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铺子后,秦善若用手肘撞了撞阿大,小声跟他说:“那时候我们吃的点心就是这个东家送的,你还记得吗?那是一个春天,我们住在锣尾巷荒废的房子里,同住的还有几个又老又残的乞丐,阿二病了,你和几个混子抢地上的铜板被打伤了不能去找活儿干,只能每天去城外挖树根回来凿碎了煮汤喝……”
“记得。”
阿大抱着手臂抖了一下,他回忆往昔的表情显得蠢笨又呆滞,“红玉背着、陈阿婆送的背篓,给人洗衣裳,吴婶子拿鸡蛋给阿二吃,陈阿婆帮阿二打鬼,他都不好,阿二快死了,红玉拿了点心回来。”
“我拿着点心回去给阿二吃,他吃完后沉疴顿愈,好了起来。”
秦善若想起那时候相依为命的时光,也不管阿大乱喊了,其实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哪有那么重要,真要说起来,红玉才是她的名字,秦善若只是她偷来的。
阿大突然面色悲伤,眼中含泪地说:“陈阿婆吴婶子死的时候,我带着阿二去磕头了,红玉没去,红玉没给陈阿婆吴婶子磕头。”
他和阿二跪在雪地里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阿二脑子笨,不停去擦阿婆脸上的血,那些血干了擦不掉,阿二就用指甲一点点去抠。
邻里都在笑他们,觉得两个傻子为无亲无故的人哭丧很有意思。毕竟住在锣尾巷的人早已看遍了生死,他们的日子都苦,已经哭不出来了。
“我……没赶上。”秦善若说。
锣尾巷是穷苦人聚集的巷子,那里的房子又烂又破,还有好几户暗娼和赌馆,是个五毒俱全的地儿。
陈阿婆和吴婶子是一对寡居的婆媳,对他们多有照顾,那年京城下暴雪将她们的屋顶压塌,她们被永远留在废墟下。
街坊邻居喊来在附近做工的阿大阿二,一起挖出尸首后用破草席一卷,在城外随便挖个坑就埋了。
那时候秦善若每天都在河边给人洗衣裳,天蒙蒙亮她就背着背篓走街串巷去收脏衣裳,收满一背篓就去河边开始洗,怀里揣着半块杂粮饼子当口粮,在河边待上一天,天色暗了又背着沉甸甸的湿衣裳挨家挨户地送回去。
等她回去时,陈阿婆和吴婶子早已下葬,只能去坟前看看。
一边呆站着的阿二听见他们提起熟悉的人,突然开始念道:“陈阿婆说,阿大阿二睡在红玉两边,不能睡太死,不能伸手摸红玉,也不能让别人伸手摸红玉。谁要是朝着红玉伸手,就打他,狠狠地打。”
“吴婶子说,红玉是丫头,丫头的命薄,阿大阿二要护着红玉。”
“陈阿婆还说……”
他一念起来就没完没了,秦善若连忙阻止他,“别念了,快些走吧,回去后就可以吃点心了。”
阿二便不再念了,一只手抓一人的袖子,带着他们走得飞快。
“阿二喊你红玉,你没打他。”阿大突然告状。
秦善若抿着唇笑,释然地说:“随便吧,爱怎么喊怎么喊,他太傻了不会喊善若,红玉就红玉吧。反正都是我,一个名字而已,没那么多讲究。”
“你之前说,被人听到不好,会……会……会……”阿大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会什么。
秦善若便说:“会什么?什么都不会。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的事做就做了,不是换个称呼就能掩盖的,我自诩聪颖,便得意忘形,忘了身边这些人个个都是聪慧机敏的人精,谁都不是能随意糊弄的。”
皇上手眼通天,秦善若不敢说自己上辈子半点破绽也没露,只能说那人不在乎。他不在意那个一出生就被抛弃的女孩儿长成了什么样子,只知道他长了一颗还算聪明的脑袋。
他不在乎自己的女儿是秦善若还是红玉,不在乎她幼时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只想将她困在问佛寺陪自己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戏。
既不愿承认她的身份,也不愿放她自由。
她的出生不被承认,秦善若和红玉的身份也不被承认。
她只是一颗被困在笼子里的棋子,等着棋手将她放入棋盘中发挥最大的作用。
若当初周曜灵懂了皇上的暗示,她早就上了棋盘开始唱戏,可周曜灵不懂,他也不说,不知是不是在等更好的时机。
罢了,想这些作甚。
她死了两次,如果第一次是浙东党动的手,就代表皇后知情,那她就偿了母亲生恩。
第二次她服用“神丹”必死无疑,是还了父恩,如今再见,只是仇敌,不谈亲缘。
不去想那些情或债,活着就自在多了。
说到底,一路陪着她的只有阿大阿二,她只要对得起他们和自己就够了。
这一天,在鸳鸯戏楼重复看《出嫁记》的看客发现这出戏有变化了,首先是新娘的嫁妆里多了一小箱点心,上面还印着团祥点心铺图案。其次是迎亲队伍胡闹时那小郎君会说他家哥哥就是买了团祥点心铺的点心讨未来嫂子欢心的,说得新郎官满脸通红,追着他教训。
小郎君笑嘻嘻地说:“呀!怎么我们新郎官的脸和那团祥点心铺的芙蓉糕一样红呀!”
另一对新人的轿子损坏后,两人坐在破庙中吃的也是团祥点心铺的点心。
娇俏的新娘手中拿着一个白色团子,得意扬扬地说:“这可是福祥点心铺的新点心‘福团’,可好吃了,只要四文钱一个。”
新郎笑着将点心从她手中抢过来,眉眼含笑地逗她:“不过是四文钱的点心,往后我每日都给你买。”
“哪有那么容易,这点心东家做得不多,去晚了可就没了。你得在点心铺刚开门时就去候着,否则可买不到。”
两人在破庙里嬉闹,台下的看客也窃窃私语。
有一老妇突然开口说:“团祥点心铺还开着呢?我成亲那年的喜饼就是他家的,他家做的绿豆糕比别家做得都香。”
“是啊,他家的肉馅酥饼肉放得多……”
“团祥点心铺的老东家还在时会专门做一种喜饼,饼皮上印着红色‘喜’字,里头包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他说这喜饼吉利,保佑夫妻恩爱和睦,子孙满堂。”
“是了是了,我年轻时也吃过他家的喜饼,跟家中老汉儿过了半辈子都没吵过嘴,和睦得很。”
二楼包厢里一个小丫头突然大声喊:“爹!我要吃‘福团’!”
随后又响起了几个小孩子的声音,都在吵嚷着要吃福团,声音大到盖住了台子上伶人的声音。
台子上的新郎也机灵,点了点新娘的额头大声说:“让你炫耀,没馋到我,馋到小娃娃了。”
看客们发笑,也不恼那些小娃娃了。
反倒是娃娃的爹娘急了,捂着孩子的嘴小声说戏散了就去买,连连哄了好一会儿小娃娃才安分下来。
都不用五日,第三日团祥点心铺客人就多了。
东家一早打开门,就看到门外等着几个衣着体面的丫鬟小厮,他们明显是下人的装束,衣裳料子却比东家的还好,有的丫鬟还戴着银耳环银簪子,看上去可比寻常百姓体面。
“劳烦掌柜给我装十个‘福团’。”
“还有我,我也要十个!”
“我要二十个,劳烦掌柜动作麻利些,我等已经在此候了两刻钟,再不回去主子该着急了。”
“是呀,掌柜快些吧。给我装五个‘福团’,再拿些别的点心凑个点心盒子……”
东家连忙摆手,面带可惜地说:“实在对不住各位客官,今日只做了三十枚‘福团’,不过还有其他新点心,客官要不要尝尝……”
“果真做得不多,看来戏里说的是真的。不过那戏里也说了,他家别的点心也好吃,咱们均分三十个‘福团’,再带些别的回去吧,都要伺候主子,不让谁落埋怨。”
“也行。掌柜的,我们有十个人,你给我们一人装三个‘福团’吧。”
“掌柜的你明日可多做些,我们家主子去鸳鸯戏楼听了戏,回去后便说要吃团祥点心铺的‘福团’。昨夜听的戏,已经念叨一夜了,今早蒙蒙亮就撵着我出来买‘福团’。”
“是啊,我家小姐也惦记了一晚上,还跟府里的管事娘子说成亲时要来你家买喜饼……”
东家连忙答应,在装点心之前还小跑着去后院喊来了家眷一起装点心。
他们家是做点心生意的,每个人都会上手做,所以都打理得很干净,不管是打包点心还是拼点心盒子都很麻利,没一会儿就将十个客人送走了。
“夫君,今日怎那么多客人?”东家的夫人一边整理架子上的点心,一边好奇地问道。
自从分家后,他们店里再没那么热闹过。
东家匆匆说了一句:“前些日子有位客官来谈买卖,说是能让店里生意好起来……不和你多说了,我去后厨做‘福团’,你留下看店啊。 ”
“好嘞。”夫人应道。
团祥点心铺周围都是些开了许多年的老铺子,那些店铺的东家看着团祥点心铺每日客源都在增多,隐隐有了昔日的荣光。
他们铺子的生意不温不火,自然眼红客似云来的团祥点心铺,便拦住那些客人问这团祥有什么了不得,怎么每日那么多人光顾。
甚至于贴出告示要招工,一次就招两个!
要知道自从团祥闹了分家后,这铺子一直半死不活的,别说养伙计了,连他们自家那几张嘴都养不活。
现在又开始招工了,想必是赚了许多。
那人拎着一包点心和善地说:“鸳鸯戏楼有一出好戏叫《出嫁记》,这戏里头就有团祥点心铺的点心,都说他家的点心好吃,我们来买了尝尝。”
团祥点心铺融入《出嫁记》已经好几天了,现在可不止戏中人自己提了,安福这小子脑子活泛,他每次都扯着嗓子喊。
“我们聘礼备的都是好东西!这布匹啊……”
他将那个“啊”的音拖得长长的,然后下面的看客就心照不宣地喊:“绸缎的!”
“这首饰啊……”
“金银的!”
“这果子啊……”
“新鲜的!”
“这猪肉啊……”
“现宰的!”
“最重要的是这点心,它是……”
“团祥的!”
这一套问答不仅让安福得趣儿,更让看客兴趣高涨,有的人看了好几遍依旧要来看,就是为了喊上这一套。
能看得起戏的百姓都不拮据,真真拮据的不管票价几何都不会走进店里,所以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去团祥点心铺看看。
还有那些公子小姐的丫鬟小厮也会早早在店外等着,只等着铺子一开门就念出一连串的点心名字。
过路的人看见这捧着银子求购的场面自然忍不住驻足,或是看这家店卖什么,或是看那些打扮鲜亮的丫鬟小厮。
这么一来二去的,团祥的生意就活过来了。
经此一役,鸳鸯戏楼在商贾之间名声大噪,多的是人捧着银子去寻他们,希望能将自家铺子也放进那戏文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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