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热气腾腾的荠菜鲜肉馄饨。
汤面浮着碎金似的油星,透亮的皮子裹着青白馅料,热气扑到鼻尖那刻,庄妍闻见混着一股奇异的鲜香,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股香味,喉咙诚实地咽了下口水。
“加了些新出芽的野菜喔。”一旁温婉美丽的老板似乎看出她的发现,笑着解释。
庄妍急忙摇摇头,“很香。”
瑾玉失笑,把勺子塞进她手里。“饭食是用来吃的,别干看啦,尝尝吧。”
于是勺子探进碗里,舀了一勺清亮的汤,混着油香面香馅香送入口中。
这第一口汤烫得她嘶了一声,但很快就注意不到烫,满口只有鱼汤的浓鲜混着馅料的清香往牙缝里钻,再拿勺子戳开馄饨皮,荠菜混着鱼茸的绿白馅儿颤巍巍露头。
庄妍喃喃道:“这就是,色香味俱全吗……”
接着她咬下半截馄饨,鱼肉很嫩,嫩到可以滑进嗓子眼,荠菜碎渗出清苦回甘。暖意顺着食道淌进胃里,常年的隐约胃绞痛瞬间化作一团温润的气息,从嗓子直暖和到脚底。
吃、喝、咽,这套动作循环到勺子碰到汤底,庄妍才回过神,看着老板伸手取过她的碗,笊篱在汤锅里几个上下,又是五六个馄饨落进碗里。
“多谢你帮的忙,”瑾玉把碗送回她的食客面前,看她冷静面容下略显有些呆滞的眼睛,笑道:“只是你胃不好,一顿不宜吃太多,所以只能吃半碗喽。”
“谢谢老板,”庄妍先下意识道谢,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
瑾玉没有看她,只是手指灵活地又包起馄饨,挥洒自如间回她,“医食同源,做饭的懂点医术不是很正常?”
才不正常。庄妍揉揉小腹,鲜少地没有钝痛感,再看看老板,此时瑾玉在她眼里已经是一派世外高人的形象。
她笑笑,想到实验室里那些不见天日的同门,问道:“可以打包几份吗?”
于是世外高人的老板动作一僵,尴尬起来,“嗯……没有合适的器皿呢。”
庄妍扫视一圈,看到古旧的厨具和餐桌才反应过来,也有些尴尬,真是的,她怎么没想到,只收现金的小摊没有打包盒不是很正常嘛!
“没事,多少钱呢?”
“诚惠……十元吧。”
十块?庄妍想想一碗十来个的馄饨,再想想老板制作时那些新鲜的食材,最后是老板神乎其技的手艺。
“太低了,”她坦诚道:“我们学校附近分量一半的小吃摊,也得这个价格。”
顿了顿,她沉重补充,“还远远不如老板你的好吃。”
瑾玉不以为意,“他们成本高嘛,我这是靠山吃山。”
“老板你的时间也是时间,更不要说手艺。”
庄妍看得明白,不挣钱的买卖开不长,就算这位世外高人老板一直兴起做慈善,时间一长,没收益心情不好关了门,她再也吃不到这样的美食该怎么办。
然而她怎么都不会想到,眼前的老板从不为赚取金银,只要她眷顾的凡人们开开心心吃饱喝好就行。
“谢谢你的心意。”
瑾玉的面容被锅灶升起的水汽遮挡地若有若无,如云岫山若有似无的云雾一般缥缈,“放心吧,我在一日,山神庙的食铺就会开一日。”
庄妍抿抿唇,将一张十元纸币放在桌上。
瑾玉若有所感,从身旁抬出一个小臂长的红木箱,笑道:“以后投在这个功德箱里就好。”
上山这么久,庄妍第一次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山神庙里吃饭,结合上老板之前的话——她是为了山神庙才守在这里。
于是她又掏出一张纸币,认真展平,把两张钱投入山神庙,”额外的是我给庙里的香火。“
同时她心里默默道:“山神庙,希望你繁荣起来,让老板也快快乐乐啊。”
香火落入功德箱,有风自起。
无人看到的角落里,瑾玉的裙角微微泛起云气,同时被她分出一缕,投入面前食客的腹部,她笑得温和,“谢谢你的祝愿,山神也会让你身体康健。”
目送这位食客远去,瑾玉看了看正殿,神目穿过坍塌的殿门。
泥身神像曾经破败的下摆已然恢复,有些微金色星星点点。山神娘娘心情很好地捞出第二碗馄饨,推向昨日来过的老人。
老人卸下大包小包,没说话,先大口喝了几口汤,吐出一口积蓄的冷气后,咕噜几口,一碗馄饨就入了肚。
“舒坦!”他说了句土话,然后一抹嘴角,拒绝了瑾玉为他添置的动作,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卷得乱七八糟的纸币往功德箱里一扔,再把带来的包往前一放,拉链拉开。
一条半米长的黑褐腊肉,一包面粉和大米,和零零碎碎的盐糖调味品,又想起什么,他把停在庙外的老旧关东煮小摊也推进来。
“有你在,这小摊我也没必要开了,里面的东西你看着能用就用。”
“太多了。”不知是说功德箱里的钱还是这些东西,瑾玉道。
“那你管我饭,”老人大大咧咧摆手,“我把家里的碗都拿来了,以后就在你这吃,给你干活。”
瑾玉看着这位和昨天冷漠口吻大相径庭的老人,感知着他送来的超过常人的香火念力,明白了什么。
“你见过我。”
“七十多年前的事啦。”时光如刀削刻老人的面庞,上面写着离乱和战火。
“我,没印象。”瑾玉记得她就随着一场盛世的落幕便陷入了沉睡。
老人不欲多说,“不记得就不记得,反正我在这守了山神庙七十年,你管不管我吧。”
小孩子耍赖的口气,瑾玉失笑,也不欲多问,她的时光太久,醒来睡去间,很多经历的故事都遗忘在浩瀚岁月里。
“管,当然管。”
她也不遮掩了,从篓里拿出新采的春笋,轻轻一碰,笋壳簌簌落下,新伐春笋的土腥气涌了出来。
“早食已过,午食吃春笋焖饭怎么样。”
老人已经在远处拾掇山神庙乱长的野草,年过七十尚且健壮的身板直起来,朝她拍手,中气十足吼了句“行”!
于是炊烟又升起。
山脚下,卓昂拿出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往山上看,用力拍了拍身边人。
“诶诶诶有烟。”
“来巧了。”孟杰在一边道。
“啥玩意,有烟巧啥,山里着火了?”第三人不明所以,抢来望远镜看,看到一串烟气的时候着急起来,拿出手机就要报火警。
“快快,山里着火了!快打电话!”
卓昂翻着白眼抢过手机按掉屏幕,“老二你着什么急,没着火,是山神庙的老板在做饭呢。”
宿舍老二聂文波再三确定不是着火后,才没好气拿回手机。
“要不是哥们从春阁给你们带的春笋焖饭你们吃个精光,然后说什么没有山神庙老板的春饼好,我才懒得陪你们走这遭。”
“说好了啊,要是我吃了没觉得没那么好,你们一人一声霸霸。”
卓昂和孟杰埋头往前走,直接应下,不由让聂文波心里嘀咕,这群傻子,再好吃万一他就硬说不好吃能咋办。
他慢悠悠跟在二人后边,环顾着周遭景色,“这些年郊市一直开发,都是城区,云岫山这边倒是难得青山遍野,景色不错,就算饭不好吃,也能来这采采风。”
忽然一股浓香钻进了他的鼻子。
聂文波吸吸鼻子,茫然朝兄弟发问,“哪来的香味?”岂料前边二兄弟早拔腿狂奔起来,直直冲进一个破败庙里。
“诶等等我啊!”他也跑起来。
三人冲进山神庙时,瑾玉刚刚下锅腊肉。
老人送来的腊肉被淘米水浸软,接着在瑾玉的刀下细细切分出肥瘦相间的肌理,琥珀色油脂从粗陶碗里落入锅里。
柴灶烧着松枝,铁锅遇热荤油逸散浓香。
瑾玉再把切成滚刀块的笋块拿起,混着肉脂噼啪声落进油锅。春笋得用猛火煸透才去涩,铁铲翻搅间腊香撞上笋鲜,狠狠香得刚进门的聂文波脚下一个趔趄。
“我去,这么香。”他冲过来,和小伙伴们一个表情,趴在灶台边眼巴巴盯着翻炒的春笋腊肉,心里直嘀咕。
从春阁闻到的味道似乎确实没有这小破摊的香啊,接着,又安慰自己,人家春阁又看不到制作过程,说不定是一样香呢?
他自顾自安慰自己的时候,瑾玉下了山泉水,等待滚汤漫出了乳白沫子,抓一把野山菌撕成絮,连同泡好的白米倾进沸腾的汤汁,接着顶着三双眼巴巴的目光,狠心地盖上锅盖。
抽出三根燃烧的柴枝改用文火,锅沿搭一圈浸湿的稻草编绳——这是旧时山民防焦的土法子,她才抬头对着客人笑道:
“须焖煮一炷香,额,半个小时。”
几道哀嚎声。
瑾玉坏心眼地把庙里的风向朝着食客吹,拌着他们抓耳挠腮的动静处理着野葱。
直到锅中水汽渐弱,准备揭开锅盖刹那,她突然停住,扫过排排坐的食客道:“要不再焖一会吧,有锅巴才香。”
卓昂早馋的口水直流,满口姐姐求着她快开锅,山神娘娘才勉为其难,一把揭开锅盖。
白雾里蹿起的鲜气惊得众人的手都抖了抖,都伸着脖子往锅里看——腊肉熬出的油早渗进每粒米,笋块边缘泛着琥珀光。
瑾玉翻动锅铲,让食材充分混合。
浓香四溢里,她把最后的野葱花撒进去,微黄的米饭,焦褐的腊肉,鲜绿的葱花,是春天最香醇的味道。
“立春头茬笋最解毒。”她不紧不慢地给食客们装碗,“吃的时候要学松鼠,腮帮子鼓起来嚼够三十六下。”
千呼万唤中,三碗春笋焖饭依次摆放在食客们面前。
“春笋焖饭,请用。”
▌山神娘娘的常看书籍《山家清供》补遗:
南宋山民以荠菜馄饨祭春。今可改塞甘草片,咬到时吐出来埋花盆,能解盆栽虫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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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笋焖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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