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善若是被嘈杂的说话声吵醒的,她恍惚间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木桌上摆放的那只盛放着油脂的破碗,这种动物油脂做出来的灯油腥臊难闻,她已经许久不曾闻过。
她捂着心口轻声笑了起来,她还是活过来了,而且这一次没有回到十五岁那年的冬天。
看这个环境,应该是在义父的戏楼里,现在的她还没有算计侯夫人进入安平侯府。
秦善若尚在襁褓中时,就被人扔在城郊的乱葬岗里自生自灭。
好在义冢的人当天正好去收捡尸体,便将她带回了义冢,义冢里有个浑浑噩噩的老疯子姓秦,他虽然疯癫,但是对秦善若却是极好的,善若这个名字就是他给取的。
义冢里的人都说,善若是老疯子死去女儿的名字,实在不吉利,便又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红玉。
秦善若知道只有自己叫“善若”老疯子才会护着她,所以从未想过要改名字。
可老疯子死后就没有人护着她了,义冢的管事暗地里谋划着要将她卖给城里的青楼,已经商量着选好了买主。秦善若得到消息后就收拾着老疯子的遗物出来讨生活,还将义冢里两个脑子不灵光的哥哥一并带出来了。
她聪颖机敏,年纪小却做事老道,在京城的泼皮无赖中小有名气,后来被九爷相中收为养女,还给她分了一间戏楼试手,她平日就住在戏楼里。
“红玉娘子!红玉娘子!外头打起来了,劳你出来看看。”
秦善若拿起桌上的彩绘面具遮住脸,开门走了出去。
站在门口的小伙计都要急哭了,慌慌张张地将外头的闹剧说了出来。
今日有名角儿的戏,戏楼里座无虚席,大半都是世家公子和勋贵子弟。
其中有一人是戏楼熟客,此人虽出身勋贵,行事作风却像个混不吝的赖子,经常在戏楼里开盘赌钱,每回都借着给角儿打赏的名头开盘,哄着看客将银子放在赌桌上,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台下面红耳赤地赌着钱。
他性情乖张,若是赢了钱便去钱庄兑成筐的铜板在戏楼里撒着玩儿,也会给台上的伶人扔金银打赏。
可一旦输了钱就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再好的伶人也要被喝倒彩赶下台。而且他输了钱就要在戏楼喝酒,招呼着一帮狐朋狗友喝得醉醺醺的,得戏楼小二伏低做小哄着才肯离开,不然就要在戏楼闹事。
他今日又带了两个好友前来,只是三人赌运不佳,在那赌桌上一输再输。
台上名角儿在唱戏,他在下面吆五喝六地赌钱,一位看客忍无可忍便出言训斥了他,他也因输钱而憋闷,两人言语交锋后顺势动了手,两边都有帮手,谁也没讨着好。
四个小二一同上去才将两人拉住,那纨绔还扬言要砸了戏楼,言语间嚣张至极,戏楼里雇佣的打手愣是没敢动他,毕竟这家戏楼一无靠山二无人脉,若是打坏了勋贵家的公子,保不准就要关门大吉,情况再坏些还得去坐大牢。
秦善若出去的时候那人还在骂,她历经两世,远离京城权力中心已经二十余载,早忘了这些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不过看这嚣张的态度,整个京城都找不出几个,应该是比较出名的纨绔。
“不过一个破戏楼,竟敢跟小爷我拿乔!我来了便是给你们面子,不好好伺候着小心爷砸了你们这破地方!”
“若是惹恼了我,我让你们这戏楼在京城开不下去!”
“还想跟本公子动手,你可知我是谁?要是今日你们动了我一根手指头,我就算把你们全杀了也没人会说我一句不是。”
秦善若隔着一道布帘看那少年郎站在人群中大放厥词,姿态狂妄,眉眼阴鸷,生来就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今日来听戏的勋贵子弟并不少,他却丝毫不在意,这便是他的底气,
“阿大阿二,请贵客到楼上说话,不要扰了别的客人。”
她隔着门帘说话,并没有站到台前去。
不可一世的少年郎看着那布帘后面的身影,嗤笑一声说道:“那便是你们东家红玉娘子?怎的看起来像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阿大阿二是一对孪生兄弟,两人生得孔武有力,偏偏脑子不灵光,平日里秦善若说什么他们做什么,别人说话一概是不听的。
他们是秦善若从义冢里带出来的人,这么些年一直结伴做事,情谊非比寻常。
两人一言不发就架着那少年郎往里间去,他却毫不在意地冲着好友挥手说道:“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
听他这么一说,那些陪同的纨绔便没有动作,只是面带嘲讽地看着布帘后的身影。
与此同时,戏楼的账房王先生带着几个人缘好的伶人去给这一出闹剧收尾。闹事的主力军被带走后,其余人很快就安抚下来了。
二楼有一间专门用来谈事的屋子,地方宽敞,只摆着一套桌椅。
秦善若先给那少年郎沏了杯热茶,才开口问道:“不知贵客是哪家的公子?”
“我叫魏淳鸣,我姐姐是魏淳宜。”他虽纨绔不服管教,却不是脑袋空空的酒囊饭袋,自报家门后就虚虚握着杯子等着看对面人的态度。
魏淳鸣知道,出门在外,父亲的名头是不能用的,还是姐姐的名头好用一些。毕竟他姐姐是太子妃,肚子里还揣着皇长孙,不管是谁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没认出魏家的公子,刚才多有冒犯,还望公子不要见怪。既然公子是这般了不得的人物,小人想和公子做一笔买卖。”
“哦?”魏淳鸣瘫坐在椅子上,态度松散地斜着眼看她,像看笑话一般问道:“不过一个巴掌大的戏楼,有什么买卖能和我做?”
秦善若声音温和轻柔,脸上的表情却十足冷淡,不过彩绘面具遮住了她的表情,那轻柔的声音落在魏淳鸣的耳中便是小心讨好,让他听得舒服极了,他挑了挑下巴示意对方继续说。
“魏公子时常来照顾生意,想必是喜欢听戏的,在听戏途中开盘赌钱,许是觉得我们的戏不热闹。我这儿有个热闹去处,不知魏公子可愿意赏脸去一趟?待去过之后,小人才好开口和公子谈买卖。”
魏淳鸣搭在杯子上的手瞬间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点头,语气平淡地说:“那便去一趟吧。”
秦善若勾着唇角,声音轻柔地说,“下月初七,魏公子来戏楼找我便是。那是个挥金如土的热闹地方,魏公子可要做好准备。”
“可。娘子放心,下月初七之前我不会出现在戏楼。”
魏淳鸣说完之后就离开了,他在戏楼胡闹许久为得就是今天,姐姐的消息果然没错,这些下九流的行当都有自己的门路。
魏淳鸣出去后,秦善若取下了脸上的面具,趴在桌上不适地皱着眉,她醒来后心悸的厉害,这么半天了也不见缓解。
“红玉,喝茶。”
阿大手脚麻利地将魏淳鸣喝过的茶杯洗干净收好,重新拿了个干净杯子倒上热茶递过来。
待秦善若接过后,他才憨笑着从怀里取出钱袋,抖出一把铜板散落在桌面上,讨好地说道:“红玉,鞋子破了,给我们买鞋子。要黑布鞋,鞋底纳得厚厚的。”
阿二在一旁神游天外,他的棉衣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填充物,是揉搓几遍让其变柔软后又剪碎填充的稻草。黑布鞋也破了洞,露出冻得青紫的脚趾。
这一年秦善若刚被收养,义父打发了一间偏僻的戏楼给她试手,想要试试她的能力,若是她没有本事将戏楼经营好,那来年就该给她换别的营生了。
青楼赌坊这种营生秦善若不想沾,盗窃行巫也不是好行当,所以她要是想长久待在九爷手下,那就必须好好经营戏楼。
九爷所有的产业每年盈利的数额都有标准,只有达到那个数额,来年管理者才能继续管理,而超出的银两也可以进自己的口袋里。
若是实在不堪用,即便是养子养女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京城最大的青楼里有个貌若天仙的花魁,那便是早些年九爷收养的女儿,她也曾试过不少行当,结果都是亏损,就被打发到青楼去了。
这一年秦善若三人的日子和往年一样艰难,阿大阿二和戏楼打手一起住在义父租下的小院里,她则在戏楼里清出一间小屋居住。
已是寒冬腊月,三人凑不出一件完整的棉衣。
“好,正好阿二的衣裳破了,我一并去买。”她说着拿过阿大的钱袋将桌上的铜板捡了放回去,只留下一个铜板在手里,耐心地说道:“用不着那么多铜板,我拿一个就够了,其余的你自己留着。”
他们是秦善若带来的人,戏楼便不给他们发工钱,这些散碎铜板是两兄弟去帮人干苦力的钱,不过他们俩脑子不灵光,难免被人欺负,有时候辛辛苦苦干上一天,管事给了几个铜板就将人打发了。
“不成不成。”阿大焦急地摇着双手,笨拙地往前递着钱袋,他说话的速度一旦快了就口齿不清,含含糊糊的,“卖鞋的老伯说,要很多铜板,一个不成,一个不成。”
“好了!我说能买就能买,你买不到,我买得到,带着阿二回去休息吧,我明天再去找你们。”
阿大被他吼了也不敢再说话,只能唯唯诺诺地牵着弟弟离开,关门的动作十分小心,生怕关重了又挨骂。
阿大阿二是义冢厨娘的孩子,当初秦善若被捡回义冢后是厨娘将她奶大的,所以她离开义冢时将两个哥哥也带了出来,自打厨娘去世后,他们在义冢的日子也不好过。
而她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将他们带了出来,这些年若不是他们俩舍命相护,秦善若早就被人抓去卖了。
第一世两个哥哥和她一同遇害,第二世她提前安排好了他们的退路,却不知道他们到底过得如何。
这一世,秦善若会一直带着他们。她在这世间称得上亲人的,也就两个哥哥。
秦善若叹了口气回自己房间里找银子,早年他们三人一起在外讨生活,不管阿大阿二干什么她都要在一旁盯着,然后和雇工的人扯皮拿钱,这么些年下来,也攒了一些碎银子。
以前是不敢用,生怕一时大手大脚将银子花光,最后生病吃不起药。现在不同了,她钓到了魏淳鸣这条大鱼,只要将魏淳鸣带到义父的鬼市去,她的钱袋子就再也不会瘪。
她那位义父是京城下九流里响当当的人物,平日里滑溜得像泥鳅一样甚少露面,收了一堆养子养女做事,一旦出了问题,便将养子养女推出去顶包。这是他这么多年在京城屹立不倒的原因。
秦善若生来就不是个好人,她从小到大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亲生父母和过上好日子,所以机关算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在一众养子养女中也是不好惹的人物。
自从知道安平侯夫人在宣明一年丢了个女孩儿后,她便打定主意要进安平侯府。
安平侯夫人最是心善,府里收养了好几个孤儿,收养的大儿子前些年考上了状元,陛下亲口夸赞他兰芝玉树,国之基石,这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故事。
不过那也是个不好相处的主儿,第一世秦善若十四岁进安平侯府,还不会掩藏自己的野心和手段,在那位兄长手中吃过不少亏。
她能得到义父重视,也是从进了安平侯府开始的,自那之后,每次聚会时义父总要找她说上一会儿话,还大言不惭地告诉她,想要往上爬就去做,他会提供帮助。
这也是她待在问佛寺清修还能知晓朝堂变化的原因,义父会定期派人去问佛寺给她递消息,寻求她的意见。而义父对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若红玉是男子就好了。
可她若是男子,当初就不会被丢弃。
毕竟皇帝也曾满怀遗憾地看着她说,姑娘若是男子,定能功成名就。
翌日一早,戏楼的小二顶着寒风打开搭门,就见外头寒风肆虐,白雪茫茫,这是今年冬天京城下的第一场雪。
他瑟缩着身子用木块儿将门卡住,又抱来夹了棉的门帘挂上,这才开始清扫门前积雪。
他忧心忡忡地嘟囔着:“第一场雪就这么大……”今年冬天京城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
秦善若就是这时出来的,她穿着一身反复缝补过的蓝色棉衣,一袭黑色粗布长裙,头上戴了个黑色帷帽,衣着单薄又不合身,反倒显得人弱不禁风。
小二哆嗦着说:“娘子要出去?外头下了大雪,娘子可要拿把伞。”
秦善若摆手,“不必了,这么大的雪,打伞反倒累赘。等账房先生来了你跟他说一声,我今晚要查账,让他将今年的账册抱到二楼去。”
“好,等王先生来了我跟他说。”
大雪茫茫,秦善若走到街上才察觉到刺骨的寒冷。
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这场雪其实比宣明十五年那场还要大,只不过那年她太痛苦了,所以觉得那场雪是一生之中最大的雪。
她身上的棉衣和裙子都是厨娘留下的遗物,据厨娘说这棉衣还是她成亲那年做的,已经十几年了,即便每年都拆开晾晒,也早就不保暖了。
不保暖也没事儿,反正她就是这么长大的,寒冷和饥饿是穷苦百姓最熟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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