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整日未停歇,夜里屋内点着灯,看着外头便是一片雪光。
秦善若借着油灯的光在二楼会客厅看账本,会客厅的窗正对着戏楼后院的天井,所以能听见伶人们说笑打趣的声音。
楼里的小二怕秦善若看账本冷,便点了两盆炭火抬进来,细致地说:“今日太冷了,小的给娘子点了两盆炭火。一盆放在桌下暖脚,一盆放在侧边给娘子温茶。”
秦善若抬头看了他一眼,是今早提醒自己带伞的那个小二,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嫩得很。
小二眼神干净,耳朵和双手冻得通红,两边脸颊都有冻出来的皲裂,他头上戴着个自家缝制的碎布帽子,衣裳也是整洁的,看起来比其他小二干净许多。
“你叫什么名字?炭还够用吗?”秦善若问他。
小二点头,老老实实地说:“小的叫安福。今年下雪早,娘子出门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那边就送了炭过来。戏楼里用量很少,白日里听戏的人多,烧了炭盆反倒怕出事儿,所以从来不烧。楼里的伶人用得也少,晡食后灶房就开始烧热水给大家洗漱,他们都爱去灶房里烤火,热水烧好后沐浴休息,不会在屋里点炭盆。”
“既然戏楼里用炭少,那往年是怎么处理的?”
“往年都是分成两份,一份留在戏楼里用,上头的人来查账或者拿钱的时候烧一烧,另一份王先生就做主给大家分了带回去用。”
在秦善若没来之前,戏楼里便是王先生做主管着,他是义父手下的老人,说话分量很重。
九爷疑心重,在他手下能管账的才是心腹。
别看秦善若顶着一个养女的名头,其实什么也不是,毕竟这样的养子养女九爷有十多个。就算往后她将戏楼经营好了,赚的银子也要被王先生管着,每一笔花用都要经过他批准才行。
九爷生意做得很大,明里暗里的铺子多如牛毛,大批量的采买最容易出纰漏,所以炭、柴火这类消耗量大的东西都是由心腹统一购置后一一送去各个铺子。
往年炭消耗得少,大家便能带回家用,可今年不一样了,今年秦善若住进了戏楼里,天这么冷不烧炭扛不住,所以炭盆日夜都要烧着。这样一来大家就没有多余的炭可以带回去,跟往年比起来是吃亏了。
虽说这本来就是戏楼的炭,但他们去年拿过了,自然是将这些炭当成了自己的,今年要是没有,心里自然不舒服。
秦善若说:“今年是不成了,炭都得留在戏楼里用。年底算完账之后若结余有多的,拿一些出来给大家置节礼,只要我管着戏楼,年年都给大家置节礼。”
“多谢娘子,娘子真是菩萨心肠!”安福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一颗尖锐的虎牙。
他觉得红玉娘子真好看,虽然衣着比他还破烂朴素,但是周身的气度和那些世家小姐没什么区别,一定是做大事的人。
安福年纪虽小,却是王先生的远房亲戚,所以他从小就在王先生手下做事,也见过几个九爷的养子养女,那些人要么野心勃勃,要么乖戾阴鸷,比不上红玉娘子一个手指头。
娘子说话时轻声细语的,戏楼有人闹事也不会打骂小二,不管何时都是温和有礼的,那双眼睛真就像菩萨一样慈悲。
王先生拿着一封信去二楼找秦善若,就见自家远房侄子站在楼梯上傻笑,他用手中的信件拍拍安福的脸,语气不善地骂道:“又跑这儿躲懒,信不信我扣你工钱。”
安福是跟着他长大的,自然不怕他,还笑嘻嘻地说:“我才没有躲懒,我去给红玉娘子烧炭盆了,她在二楼看账本,我给她烧了两盆炭火取暖。娘子说今年的炭就不给大家分了,等年底算账后用盈余的银子给大家置节礼。”
“傻小子,还有两月便算账了,账上哪儿有盈余啊。”
“娘子说有就有,她菩萨心肠,不会说假话让大家空欢喜的。”
王先生懒得说他,踹了他一脚让他滚下去干活儿。
“砰砰砰——”
“红玉娘子,我是王船,有九爷的信。”
秦善若起身去给王船开门,顺势从他手中接过了九爷的信。她将人迎进屋里倒上热茶后,才拆开信封。
信上说月底是九爷的寿辰,他想和孩子们聚一聚,让所有孩子在廿三那日前往赴宴。有意思的是,信中特别叮嘱要带上账房先生和账本一起前去。
祝寿是假,查账是真。
根据秦善若对九爷的了解,他向来是个体面人,如今在寿辰上来这一遭,是想杀鸡儆猴。廿三的鸿门宴,怕是有人要提心吊胆了。
“王先生,距廿三还有多少时日?”
王先生回道:“还有一旬。”
秦善若应了一声,随后说道:“义父爱听《玉簪记》,王先生找几个会唱的多练几遍,廿三那日我带两个伶人一同赴宴。”
她手里没银子置办不了寿礼,只能想这么个讨巧的法子哄人开心。
“小的这就下去安排。”
王船走后秦善若继续看账本,直到碗底的灯油烧尽才看完。
情况不太乐观,账上没多少银子,若一直这么混下去,年底不可能达到及格线,连应付九爷的银子都没有,更别提秦善若自己的钱袋子了。
前两世她并没有在戏楼的经营上下功夫,一门心思想着进入安平侯府,每天就算计着怎么偶遇侯夫人,怎么讨好她。
而九爷许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也纵容着她耍手段,直到最后她成功进入安平侯府,九爷的态度就变了,开始给她提供助力。
可这一世不同,秦善若既要进侯府,也要成为九爷的左膀右臂,所以戏楼必须在她手上活过来。
她长相出挑,若没点别的本事让九爷看中,那这张脸就会成为祸端。
想让戏楼生意好起来,那就得从戏上面下功夫。
就在秦善若毫无头绪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江湖术士。
今年是宣明十三年,京城里还没有出现江湖术士的踪影。
可在两年后,也就是宣明十五年的时候,京城会突然涌进一大批江湖术士,他们靠着坑蒙拐骗大肆敛财,有的说自己能降妖除魔,有的说自己能驱邪抓鬼,有的说自己能掐会算,不管平头百姓还是世家勋贵都上过他们的当。
同时还有一大批能治百病的丹药流入市场,对九爷的产业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毕竟九爷的鬼市就是打着神神鬼鬼的名头敛财,平日里装得神乎其神,想要进去还得想方设法寻门道。就像魏淳鸣一样,他在戏楼胡闹的原因就是想要找到进鬼市的路子,而且大概率和他姐姐腹中的孩子有关。
而药丸和膏药也是九爷的主要产业之一,街边那些卖药丸和膏药的小贩,十个有六个是九爷的人。
最重要的是上辈子秦善若因“神丹”而死,所以这一次,她不会给那些江湖术士冒头的机会。她向来睚眦必报,将所有的仇怨都记在心里,耐心地等待可以报复的机会。
百姓对鬼神之说是敬畏的,也是好奇的,所以问佛寺才能历经两朝兴盛不衰,那些江湖术士才能赚得盆满钵满。
这就简单了,戏楼最擅长的就是演戏唱戏。既然百姓愿意为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花银子,那就演给他们看,什么样的神,什么样的鬼,都由戏楼说了算。
第二天戏楼破天荒地没开门,秦善若将所有人聚在后院天井处,说了排新戏的事情。
唱戏这行当是苦差事,入行的都是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他们从小就由师父带着一字一句地教着唱,不管是师父还是徒弟都是不识字的,只能靠口口相传。
所以戏楼里四十多个人只有王先生一人识字,其余的只能看懂自己的名字。秦善若没办法,只能分为男女两组,王先生带着男子那组读话本,她带着女子这组读话本。
王船看着手中只写了几页纸的话本犯了难,“娘子,小的不会唱戏,不知这些词儿该怎么唱。”
秦善若摆手,“不必唱,把词儿念出来就是,这出戏只有五回,每一回只演半个时辰。”
“这、这实在是闻所未闻。小的先教他们读话本记词儿,后面怎么演还得娘子来教。”
“嗯,你先将他们分好角色记词,后续怎么演我来教。”
因为新戏的排演,戏楼关门了好几天,账上的银子大笔大笔地支出去,新的布景和戏服不断被送进来。
这次的戏和以往的戏可不一样,以往的戏是听,这回的却是看。伶人们不再用油彩画脸,也不再穿厚重繁杂的戏服,打扮和举止就像是真的一样。
王先生越排越觉得,这次的戏一定能风靡京城。
宣明十三年十月十七,安民巷一家戏楼更名为鸳鸯戏楼。
那日清晨,鸳鸯戏楼门口鞭炮声响了整整一炷香,所有前去看热闹的百姓都领到了一个信物,是一只用白纸折出来的纸鸳鸯,鸳鸯的翅膀上还滴着一点红墨。
安福站在戏楼门口拎着一面铜锣敲敲打打,说着秦善若给他安排好的词儿,“诸位街坊四邻,我们戏楼从今日起更名为‘鸳鸯戏楼’,并且在十月廿四酉时会上一出全京城都没有的新戏!到时候诸位可以拿着那纸鸳鸯前来,能白听一场戏!”
“诸位可要记清楚了,十月廿四酉时,拿着纸鸳鸯可以到鸳鸯戏楼白听一场戏!可得赶早儿,误了时辰便不让进了!”
有百姓问什么戏这么晚才开场,莫不是那见不得人的戏?
安福连忙澄清,“不是不是,是正经戏,只不过这出戏稀罕得很,必须酉时开演。”
戏楼里又有小二抬了一筐纸鸳鸯出来,安福便大声招呼,“这儿还有一些多余的,诸位若是不嫌弃就拿走,届时带着亲朋好友一同来看戏。”
白捡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一会儿工夫纸鸳鸯就发完了。
安民巷位置偏僻,这一片儿都是开门做生意的小铺子,很少有民居,所以这么大的阵仗也就引来了二十几人,纸鸳鸯发完后,每人都拿到了三五只,足够带上全家人一起来看戏。
即便是在安民巷做生意的商贩,平日里也没能奢侈到举家一起听戏,所以大家对这些纸鸳鸯分外爱惜,毕竟他们这样的寻常百姓,举家到戏楼听戏的机会并不多。
而经常去小戏楼听戏的几位勋贵子弟和世家公子也收到了戏楼送来的一盒纸鸳鸯,还有一张小戏楼名角儿亲自写的邀请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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