恪尽职责。多亏了顾尚书推荐了她,不然我哪能如此省心?”
永安长公主不愿拂了梁贵人面子,便向郭霁身上略一打量,道:“贵人的眼光自然不错。”
此外别无一语,梁贵人据此确知二人必有嫌隙,然从前未闻两人有何龃龉,心中诧异,此时便只微笑向郭霁道:“你可读过《春秋左左氏》?”
郭霁垂首沉思,款款道:“从前父兄在时,亦令读之。然妾愚鲁怠惰,不过走马观花。后所历事多,沉心重读,虽蠢钝不堪,然亦有得。”
梁贵人听此,目含赞许,又道:“你既读过,可知‘僖公三十三年事’?”
郭霁不解其意,道:“不知贵人说的是哪一件?”
梁贵人瞧向永安长公主,叹了一声,道:“自是‘冀缺与其妻相待如宾’。你可知后面这冀缺如何?”
至此郭霁方知梁贵人欲以此事譬喻规劝给永安长公主听,遂回道:“此事乃出晋国,冀缺之父有罪,冀缺耕种于野。其时,臼季过于冀之野,见冀缺妻为夫送膳于田,二人相待如宾,便归告文公‘臣见其不忘敬也。夫敬,德之恪也。格于德以临事,其何不济’,晋文公听之,遂命冀缺为下军大夫,委以重任。”
永安听到这里,也忽然明白了梁贵人用意,当即红了脸,不假思索道:“我待梁武……”
梁贵人却忙伸手打断了永安公主的话,却笑吟吟向郭霁道:“你将此事抄录工整,命人传与梁武。并将吾言相告,命其深自警戒。”
郭霁等了半日,暗察梁贵人若有所思,并未说出相告之言,便只躬身静待。
倒是永安长公主忽一下转过身来,挺身跽坐,延颈矫首,道:“贵人有何言语?”
“我之所言,长公主只作不知。”梁贵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笑着转向郭霁,道:“只告诉他,‘夫妻相敬,天降福祉’!”
郭霁闻言,顿时品出了这位梁贵人的襟怀韬略来。
梁贵人、梁暄,虽然性子和婉沉厚、深藏锋芒,却从不软弱。她始终都是那个临危决机、敢为人先的女子。
她的和婉沉厚,实因明知“藏于九地之下方能动于九天之上”;她的不争不抢,乃因深知“夫唯不争者而莫能与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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