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两火焰石，合算为一两十三钱，姜娘子你瞧瞧这数目对不对？”
待姚掌柜报了价，姜令和才将布包里装着的火焰石放在紫檀桌案上，火焰石方才才被姜令和从岩壁上敲下来，棱角处还带着泥土，但是仍然不可掩盖石头表面微微闪着的金光。
火焰石最珍贵的就是它闪着的金光，这可是是作画的好材料，颜色和质地都无法被取代，难寻至极，所以姚掌柜开的价也高。
正值秋冬交接之时，秋老虎发着威风热气还未带走，紧接着寒气便钻进了空气里，倒是引得到处都是细雨连绵，连微风中隐隐夹杂着寒气和雨丝直直往屋子里钻。
秋雨的寒似乎还在姜令和身上挥之不去，她今日虽然穿的单薄，但是语气仍然如常，她朝着姚掌柜笑道：“是这个数，多谢姚掌柜。”
姜令和的声音比雨声更清丽，秋日多雨，她手里却没提着油纸伞，单单穿着一身碧色的粗布麻衣站在姚掌柜面前，身姿挺拔得好似柏树，比那秋日生的竹还脆生。
她朝着姚掌柜微微一笑，举手投足之间没有一点小家子气。
“今日这么大的雨，姜娘子怎么不拿伞来遮着？”姚掌柜看着面前发梢都滴着水的姜令和，忍不住关心道，“你也别怪我多嘴，你这些日子也太拼了，给我的颜料比前些日子勤了不少，岩画材料最是难找，你倒也不必这么忙着进山。身体才是一切的根本，你瞧瞧你姑母可不就是因为淋雨生了大病累倒了？”
姚掌柜瞧着面前俏生生的少女末了还不由补充一句：“要知道，像你这样好的表侄女，那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姑母……
姚掌柜不提到姜二娘还好，这厢一提到姜二娘，姜令和就忍不住心颤。
原是一月前姜二娘进山找岩画材料，不慎遇到大雨，山间遇到大雨是最麻烦的，所以姜二娘没找到颜料不说，还生生让寒气入了身子，这病来势汹汹，惹得姜二娘至今躺在床上大气都不敢喘，就等着喝药续命。
姜令和日日在她床前服侍，就像一个月前，姜二娘在她床前救她性命那样，姜令和并不是冷血之徒，她懂得知恩图报。现在，她也应该竭尽全力救姜二娘的命。
“多谢姚掌柜关心。”
姜令和将桌案上的火焰石朝着姚掌柜的方向推了推，她下意识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看见四周摆放的岩画多多少少都改了颜色，隐隐可见红色偏多。
岩画改了风格？
那颜料是不是也要有不同？
这火焰石数量毕竟稀少，今日能够得到的五两火焰石已经是姜令和寻找一星期的结果，大山有灵性，这些石头也有灵性，现在正是秋冬交接的时候，若是到了冬日，这些火焰石就更不好找了。
那她到时候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姜令和指向面前摆着的岩画，笑着朝姚掌柜问道：“掌柜，我瞧着这几幅画还真新鲜，只是这颜色似乎不是火焰石的颜色？这红色……似乎还要正一些。”
姚掌柜见姜令和提到了面前的岩画，也不吝啬的将岩画拿起来，摆在两人面前，让姜令和看个清楚。
只见面前的岩画主色调多是殷红，岩石材料在画板上隐隐闪着细光，这红正得出奇，色调张扬无比，饶是一向喜欢内敛色调的姜令和也忍不住为这红色吸引眼球。
只是这颜色有些特殊，姜令和细细回想在哪见过这种颜色的色调。
这似乎……
是胭脂色？
在还没从尚书府中逃婚时，姜令和曾在父亲的书房中见过用这种颜色所作的书画，只是书房里的画远远没有面前这副来得精妙，颜色也远远没有这么艳丽。
尚书府……
这三个字如同鬼魅一样围绕着她的前半生，这厢姜令和慢慢念着这三个字，即使过了一个月时间，她仍是心潮起伏得厉害。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颜料？”
姚掌柜的询问及时打断了姜令和的思潮，姜令和猛然从莫名的情绪中抽离，眼前的岩画闪着奇异的光，姜令和看着面前的画想了想，还是回答慢慢道：
“这种颜色，似乎只有研磨胭脂虫才能够获得。”
“对，就是胭脂虫。奇怪了，这都难不倒你……按理来说这东西还算是小众啊……”
姚掌柜一边嘟囔着一边又将桌案上的火焰石摆在两人面前，对着火焰石比了个一，又向着殷红岩画比了个五，朝着姜令和认真说：
“这五两火焰石是一两十三钱，但是这胭脂虫五两则是七两钱。你若是能够找来，那么有多少，我收多少。”
五两胭脂虫，七两钱？
这胭脂虫居然这么值钱？
即使姜令和先前是尚书府家庶女，但是也知道这七两钱足矣能够让平头百姓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生活半载，如果她能够找来……
姜令和脑海里猛然浮现出姜二娘灰白的嘴唇，以及清浅的呼吸。
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如果她能够把胭脂虫找来，那么姜二娘也能多活些许。
姜令和冒着雨来，也仍是冒着雨回去。
天公不作美，眼瞧着乌云越压越深，天色也逐渐变得灰暗沉闷，雨珠也逐步变大，刚开始还能算得上是细雨绵绵，随着时间推移，这雨也声势浩大起来，最后成了扎人的针。
姜令和到底是把姚掌柜关心的话记在了心头，距离姜二娘家中还有距离，若是现在硬生生冒雨回家，那家里必然会躺两个人。
姜令和站在房檐边，这个地方虽小，但是至少能够阻挡一部分雨水，姜令和没有管自己发梢处不断向下落的雨珠，她摸到荷包中的银子，心里定了定。
姜令和抬头望向天空，天色阴阴沉沉的，似乎在压迫着整个世界，更在压迫着她这个人。姜令和触目可及之处就是黑压压的乌云以及接连不断的，极其大颗的雨。很快的，姜令和觉得自己的额头开始不自然的发烫起来。
身体的温度不断上升，逐渐的，脑子也逐渐昏沉起来，还没等姜令和作出什么反应，最后连视线都模糊一片。
不正常……
这真的不正常。
她……她到底是怎么了？
不知怎的，这种不正常的温度犹如火烧一般蔓延到全身，明明浑身滚烫，姜令和却心头蓦然发凉，她的思绪忍不住飘散，在心口掩藏许久的记忆在此刻被彻底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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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是火！四小姐的屋子里走水了！”
“怎么会走水？姜令和屋子里怎么会走水？管家！管家！快快带着小厮去灭火！瞧看看那庶女还活着没有！快去！”
“这……这可怎么办，忠义侯府明日可就来求娶了！怎么搞这一出出来？”
姜令和的鼻腔里充满着走水时浓烟发出的味道，而耳边是尚书府众人的呼喊，祖母的，嫡母的，嫡姐的，以及……那所谓父亲的。
姜令和耳边是木头不断燃烧的声音，横梁因为支撑不住火焰的蔓延，也开始松动，隐隐可见断裂姿态。眼前住了十六年的小阁因为火势蔓延，一朝之间烧得干干净净。
谁都不知道，姜令和就站在那棵榕树上面，她垂眸看着窗台前不断燃烧的已经绣好的嫁衣，以及象征着闺房和谐的鸳鸯图案，这一切东西都在大火中失了神采，最后成了添砖加瓦的助力。
火势越来越大，嫡母几乎哭断了气，她哭的不是姜令和，而是她的独生女，姜令和眼瞧着嫡母捧着嫡姐的手，哭喊道：“我可怜的儿，我可怜的儿！如果这姜令和葬生火海，那么明日要嫁到忠义侯府的可就是你了啊！”
嫡姐登时一怔，都是适婚时节，她哪里不知道这忠义侯府是个火坑，顿时花容失色：“娘！娘！我不要！我不要嫁给一个瘸子！这个婚约我不要！爹……爹……女儿求您了，女儿不要嫁到忠义侯府那里去！”
大火烧得越来越旺，铺天盖地的滚烫往姜令和脸上扑过去，姜令和浑身滚烫，指尖却是冰冷，她垂眸看着树下哭成一片的尚书府众人，饶是她，也从来没看见嫡母如此失态，更没看到过嫡姐如此慌张惊措。
原来……
他们也知道这忠义侯府是个火坑。
要知道，她所在的尚书府姜家乃是京城新贵，京城老旧家族盘结交错，本不该被撼动。可是姜家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从姜父开始，不知道姜父是有了什么好机缘，虽然只是一个寒门，但是竟然在京城勉强站住了脚跟。
只是，这脚跟站的并不牢靠，姜父不过区区尚书，家中也没有什么争气的子弟前仆后继入仕，所以姜家随着时间推移，有隐隐往下落的意思。
自姜令和懂事开始，她便知道自己是姜家勾结其他家族的桥梁，每一个姜家女儿都想嫁到一户好人家里，努力攀上高枝为姜家做贡献，这隐隐成为闺阁中的共识。
姜家共有五个小姐，除去她之外，每个小姐都有姨娘照看着，只有姜令和孤身一人，嫡母不愿意扶养她，姨娘更是不肯收纳她，连带着小姐们都不愿意和她接触。
偏偏姜令和住着最好的院子，却实在不受人待见，下头的奴婢们都对她阴奉阳违，姜令和只是一个未出闺门的少女，在府中也只能看着嫡母的面子上过日子。
姜令和拿着母亲唯一的遗物玉佩，心头哀过怨过，她为什么没有母亲。
她去问父亲时，父亲却是闭口不谈，满府都对此事闭口不谈，就像是刻意埋在地下的酒，深深埋藏在深幽的土地深处，永远是处于尘封状态。
无人能打开，无人想打开。
姜令和也刻意不去想，她盼着能够通过婚姻脱离苦海。
现在，她及笈了。
及笈的贵女自然是要嫁人的，只不过姜令和没有想到她要嫁的去处竟然是忠义侯府。忠义侯府听着气派，但是只要是京城里长大的贵女那必然知道这侯府的世子是个喜欢沾花拈草的花花公子。
沾花拈草且不说，身体残疾更是大忌。因为侯府世子身体残疾，所以衍生出更多玩法。饶是想姜令和这样不经常出门参宴的人都知道，这世子最喜欢凌虐女子，侯府经常有凌虐至死的丫头运出去到了乱葬岗草席了事。
现在给她定了这样的婚事，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是什么？
姜令和甚至觉得，是有人故意想把她往火坑里推，想打断她的骨头，让她永远都站不起来。
是谁？
她自认这些年以来都是循规蹈矩，没有招惹任何一个人。
到底是谁，非要这么害她？
火烧的越来越大。
姜令和鼻腔里的烟火味道越来越浓重，眼下的人因为救火不当，反倒让火势蔓延得更快。姜令和看着树下抱作一团的一家人，心里蓦然想到了那素未蒙面的母亲。
如果她的母亲在这里，她也会像这样任人宰割吗？
姜令和手中赫然躺着一枚玉佩，玉佩尖锐的地方不断地刺着她的掌心，似乎在让她清醒过来。
今日她设计放火烧了闺房，本就是为了逃离那个火坑。
她的戏已经全部做完了，那就该走了。
上书府的大火和眼前的大雨，一瞬间联系在一起，雨丝顺着寒风拍打在姜令和的脸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雨丝过于冰凉，姜令和从回忆里抽离，一瞬间醒神。
她想到了姜二娘。
姜二娘在她受尽苦楚的时候，犹豫之下，还是救了她，她也从尚书府不受宠的庶女变成了能够靠着自己的手创造自身价值的颜料师。
她决不能沉溺过去！
绝不。
姜令和敛敛眸子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努力忘记那些不好的回忆，回了院子里。姜二娘此刻躺在床上，她喝了药之后，到底是缓了些精神，现在已经能够微微睁开眼睛看着姜令和了。
“你回来了……”
“姑母好些了吗？”姜令和见姜二娘神色好些了，心口的大石到底是松了些，忙上前问道，“于大夫开的药还算是有用吧？”
姜二娘按着姜令和的手，苍白着脸，仍然笑着说：“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子女缘分，难为你跟我无亲无故还能唤我一声姑母。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够安稳的过一生。”
姜二娘救下姜令和的时候，苦于两人怎么称呼，因为两人姓氏相同，所以索性把姜令和认做了自己的表侄女，两人以姑侄相称。
姜令和看着眼前脸色明显灰白，而且状态越来越不好的姜二娘，到底是生了去找那胭脂虫的想法。
但是这去找胭脂虫显然不是安稳的活法。
晕黄的烛光照射在两人面前，姜令和的眼睛在烛光的照射下，衬得宛若琥珀那样的深邃而引人深思，使人忍不住探清楚她的想法。
姜令和顿了顿，朝着姜二娘问道：
“姑母，你知道胭脂虫在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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