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悯对眼前正发生的事感到十分的错愕,错愕之后是愤怒。
“你们在干什么!”
怎么能把一个病人丢在一旁不管不问?她病得很重,躺着动不了,凡事必须要有人为她周全,要是没人帮把手,她就只能躺在那里受罪,怎么忍心呢?一帮人,既没残也没病,手脚齐全神台清明的,怎么就能做出这种事呢!怎么能这么对她!
他真是怒极了,三步并两步跑到她们跟前,迎着她们惊愕的目光将她们身前桌子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而后睁大了眼一一朝她们怒瞪过去,拳头紧攥着,胸口起伏剧烈,咻咻地喘着气,像只发怒的兽。
三个人里头,吴青玉最先反应过来,腾地一下站起来,神色张惶地问怎么了,突然,她白了脸,不止她,其他两个人也一样变了脸色。
因为她们都听见了那边床上传来的拍击声。
还是吴青玉,她第一个转身,慌里慌张地往床那边跑,另外两个反应过来后也相继跟上。
三个人围在床前,只见床上人紧闭着双眼,左手轻轻拍击,口中迷迷糊糊地说着:“妈妈,渴。”
吴青玉的脸,先前是雪白没有人色,这会儿臊到极点,红得简直鲜艳,她的手也抖,茶壶茶碗在她手里嚓嚓地响,嘴里喃喃地道:“我造孽呀……”
绿杨和楚青黛亦有同感,羞愧得低下头不敢作声,只手上殷勤,合作着把善来的上半身扶了起来。
“好孩子,水来了。”
可是喊渴的人却不张嘴。
“这像是还没醒,在说梦话……”楚青黛仔细瞧过一阵儿后,忽然开口道。
“梦话?”
楚青黛点了点头,伸手朝怀中人的手腕了下去。
两排扇子似的长睫缓缓地颤了几下,薄眼皮掀了起来,烟笼雾罩的一双眼睛,朦胧而迷离地望着人,一副弱态。
见她醒了,吴青玉赶忙问:“是不是渴?要喝水吗?”
原本善来是在盯着楚青黛瞧,这会儿吴青玉发出了声音,她就转而朝吴青玉看了过去,似乎是认出了人,眼神有片刻的凝滞,随后又变得清明,接着挺直了脖子,挨个将身边的人静静打量了一遍。
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的眼睛这样大,瞳仁又这样黑,这样深沉地望着人,颇有些森然意味,瞧着竟莫名的瘆人。
她不应当是这样,实在太不像她。
姚善来是个顶和顺的女孩儿,任何时候都是一副温柔敦厚的做派,甚至从来没有对人高声说过一句话。
如今却这样子,莫非是鬼上身?
绿杨和吴青玉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些怕,楚青黛则是讶异——一个小女孩儿,农家出身,却有这种威仪气度,王孙公子也不过如此,实在叫人纳罕。
而刘悯只是说,“你怎么了?”声气放得很舒缓,简直怕吓到人似的,也是不像他平素的为人。
他开口问了,被问的人却不答话,仍是定定地看人,作长久的安静,而他看着她,也没有再说话,表情变也不变。
吴青玉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人,心里不由得想,果然是不一样,真好啊。
已经安静很久了,就在众人以为善来肯定不会出声的时候,她突然开了口,很虚弱的声气。
“我做了梦,梦见自己到了一处极繁华的所在……仙岛上的宫殿,凤阁龙楼,玉树琼花,都在白茫茫的雾里若隐若现,宫殿里好些人,都是神仙妃子一样的人物,满身的珠光宝气,花枝招展绣带飘飘,她们围着我,牵着我的手和我说话……我听不见她们讲什么,也看不清她们的脸,可我就是觉得,她们一定是我的亲人……我想,我也许是天上的仙子,因为犯了错,被罚没凡间受苦,只要我吃够苦,赎清了身上的罪孽,就能重新回天上去了……”
四个人听了,都不说话。
能说什么呢?说什么好呢?
顺着她往下说,是仙子转世,那依她的说话,以后就有吃不完的苦,不顺着吧,说鬼神都是无稽之谈,哪来的什么仙子,你只是侍女,那吃苦受罪是应当。听着都不像什么好话,所以还是不说的好。
最后还是刘悯说,“那你一定要好起来才行,否则就得转世重新再受一回苦了。”
这话其实也不怎么好听,所以他也不愿意再继续往下说了,“你不是渴?先喝些水吧。”
善来从昏迷中醒了过来,这是病情好转的表现,虽然她仍旧虚弱得厉害,四肢发冷,头晕无力,而且食欲不振,吃什么都难以下咽,但她的确是要好了。
楚大夫是这样说的。
楚大夫还对善来讲,“你的身底子太弱了,所以哪怕病好了,也还是会有好长一段时间的难受日子要过,这种事不能急,好好养着吧,我给你开一些温补的药,加进膳食里,每天吃,吃上几个月,补气益血,固本培元,只有把根本补足了,将来才不至于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就病得起不来,你一定得吃才行,哪怕强迫自己,也得吃下去,不然病不会好。”
善来是个病人,只有听之任之的份,药是吃进多少就吐出多少,吐完了,还是接着喝,
然后接着吐,吐得脸发绿,好好的一个人,硬生生被折腾得成了鬼。
吴青玉眼瞧着,真是心疼得厉害,可是不吃药又不行,因此只能一再的劝善来忍耐,“捱过这一阵儿就好了,别怕。”
善来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
夜里又发盗汗,浑身冷汗,昏迷中喃喃喊爹娘,一声惨过一声,叫人听了忍不住眼泪流。好在楚青黛早在白日就备下了一些药材,这会儿看情状挑挑拣拣配了药,点了小炉子水煎上。
吃过药,善来平定了下来,盗汗的情况也有所减轻,连楚青黛都松了一口气,觉得能安生了,不料后半夜又反复,虽说没有头一回那般骇人,但总免不掉一番折腾,等到终于能安心的时候,窗纸上已经泛起了白光。
这一夜,楚青黛和吴青玉都没有睡成,都是满脸的疲惫,眼下浮着两片青影。
吴青玉倒还好,楚青黛是实在撑不住了,哪怕天亮了,她也还是要睡。
十五岁其实也还是小孩儿呢,蔫头耷脑的实在惹人疼,吴青玉赶忙上前给她掖了掖被角,以一种慈母的声调对她讲:“凡事有我,你安心睡,我真不成了,再叫你。”
有这句话就安心了,道过谢,很快便睡了过去。
吴青玉则轻手轻脚地收拾夜里的残局,正蹲着擦地,忽然听见脚步声,抬了头去看,竟是刘悯,脸色也不怎么好的样子,赶紧站起来,问:“怎么这会儿就过来了?”
刘悯往角落床上看了一眼,说:“夜里做了恶梦,醒来后再睡不着,看天亮了,就起来四处走走,散一散。”
“梦见什么了?”吴青玉慌得抓住了刘悯的手,“没吓着吧?怪不得脸色这样差。”又说,“我得到庙里拜一拜才成,咱们这才来几天呐,就这么些事,别是冲撞了……”
刘悯对此不置可否,只问:“她怎么样,可好了?”
那样子,当然不算好,但是吴青玉怕他担心,所以还是说:“她好得多了,吉人自有天相,她一定会没事的。”
吴青玉的话,刘悯当然是再相信不过,当下心安了大半,脸上有了笑模样,边走边说道:“我过去瞧瞧她。”
吴青玉慌了神,赶忙把人拦住了,“别过去!”刘悯住了脚,抬起头不解地看向她,那眼神分明是问怎么了。
“……不能过去!”吴青玉额头渗出了虚汗,“……楚大夫也在睡!她是大姑娘了!怜思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她睡觉,你怎么能过去?”
说的也是,这于礼不合。
刘悯不往前去了。
吴青玉把他往外推,“屋里不好闻,快到外面去。”
刘悯一路被搡到滴水下,他觉得吴妈妈今天有些不大对,正要问,忽然有个丫头朝他走过来,行过礼笑着喊了一声少爷。
这丫头吴青玉不认识,刘悯却是眼熟的,正是乐夫人房里的兰馨。
刘悯就问:“太太有吩咐?”
兰馨笑道:“太太请少爷过去呢,今儿要到乐府去,太太有话想同少爷说。”
刘悯是乐夫人的儿子,乐府是乐夫人的娘家,那乐家自然就是刘悯的外家,于情于理,刘悯都应该到乐府去拜见。这是避不开的,除非刘悯和乐夫人撕破脸。
所以刘悯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这就过去,姐姐先回去吧。”
兰馨走后,吴青玉握住了刘悯的手,轻声对他讲:“哥儿,我知道你一向脾气大,但凡不顺心……哥儿,如今不一样了,要有不如意的,你多忍耐些,以后日子还长,别计较这一时的长短。”
刘悯说:“我都明白,妈妈别担心,我还不至于无能到那等地步。”
他这样讲,吴青玉放了心,亲自送他出了广益堂的门,他一个人走了,她扶着门框目送他,一直到再望不见了,才转身往回走,走着走着,心里泛起酸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了屋,低头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丫头送吃食来,看她这样子,也不敢说话,放下东西就退了出去。
善来和楚青黛睡着,吴青玉没有胃口,早食放在那里,一直到放凉了也没人吃。
不知道怜思那里如何了,要是乐家人都不是好性儿,他可怎么办?
吴青玉很是懊悔,她应该跟过去的,或者现在找个由头过去?
正想着,忽然有人来,也是一个不认识的,一问,也还是乐夫人跟前的丫头,说来请楚大夫过乐府,给舅太太瞧一瞧身上的毛病。
这就是吴青玉所说的“真不成了”的事了,只能去床上摇人。
楚青黛不情不愿地醒了,脸色非常难看,但听吴青玉讲清原由后立即又眉开眼笑起来,洗脸换衣裳抿头,甚至还跟广益堂的丫头借脂粉遮眼下的乌青,收拾得焕然一新后欢天喜地的要跟着来接她的人走。
吴青玉等到了由头,也要跟着楚青黛到乐府去。楚青黛不知内情,就觉得很奇怪,“怎么跟着我去呢?我不必人陪呀,你去了,谁来看顾她呢?”
是呀,有个病人,她的心思也不能说给人知道,所以似乎是真的没有跟过去的理由了,只得留下来,心里躁得不行,简直坐立难安,只恨自己没生了一双千里眼,瞧不见深庭院里的往来。
不料刘悯竟很快回来了,不单刘悯,刘慎乐夫人刘绮也一道回来了,且除了刘绮之外个个面色凝重,刘悯脸上甚至还有显而易见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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