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与郭令颐来到正房时,这才知道郭述的庶兄郭腾亦在。
郭令颐虽鄙薄郭腾为人,到底是叔伯兄弟,于是便辞了郭霁先去命厨下准备准备,怎么也得招待一下郭腾才是。
虽说郭述未必没有准备,他也得相陪,毕竟他们兄弟平日里并不常见。
“一会你同五姊姊说一声。”
郭霁点点头,又吩咐导引的侍女带着郭令颐先去净面换衣,准备接待郭腾。
那时候暮色渐起,室内已点了灯,郭霁隔着帷幕远远瞧见一个身形魁梧高大的男子正与郭述相对而坐。
“棠棣……”那人轻轻唤了一声郭述的乳名,必是郭腾了,只听他沉吟道:“如今父亲不在了,你我俱是孤儿。你是郭家嫡女,虽然外头听着好听,可谁是可以依靠的?你且听为兄一言,何必与梁仲郎闹翻了,你将来又指望谁呢?”
郭腾已是说掏心窝子的话了,连郭霁听了都觉得这国腾虽在外行事不轨,此时却也算个好兄长了。可是郭述那里却仍是一片沉默。
又等了好一会子,郭腾想必等不及了,才道:“你有什么想法倒是说出来,让我这做兄长的替你出面解决。你就这样僵着,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到底逼出了郭述一句话来:“阿兄适才说我无人依靠,难道阿兄是靠得住的?”
郭腾想必也有些恼了,半日没言语。
郭述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了,又道:“是梁仲郎叫你来的?”
郭腾叹了一口气,道:“你也已结缡三载,自己的夫婿难道一点也不了解?你那样当街让他下不来台,他怎么肯让别人来做说客?”
郭霁只见灯火一跳一跳的,那郭述的背影在灯影里略略欹斜,想必是在剪灯花。
“他都不急着找你,你替他急什么?”郭述的声音还是冷冷淡淡的。
郭腾叹了一声,道:“他若急着找我,我还就不必急了。我是担心他就这样把你撂在这里,你将来又能如何?梁家如今的势力你也不是不知道,实则并不输于郭家,梁美人有宠,生的皇九子将来是要封王的。虽说当初与梁仲郎有生嫡子之前不许妾生之子的约定,可如今成婚三年,可梁仲郎并无妾室,你独擅专房却并无所出,他如今算是梁家长子,已经二十五六了,还没个子嗣,焉有不急的?何况我听说那个外室不过生了个女公子,你又何必揪着不放?我也知你必是担心他姬生子,夺了嫡出之位。可如今当务之急,是如何生下嫡子。你和他这么怄着,又如何生子?难道你要成为弃妇,伯父他们怎么可能允许?如今你躲在这里,不过是意气用事罢了。”
郭霁听了,也知道郭腾所言,大概是目前郭述最好的出路了,却也替郭述难过。
郭述的父亲是个英雄,生母身份高贵,出身于世家之望郭氏,却落得个嫁六郡武人的归宿。只怕每次归宁时,总觉自己不如几个叔伯姊妹吧。想必她也常常静处独思吧,念起年少孤苦,没了父母庇护的难处。
郭述嫁人时,郭霁才十三,不解人事,然这三年来,也听家中人背地里无限惋惜。怎么郭家生的最美、行事最是稳妥的女子,竟嫁了个武人之后。
不但是六郡武人之后,且那梁略之母乃是狄胡女子,据说是个东胡狄大族滩头部首领之女。当初梁略之父梁信曾策反滩头部,与其共讨北狄其余诸部,约定事成之后,梁氏拿功劳,滩头部获土地牛羊。其时滩头部首领生怕梁氏失信,为了取信结盟,梁信才娶了她。后来大概是那女子母部闹了内乱,新上任的首领乃是前首领之子,竟不顾父命,撕毁盟约,与别部勾结偷袭梁信部曲。梁信也险些丧命,却因他当初最亲信的部下舍身相救才逃过一劫。
他虽逃出生天,他那亲信部将却死于狄胡刀下。此后两方相攻,无休无止。梁信是什么人?到底把那狄胡滩头部给打得大败逃窜才收手。大概是他那胡妻为母族求情惹怒了他吧。
偏偏那时西河柳氏愿意嫁女给梁信,梁信出身微寒,西河柳氏也算是二三等门第了,他自然动心,据说与那胡妻就更情意寡淡。
总之,后来不知怎么两个人便恩断义绝了。
“兄长说的一丝不错。”郭述的声音轻柔淡泊,似乎没有情绪变化,却又似乎含着几分叹息:“仲郎想要子嗣没错,如此下去对我半分好处也没有。可是,我就错了吗?”
“嫉妒之情,人皆有之,你自然没错。”郭腾也有些无可奈何:“可是生不下子嗣来,你让梁仲郎如何?”
郭述心里虽然不平,然而脸上一向从容,此时却忽触动心肠,声音就变了:“兄长如今日子顺心顺意,大概不会明白我当年的丧母之痛吧。”
听了此言,一直劝诫宽慰的郭腾却霍然起身,拂袖转身。
他走了两步,忽又停下来,冷笑道:“我不明白你丧母之痛?——你又如何明白我母子遭受冷眼时又是如何心痛?嫡母与父亲合葬自是礼法应当,可是我母亲凭什么就连个陪葬于侧都不行?”
说罢他再不停留,径向门外大步行来,及至见了驻足门外的郭霁,也并不答话。
郭霁不知为何瞧见他脸上落寞神色,心里竟有些怜悯似的,便道:“四兄长且不急着去,小九已经备好了酒食,愿与兄长畅饮。”
郭腾不由停下来,对于郭霁的提议也不置可否,却向她笑了笑,温言道:“好久不见,你也长得这般高了?”
郭腾与伯父叔父梁家亲情淡薄,极少往来,与诸兄弟见了也没什么好脸色,然而郭霁毕竟年少,他倒并不迁怒在她身上。尽管他也知道,就连郭霁也看不上他,只因为他是个母亲身份低贱的庶子,也因为他在外的一些行径不入郭家人的眼。
然而他们这些生而高贵者,又怎会知道日日夜夜在心底涌动,不死不休地侵扰而来的那些欲求,是怎样纠缠着他的。
他瞧着这与他同样出自郭氏,却自小尽得爱怜与宽容的小女子一脸的稚气,不由叹息,她或许这一生都不会,也不必去懂他的所思所想。
然后郭腾就像放下了什么似的,放开手脚大步而去,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倒有些仰天大笑、扬长而去的风范。
可在郭霁看了,那不过是荒诞不经的纨绔之象罢了。
郭霁这才进了正堂,静悄悄地立在郭述的身后,静悄悄得观察着她,尽量不去打扰她默无声息的独思。
灯影摇晃,月色渐起,郭述一向冰雪般静雅美貌的容颜浸润在朦胧的光影里,竟显出她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几分温婉柔和来。
她安安静静,不说不动,隔了许久才用她那独有的平静语调说道:“阿兕,你知道吗?我母亲是被郭腾的母亲给活活气死的。”
郭霁忽然就明白了为何端庄安静的郭述会因为梁略的外室而大动干戈。她走上前去,在郭述的身后静静跪坐下来。
“棠棣姊姊,这不一样的。梁略不是叔父,对你一向都好,如今断不会因为一个外室冷落你。”
郭述听了郭霁的话,转身向她一笑,这时郭霁才发现她竟少有的脸上显出凄然神色来。
“其实我也说错了,也不能说是郭腾的母亲气死的。他那母亲一向柔弱,又隐忍退让,怎么会气人呢?”郭述长吁一口气,道:“是我母亲自己想不开,总觉得父亲会回头,哪知到头来一场空。”
郭霁听得心里起了一阵寒意,又觉得茫茫然的,嘴上却依旧勉励郭述,道:“姊姊可要想得开啊。”
郭述是个内敛的,向来心事少有向人言,说到这份上可见伤心已极,再往下可就又绝口不提了,于是转了话题,问道:“你今日哪里去了?这样晚才回来。”
郭霁心虚不已,道:“去和几个相熟的闺中密友小聚,哪知玩着玩着天就不早了,这才赶着回来。”
“那倒也无妨。”郭述有些怜惜地看着她的脸庞,道:“趁着尚在闺中,过得自在些也好。免得将来适人,未必有这闲情逸致了。”
郭霁自然就知道她这样说的原因了,定是有感于她自己的身世。
其实平心而论,郭述虽是下嫁,然成婚以来,除了那梁略出身之外,并无别的不如意。
郭霁也见过梁略,因有狄胡血统,生的比一般男子要高大些,脸上线条硬朗,广额阔目,山根高挺,然若不细看,是绝看不出有塞外部族面容痕迹的。反倒因这些与众不同之处,与雍都那些俊杰子弟想比,显得格外英伟。
而郭述就不必说了,算得上京中女子中数一数二的好容貌了。就是再郭家,别的姊妹都没法与之比肩。
自不必说,两个人的外貌是极登对的。
若论性情,那就一言难尽了。
郭述是个安静端庄的,而那梁略也是个沉稳内敛的,两个人就是有了龃龉也是极其斯文的。
这样的双方忍耐斯文,照理说可以相敬如宾,原也是世人眼中的举案齐眉,可郭霁却说不上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就像这次,郭述原本不过是驱车过市时遇到了对面来车,这种情况也常有,总有一方退让了就是。
谁知两方车夫都不相让,郭述是个不爱生事的,就想命车夫让让算了。谁知对面车夫却喊出梁家名号来,郭述却从未在家中人那里见过那辆马车,就有些疑惑。
倒是对面马车上的主人从车窗探出头来向这边探看了一下,随即拉上车窗,命车夫退让,那车夫才不情不愿地避让一旁。
然而就是那短短一瞬,郭述便已瞧见,车上的男主人竟果然是梁略。
这也罢了,当此之时那车上竟走下一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小女孩。大概梁略此前忙着吩咐车夫,没注意那女子私自下车了,不欲让她下车来,挥开车帘伸手拉那女子,那女子却回头向车内笑道:“兰姜想要下来透透气。”
那虽不是繁华主街,却也有行人往来、路人谈笑,明明那女子声音也不算大,然而她说的每一个字,郭述却听得分明。那女子的神情,三人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她也看得分明。
什么也不必说,那唤作兰姜的女孩儿定然就是梁略的亲生女。
郭述竟然也还沉得住气,即便在繁华街市上亲眼目睹梁略与一个女子同乘一车,而那女子怀中的女孩称呼梁略为“父亲”。这若是换了别人,只怕得上前厮打。
此前京中就有贵家女受不了夫婿的宠妾,带着奴婢们不管不顾就是一顿打,而那身为正妻的女子嫌奴婢打得不过瘾,亲自上手,将妾室脸上狠狠抓了几道血印子。
郭述自然是不能那样做的,原本她或许是打算就这样轻轻经过了就好,若非那女子竟然大大方方上前来见她的话。
此时那女子身边亦有仆从是从前梁府里带去的,不由上前耳语,那女子顿时换了一副神情,有些紧张似的,将女孩交到仆从手中,便向郭述这边行来。
“妾身眼拙,不知是夫人马车,冲撞了夫人,请夫人容谅。”
说着那女子在离她车前不远处盈盈下拜,她自己或许觉得这是见了正室应有的礼数,可在郭述看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郭述也不理她,像没瞧见似的命车夫照旧向前驱车。
那女子想必没料到身为大家之女的郭述,于这街市上竟没显出正室的宽容大度来,一时愣在那里。
郭述起初不动声色,然而就在马车快要经过那女子身边时,她却忽然一个兔起鹘落,从车厢中径直跃上车头,抢了车夫手中控御车马的缰绳,将缰绳一侧一拉,那马顿时转了方向,还没等车夫反应过来,马车已经狠狠搡着侧立车下屈身下拜的窈窕女子,停也不停地呼啸而过。
那女子被重重摔在尘埃里,奴仆们不禁惊呼出声,那女孩也哇得大哭起来,梁略想必是没办法再躲,这才匆匆下得车来,远远望着郭述马车扬起的飞尘,叹了口气,知道有些事是瞒不住了。
而梁略的正妻、郭家的五娘子当着夫婿的面,在大街上飞车撞翻夫婿外室的异闻也不胫而走,不过几日便传遍了整个雍都。
此后他们夫妻二人又是如何交涉的就不知了,只听近身侍奉的奴婢们说道:“这也是前所未有的的怪事,两个人竟全然没争吵。可是不知为什么,郭娘子就一个人收拾些简单行装奔渭北去了。”
两个人居然不吵不闹,斯斯文文地将事情闹僵了。郭霁实在难以想象他们是如何争竞此事的。
二人皆是这样的脾气,平日里斯抬斯敬固然好,然而到了这时却因为有些话总留有余地而更加生出嫌隙来。
甚至还不如那亲自下手厮打宠妾的泼辣贵女,因为郭霁听说那女子打是打的痛快,后来在夫婿面前吵也吵的**。终于惊动了两家父母,于是两下里权衡调节,此后两人照样过日子。
据说那男子亦痛悔被姬妾迷惑,将那被打的宠妾打发了。此后固然也有内宠,却不敢像从前那样明目张胆,总是要顾及妻子感受。而那贵女自是表示当克服嫉妒,做个贤良大度的正室,实则一战打出了局面,明里暗里打压夫婿的姬妾,再无人敢冒头。
而反观梁略和郭述两个,他二人倒是安静,风闻的人却炸了锅。
“这不像郭娘子啊,她平日里端庄肃静,是望族之女,最是守礼的,怎么会为了个夫婿养外室这样的事就出走了?”
“女人都爱嫉妒啊,谁没个端不住的时候?”
“那也不对啊,她该回娘家去挽出郭家长辈来去梁家说道说道啊。就是长辈们都不在,总有兄弟吧。”
“照我说,先把那小外室打个烂羊头才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外室,怎么勾搭上的梁家公子?”
“你说什么啊,一个外室罢了,梁家的公子,羽林骑的左监,养个外室有什么?还是郭娘子挟私嫉妒,不容人。”
“我怎么听说那外室并不是如今才有的,听说是梁略娶妻前就有的呢?”
“真的?快说给我们听。哎,你小子别吊人胃口,赶紧说……”
此间自然更有好事者津津乐道于郭述的身手,滋滋说道:“你们没见,据闻那郭娘子在飞驰的马车上,纵身跃出,跳上车头,纵马侧撞……啧啧,郭誉一代英杰,生的女儿也身手不凡,果真是……”
“别听他夸大事实,那都是道听途说,根本不是飞驰的马车,起初马车是缓缓的……”
“去去,你这么说谁爱听?你再说说,那郭家女是怎么撞飞了梁左监外室的?”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成为雍都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又因此事是发生在当街,他们两人又都是京中世家与豪族,这等香艳异闻,迅速传遍大街小巷,反倒是郭家人是最后知道的。
起初郭霁他们还不信,谁想人们传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人不信。
后来才知道竟真有其事,然而家中除郭朗主事外,别无主心骨。还是郭朗的妻子姜氏反映快,赶忙带着郭霁就来渭北探望郭述。
然姜氏须得料理家事,又放心不下郭述,这才不得已留下郭霁在这陪着,自己回城了。
郭家的兄弟自然没资格向梁家长辈过问此事,然也觉得不该不出头,便商议着总该找梁略问清楚情况,解决此事。
倒是姜氏劝谏丈夫郭朗:“此事还是别急的好,我觉得梁仲郎是个心里有数的。他这些日子忙着在宫中侍驾,等忙完了自然自己去解决了。夫妻二人床头打架床尾和,我们若跟着掺和了,反倒把事情弄大了。再说过几日阿郎和母亲就回来,要出面也自然是长辈更好些。如今阿兕在渭北陪着,五娘子也不会有什么事,只当做是去渭北散心就是了。”
郭朗深以为然,便劝阻了族中兄弟们,因此到此时郭家的人也还装作不知此事。
这样想着,郭霁竟不知怎么劝郭述了。
好在郭述似乎也不用她劝,早已抛下前事,问起郭令颐来了的事。
“嗯,小九确实说要与四兄长叙一叙兄弟之情的。”
“你四兄长又怎么会与小九聚呢?”郭述语气不变,话中却含讽:“他自有许多相与在这里等着与他花天酒地呢。兄弟之情,在他算什么?”
有些话郭述没说完,郭霁却也是知道的,郭腾自然不会留在此处与郭令颐畅饮。
这倒不是因为他对郭令颐有什么嫌憎的,而是因他在此处还有别的宴席,有许多的美酒和许多的友朋要会。
那在他看来,那里才是前程,是他全力以求的未来。
而在郭家,他大概觉得自己已经得不到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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