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风乍起时,曾经频起的躁动随着梁王顺利之国后的平淡无事,渐渐消散在晨起日晚的清凉中。
而当阳光恍得人心头怅然时,关东传来平叛得胜的消息,无疑是最抚人心,令一度紧张的朝局渐趋平稳。
无论是太后一党的陈氏及其党羽,还是幼年天子一派的梁氏家族,抑或是姜策、邵璟、韩懿等,谁也未再搅动起惊天波澜。
除了在边关被演武士卒不小心射伤的梁略归京,太后亲自命使者前往恩赐慰问之外,别无一丝涟漪。
当然,朝中鸡毛蒜皮的小事,多如牛毛。闲来无事的争斗,不值一提。
时光如流,日复一日的深宫,默无声息的前朝宫妃,安静如同止水。甚至曾经气势汹汹的赵贵人,再见梁贵人时,也能心平气和。
至于引发赵佗无比恐慌的许侍史一事,不过是世间的一粒尘埃,被风催动,不知飘向了何乡,再没一丝丝声息。仿佛人不曾来过,事不曾生发。
唯有梁贵人偶或想起有过这样一个印象不甚深刻的女官,曾经掀起过风浪来,很有些惋惜,便命宫人去她的母家赐与财物。此后,再无人提起。
郭霁有时候会觉得疑惑,许侍史跟随赵佗多年,眼看着飞来的富贵,一家子跟着纵横乡里,为什么非要与赵佗的车夫有了私情?与一个市井小民所能得到的骤然富贵相比,难道寂寞就那么忍不了吗?赵佗明知道许侍史知道许多不能对人言的阴私,为什么非要当街打她,却又不忍割恩断义呢?难道以他的手段,不能虚与委蛇悄悄料理了这个掌握了自己隐秘的女人吗?
更不可解的是,虽然赵佗一向粗鲁残暴,却始终不改发迹之前的品味。好容易弄到手的高门贵女与攀附富贵巴结来的如云美女,都不能动摇他对许侍史的情意,为何偏偏在这时候就有了一个能够迷惑他的新宠呢?
而当初从顾绘素那里得知,离间许侍史与赵佗,不过是为了确知赵佗的机密。不知许侍史最后如何,只是自她离开顾绘素住宅后,不过二日,便听闻许侍史失了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是如今两个月过去了,也没听说有关赵佗的任何动静。
更甚的是,郭霁有些不明白梁氏为什么非要和赵佗过不去。赵佗不过是个小人,虽然郭霁想起留守北地族人为其残害之状,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然平心而论,实在不值得因为他而打草惊蛇。
反倒是留着他的好,留着他,无过人才智却也处事平稳的陈勋便有了破绽。
陈氏一族从前未曾染指权力,无治国之能,却也无甚大恶,只要有陈太后在,顾命辅政,也是理所当然。而不足二载,陈氏一族的口碑崩塌,都是因宠信赵氏一族,纵得他目中无人,侵害朝士。
陈氏一族其实也知道赵佗只可以用来排除异己,却不可与谋大事。然而实在没有腹心可用之人,只好拉拢邵璟、韩懿以及已经同为辅政的姜策,好对抗天子的母族梁氏。
既然如此,横在梁氏权力之路上的阻碍,赵佗实在算不上。如今与赵佗为敌,实为不智。
但是,无论是梁略,还是梁贵人,甚至就连梁武也不是等闲之辈。而据她所知,就连顾绘素也参与其中,邵璟只怕也深知其事……这些,皆是能入死地而出生天的天选之人,无论谋略还是坚忍,皆深不可测,怎么会将小小的赵佗看在眼里呢?
令人唏嘘的是,郭霁想不出的高手对决、权谋策划,白白令这个世间消失一人,尽管那个人不过是个沧海一粟般的后宫女官。
她想起不过二三个月前,那个卓有才华却飞扬跋扈的女子,虽令人厌恶,却也鲜活明亮。又想起许侍史被打的凄惨,自己受命去探望时,一改往日的嚣张,也曾与自己倾吐真言。
郭霁当然知道自己故意散播出去的谢恩书表并不是许侍史的真正死因,却也不由感叹自己竟也成了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无形中做了许侍史命运的推手。
棋盘的博弈中,棋子是高人弹指一挥间的举棋无悔;权力的斗争中,人人都是帝王将相眼底无视的命贱蝼蚁。一将运筹帷幄而功成万骨枯,何如朝士眉头一动而掌运天下事?
时间很快到了那个微凉的夜晚,东征大军的前军已返还五营,在渭水南北的月光里思念春归梦里人;后军仍驻留函谷关,在黑沉高峻的崤山脚下眺望夜色中暗黑如渊的雍都城。
而郭霁却在值宿房中拨动了美人宫灯里的灯芯,在氤氲灯光下,一字一字地校对梁贵人向陈太后“中秋之贺”的章奏,敏锐地捕捉到其中或可令人生发联想、兴风作浪的微妙字眼,用削刀细细地刮去竹简上的墨痕,提起饱蘸墨痕的笔来,斟酌半日,方郑重写下改好的字句。
忽然一阵风来,打在窗纸上,簌簌簌簌地咻咻不已,险些打灭了灯火。她只好将灯罩旋转,避开风吹。心中不由倾佩这设计宫灯的匠人,竟想出这样的精巧奇技,灯罩可以随意旋转以避风扑,却又能不挡光亮,反能控制光的走向而聚合光明。
她瞧着这灯,忽想起姑臧城中那个绵绵秋雨夜,邵璟来看她,款言相慰,又将父亲临别之言交到她手上,第二日送来了一盏半人高的错彩镂金连枝曲翘鸾鸟无烟防风灯。
想起邵璟的深情厚谊,又念起父亲惨死与生前慈爱,欢愉交织哀伤,眼泪便落了下来,滚在竹简上,洇湿了刚刚写上的字。
浸湿了中秋贺章,她不敢怠慢,于是忍了泪,拿起锉刀小心翼翼地刮削那模糊了的字迹。
她正刮得认真,忽觉手上一痛,原来使力偏了,锉刀扎在手上,血已止不住地冒了出来。她赶忙放下才刮了一半的竹简,拿起一片软缎就去擦拭血迹。好在伤的不深,伤口很快便凝结了,看起来也不会留下疤痕。
倒是左手掌上那道深深的疤痕仍在,那是数年前悖逆庶人叛乱时,她为救梁贵人被流矢击中,贯穿手掌。
彼时还是美人的梁暄赞她郭氏一门英烈,可是一门英烈也没能免得了权力倾轧、你死我活,落了个全族倾覆的结果。
可是如今她却靠着这道伤疤回到了梁美人身边。
匆匆数年,仓皇五载,那时候她才十六岁。
又是一阵风吹来,带着深夜里独有的凉意,惊醒了她的追忆。她从沉思中抬起头远望,一窗寂寥,下弦月孤零零地挂在中天。
唯有桂树在窗外随风舞动,沙沙作响,那是夜半时分才有的浅唱低吟。
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空旷的宫苑响起,郭霁顿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止不住地心惊肉跳。她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猛然站了起来。
撞门而入的是梁贵人身边亲近的小宫人,这更令她确信了自己的猜想。
小宫人来不及调匀气息,便弯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快走!贵人命你到寝殿。”
郭霁虽早预感到近日必有大事,然事先却不知详情。如此情形,必有风雨。
可是她并不知是谁率先发难,也不知形势于梁贵人是否有利。于是片时不敢耽搁,带着满心狐疑,随那小宫人默无声息地奔跑在岑岑暗夜的亭台廊榭中,听着呼呼风声从耳际划过,偶有树木枝叶扫在脸上,一阵异样的痒意分外明晰,黏在肌肤上,久久不去。
梁贵人寝殿外不过寥寥数人,除了两个心腹宫人外,便只有令狐遂率七八名羽林郎肃立廊下。整个宫苑静悄悄的,连一声咳嗽也无。显然除了心腹,余人毫不知情。
如此肃整有序,郭霁的心稍稍安了些。
梁贵人尚未出来,郭霁瞧了瞧令狐遂,想问却又没敢问出口。
令狐遂目不斜视,却已瞧见她的神情,略弯了弯腰,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天子已至北宫,太后不肯交出印玺和虎符。贵人这便过去。”
下半夜的风,竟有了秋日的冷;黑沉沉的夜空,照旧地冷月无声。
令狐遂的话平淡地不带一丝波澜,却是天旋日转的波涛汹涌。
郭霁知道成败在此一举,略作沉思,低声问道:“大将军何在?”
令狐遂的目光泠然有光,半日吐出一句话,虽仍是一向的无情无绪,却带了点莫名的调侃:“想必在大将军府的温柔乡中吧。”
郭霁便明白了,梁氏一族以及天子引而不发,便是等今日。大将军得胜归来,最是得意忘形之时。而偏偏选在今夜,乃因依朝廷制,大军不得入城。除在函谷关驻扎待命的之外,跟随大将军返京的,在黄昏之前返还原驻地。大将军功勋卓著,特许连夜入城,以待明日觐见加封。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今夜天子就会动手,刻意地切断了他与城外五营的联系。
寂静平和的夜晚,默默无声。可是她知道,天子已经带着亲信逼迫太后交出玉玺和虎符;等待加了玺印的诏书好率军接管城门的将领已整装待发;或许宫内的卫士已经在暗中目露凶光,磨刀霍霍了;而埋伏好的死士却已在大将军看不见的地方密切监视他和他的亲信,随时可以拿起屠刀……
梁贵人已经穿好了衣物,云鬓高耸,衣装整饬,她站在寝殿门前遥望着无边无际的天宇,神思平静而悠远。
令狐遂已经上前催促道:“请贵人速行,兵贵神速!”
梁贵人无声地点了点头,目光从仰望转为了平视,向郭霁她们这边瞧了瞧,又似乎没瞧什么一样,良久,叹息一声:“不到万不得已,莫要惊吓了太后!”
众人应诺,随着梁贵人的一个转身,无声无息地逼近北宫。
屯守北宫宫门的屯卫侯要么是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接管了,要么是早已良禽择木而栖了,梁贵人一行人顺顺利利地就进了北宫,很快到了太后的寝殿前。
与想象的宫变不同,这一次,全然不是悖逆庶人兵变时的血火冲天。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仿佛整个宫城都沉浸在无边的睡梦中。
殿外仅有几名羽林和虎贲卫端立廊外,神情肃然而恭敬,见了梁贵人也还是照旧行礼,看不出是来参与宫变的,似乎显示出天子最大的克制。
唯有月与灯光照不到的大片阴影里,如石林般矗立对峙的南北宫卫,不动如山,显示出几分剑拔弩张的压抑来。
梁贵人停了一下,向令狐遂交代几句,才在迎候宦官的接应下到了殿上。
彼时殿内除了太后的腹心宫人及宦官外,就只有三个人。
天子恭谨地侯在堂上,显出一个十龄孩童所不具备的沉稳与耐心。梁略与顾绘素一前一后跪在已经打开的内室门前,一言不发。
梁略的手臂上仍旧吊着包扎的素带——他果然真受了伤,郭霁心中暗自感叹着:
自从悖逆庶人当初设计的牢狱之灾后,这个从小征战的骁勇将才,身体早已大不如从前。可是,为了能早回到雍都城主持策划今夜之事,他是不惜代价的。
眼前的情形处处显示出之前已有一番争执,而此时正如暂时退潮的汪洋,不知哪一刻,惊涛骇浪便会卷土重来!
天子见了梁贵人等,上前行礼,拉住她的手,仰面道:“母亲来了?劝劝太后吧!”
梁贵人默然无语,只是紧紧握着天子的手,转入内室,并不急着讨要本属于天子的印玺与虎符,依旧恭恭敬敬地向太后行礼。
沉默了许久的太后,见到梁贵人,憋了许久的情绪,如同积攒许久的地火,此刻喷薄而出。
“梁暄,你还有脸面来见我吗?当初你梁氏不过一介边境武家!受先帝大恩方得入京。若我不将你选在身边,亲自调教,你能得天子宠幸吗?你能成为天子生母吗?你梁氏一门能跻身贵戚之列吗?若早知你梁氏一门背恩负义,当初巫蛊案时,就该让天子灭你满门!哪里还能有今日我陈氏一门之惨祸呢?”
当听到“巫蛊”二字时,郭霁分明瞥见梁贵人一向平和的脸上猛地一抽,只是旋即便又是恢复了那副谦和和煦的笑容。
“太后之言太过了,今日不过是赵家阴养死士、暗藏甲兵,有大逆不道之事,与陈氏何干?”
见梁贵人轻描淡写,平生不疾言厉色的太后再也忍不住,怒道:“既与陈氏无干,你的好儿子、当今的天子,为何又带着人来夺玉玺?又要虎符做什么?收拾一个赵佗还需要调动军队?梁暄,你哄谁呢?你欺我老朽没什么,先帝在天之灵岂容你撒野!”
梁贵人照旧笑着,道:“太后责之太甚,陛下年幼,如何担当得起?他要玉玺不过是要下诏逮捕赵佗。至于虎符……赵佗阴养死士,若无虎将,哪能伏法呢?陛下欲绳奸佞,请太后成全!”
太后目光射在梁贵人脸上,冷如冰凌,高声向外道:“梁略!看看你的好妹妹!你们梁家教养出来的贤妇人!是如何巧言诡辩!又是如何心如蛇蝎!看样子今日我不交出玉玺和虎符,你们兄妹是不会罢休了!”
梁略忙在门外顿首,道:“请太后以大局为重!”
梁贵人瞧着天色,生怕有变,便趁着兄长之言,推了推天子,责备道:“陛下的生死荣辱,你家的宗庙社稷便在太后手上,还不叩请太后成全!”
天子会意,赶忙向太后叩首,一室之内,除了梁贵人,便都随着天子跪地顿首。
“我要见大将军!”太后坚持道。
门外的顾绘素见无人应答,朗声回道:“大将军入城时宫门已闭,陛下诏命明日入宫论功行赏。太后且放心,明日便可见大将军!”
“哼!明日我还有命见他吗?他还有命见我吗?”
梁略见火候已到,忙回道:“太后宽心,此事乃赵佗一人所为,今日只擒赵氏兄弟,绝不牵连无关之人!”
得了梁略的承诺,眼见满满一屋子的人逼宫,太后素来性子软,如今骑虎难下,长叹一声,就要妥协。
众人皆是察言观色、见微知著的行家,就连最微末的郭霁也知道太后的心态崩塌,已无心抗衡。
便在此时,忽闻脚步声仓促踉跄,一人且跑且嚷道:“大将军逃出城了!”
乍起波澜,一室震惊。
那人已冲入殿上,见了梁略道:“大将军得到消息出城了!”
郭霁在内室,看不见此人是谁,闻声却猜着是天子身边的小黄门杜致。此人曾在先帝驾崩时,越过中常侍,参与顾绘素与令狐遂等人之谋。因此虽然拥立有功,至今还是个小黄门。
他的声音与众不同,故而郭霁虽不常见他,却也听得出。
门外的梁略当即喝道:“胡说!此事与大将军无关,何须他出城?”
杜致忽然明白过是怎么回事,慌忙补救道:“错了错了!是车骑将军逃出城了!小人心里一急,慌乱间说错了。”
梁略便道:“他如何得知今日之事?是谁放他出城的?”
杜致是个机灵的,趁机透露讯息道:“是中常侍将消息透给他的!”
他说到这里,却不肯再回答“如何出城”一事。然众人心中却早已明白,是怎么回事。
本朝制度,戌时关闭城门,一经关闭,非国之重事不可开启。身为车骑将军的赵佗是无权要求开成门的,但是手中有虎符的大将军却可以叫开城门。
果然本已屈服的太后听闻此言,不禁哈哈大笑,却再不肯交出玉玺。
梁贵人见此,不禁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感伤,道:“我本来想兵不血刃的。”
太后虽止了大笑,却满眼失常了似的欢愉,指着梁贵人道:“你本来想?你本来想大将军定然成了你的瓮中之鳖吧?可惜呀!苍天有眼,到底让陈勋逃了出去。他手上有虎符,只要调动营兵,未必不能拼死一搏!看来,陈氏与梁氏之争,死生存亡,尚未可知啊!”
梁略再也顾不得什么,当即闯了进来,也不看众人,径直向梁贵人道:“福祸之道,瞬息之间,不能再犹豫了!”
梁贵人听罢,望向天子,道:“陛下,我们母子已到了生死关头!”
天子却沉思半晌,还是唤来顾绘素,面有忧色地看着她,问道:“我们城中的布防如何?”
虽万分紧急,可是顾绘素却向天子笑了一笑,方有条不紊道:“陛下,此前卫将军与妾已做好部署,一路等待诏书封锁城门,一路截击赵佗及其死士,一路等候在大将军府外。只要拿到玉玺,封锁城门还来得及。至于另外两路……”顾绘素也不再顾忌,看向太后道:“大将军虽然走了,可是大将军府的家眷子弟却被团团围住。如今又有梁武谨守司马门,便是大将军有所异动,谁敢闯司马门呢?我们所有布防,不久当可见成效,陛下勿忧!”
天子听罢,果然忧色顿消,面容从容许多。
郭霁邓然此时也听出天子与顾绘素之所以将计划和盘托出,是因既然已经摊牌,没必要隐瞒,说与太后听,以为震慑。
果然太后听罢,颓然坐在床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天子又道:“顾尚书,你说大将军出城去,会去哪里呢?”
顾绘素道:“他手中虎符还能调动的,一为暂屯函谷关的东征军,一为北军五营。函谷关太远,且卫将军事先已命骁骑营戒备。骁骑营屯戍灞桥,阻拒蓝田、函关。骁骑营主将邵璟何等骁勇,自然无人能得冲破他的布防。且函谷关路途远,大将军此一去,必然直奔五营。可是此前我们已安排北军中候韩懿坐镇五营,又有董合襄助。卫将军运筹帷幄,必可决胜,陛下何忧之有?”
顾绘素说罢,向梁略一笑,正陷入沉思的梁略便转过脸来,又向天子一笑。
可是也是从这一笑中,郭霁察觉到了其中必有隐情。
太后虽不通军务,却也知道北军中候不过是个六百石的官吏,便有监军之权,然在摄行皇权的大将军面前,实在是螳臂当车。
此时太后也略清醒过来,冷冷一笑道:“小小北军中候,也敢阻拦大将军?董合虽勇悍,奈何也需听命于虎符。卫将军,你娴熟军旅,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绘素,枉我疼你一场,临了你这么欺我一个老妪?”
见此,梁略看向天子,天子再不迟疑,点了头。
天子这微一点头,气氛顿时凝结如冰。
果然梁略轻轻击掌之后,门外刀兵顿起,血色喷溅在雕花窗棱上,浸透了窗纸。
太后最怕刀兵,不禁抖衣而颤。宫室内的宫人们更是惊恐万分,尖叫鼠窜。
小黄门杜致是个有手段的,瞧了瞧众人,忽向外高声大喝,声音尖锐:“有人于内殿作乱,惊扰太后并天子,请令狐左监素来护驾!”
令狐遂早已荷剑在外,听见召唤,带领两名羽林郎快步奔入,不过扫视一眼,当即举剑将太后身边贴身宫人尽数斩杀。羽林郎猝不及防地出剑,殒身宫人甚至来不及一声惊呼,太后的寝殿便血流满地。
令狐遂等人的长剑依然挂着淋漓鲜血,宫人的尸体已被拖出殿外。人虽不在,可是地上拖出血痕,宛如殷红河流。即便梁后一党的郭霁等人见此,也俱肝胆俱裂,犹自硬撑着,就别说多年养尊处优的陈太后了。
“你……你竟敢……”太后眼见身边人血溅当场,惊怒已极,指向梁贵人的手哆哆嗦嗦,话已说不全。
眼睛血雨腥风、骨肉相残即将掀起,郭霁当即向前一步,屈膝跪倒在已经神智混乱的太后前,道:“启禀太后,妾来之前,正为贵人润色中秋夜进献太后的章奏,眷眷之情,动人肝肠。遥想当年,悖逆庶人叛逆之前,先帝与之,何尝不是眷眷拳拳?然惨祸连连,皆因不知进退。今陛下圣明,自古未有,而大将军专擅权柄,何尝不是不知进退之道?大将军虽已如此,然陈氏一门,何其无辜?眼见族灭,亲历惨祸,痛彻心扉,妾最知悉。况今杀戮已成,太后又奈玉玺何?贵人不肯令人搜索,不过是给太后留体面!太后难道还不明白吗——陛下与贵人仍愿尊奉太后!恳祈太后,为陈氏一门留一条生路!”
郭霁说罢,叩首恳求。
梁略见机,忙道:“此女所言,句句肺腑。唯太后当机立断!”
当此之时,忽有卫士冲到了殿外阶上,显然此人惊恐至极,又杀红了眼,一路喊杀冲了上来。
然扑通一声,随即传入,想必被守在殿外的郎卫一刀致命。
不久,殿外的杀伐声也随之戛然而止,却闻窗外壮声陈言:“南宫卫士令曹英向陛下复命。今已控制北宫卫士,并已将逆贼曹允带到!请陛下示下!”
见曹允的亲侄子曹英也已倒戈,而中常侍曹允已死,太后知道大势已去,再无挽回余地,大恐之下,继之悲哀,在无抗拒之意,宛如扯线偶人般,转身向床头,伸手向床头的凤纹牡丹雕花轻轻一触,床头暗格旋然开启。
其中正是象征天地神器、九五之尊的玉玺以及可控御社稷安危、调集天下兵马的虎符。
太后亲手将其捧出,双手抖着交到梁贵人手中,待见自己身为太后,却两手空空,不禁悲从中来,一声长叹,神色凄苦:“我辜负先帝所托!辜负陈氏一族!有何颜面再见祖宗之庙,历代英灵?”
梁贵人既得了虎符并玉玺,虽志得意满,然念及为了今日,经过多少艰难与蛰伏,亦是心潮起伏。
她瞧了瞧太后,道:“无论陈氏如何,太后总是……”
一语未了,一夜之间历经惊恐、悲痛、绝望、愤懥的陈后,此刻忽然沉静下来,一向柔慈的她,一双眸子如星芒,射在梁贵人脸上,目光狠厉,声嘶力竭,怨毒形之色,显之于声:“梁暄,天道有循,我陈氏之今日,未必不是你梁氏之他日!”
说罢,陈太后再也压抑不住地放声大哭。目的达成的梁贵人等,静悄悄退出了内室,正如来时那样静悄悄。
殿外,也还是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唯一不同的便是,此前对峙于阴影中的卫士们,早已杀得七零八落。
此外,没有任何的分别。
甚至连时间也仅仅才过去两刻,尽管郭霁等人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顾绘素护持着天子将玉玺加盖在一份份早已写好的诏书上。依照诏书所命,事先部署的将士在暗夜中衔枚而行。他们行动迅捷,迅速接管雍都门户,切断了城内城外的联系;彻底封锁南北宫城,紧闭司马门,将宫城牢牢控制在手中。当然早已埋伏好的死士也已得到行动信号,趁着夜色,扑向大将军府以及车骑将军府……
“北军五营那边怎么办?无论陈勋奔向哪一营,以他手中还存留的虎符,足够调动兵马,为祸作乱!此非韩侯一人能招架得住!”
“当务之急是送出诏书,以克制他手中的虎符。”
“他若入营,定会严防死守,只怕诏书未能接近就……”
“既如此,唯有一条路可以走了。请陛下速速诏命骁骑营,持虎符及诏书,前往震慑拦截,宣告陈勋谋逆大罪,并赦其余人等。若其不从,少不得厮杀,也唯有骁骑营可以压制北军五营!”
“为今之计,若要避免引发大乱,也唯有依靠骁骑营了!然当派谁去?”
“阿舅,请为朕择取忠贞敏捷之士前往……”
郭霁听着天子与众人的计议,知道机不可失,款款陈道:“妾愿前往!”
“卿乃何人?”
“且乃梁贵人殿中女史。”
“陛下,此女勇气非常,当年曾为贵人挡过流矢。”
“夜色深重,道路崎岖,岂是你一个女子可成事的?”
“贵人亦乃女子,威慈并重、杀伐决断;顾尚书亦为女子,奇谋良策、决机天下!妾虽愚钝,然历经患难,不惧生死,娴于骑驰。今蒙贵人与陛下大恩,常愿肝脑涂地,以报万一。”
“郭七娘子之勇气,当年悖逆庶人作乱时,我已眼见。其人行事稳妥,我亦知之。你与邵璟亦颇有深交,原是不二人选。只是京城据骁骑营亦远过三十里地,况你常处京中,可知骁骑营何在?”
郭霁慨然道:“妾居城外,常四处观游,确知骁骑营所处。况妾与中郎将邵璟交谊深厚,自有法子顺利见到邵璟。恳请贵人与陛下许妾,妾当不辱使命,以报主恩!”
梁贵人听罢,再不迟疑,当即动手撕下一幅衣袖,援笔立就,加盖玺印,并将虎符一同交给郭霁。
“门外郎、卫,任凭拣择!此去凶险,万千珍重。见到邵璟,转述钦命;‘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慎!”
郭霁瞧见梁贵人——这大厦独立于胡汉交杂之境,百战攻伐于金戈铁马中的六郡武人家的女子,在多年的韬光养晦之后,依然选择克制。生死存亡之际,仍心系国之大事,而非一己之私,这是何等气魄胸襟。
她心下佩服,郑重地接了骁骑营虎符与天子新撰的诏书,犹见笔迹殷殷,墨色未干。
彼时,长夜将去,月光熹微,郭家的七娘子踏马——转入浓浓的残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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