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瑜回去取了罐蜜饯就往林氏所在的厢房去了。
“阿瑜来啦,快坐。”
林氏靠坐在床头,听见怀瑜的脚步声临近,抬起头放下手中的书卷,弯起眸子笑了笑,开口说着。
怀瑜坐在床边的圆凳上,看着母亲恬静的笑容,知她是今日见了故人之子,心情愉悦。
可一想到自己从太子的试探中猜测出的事情,就觉得头疼,不知该如何告诉母亲,恐又惹她伤怀,一时嗫嚅住了。
林氏眼见他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也并不开口询问。
只挥手示意庄娘带着下人出去后,眼中流露出怀念,温温柔柔地轻笑着说。
“阿瑜,你也很喜欢他吧。”
“这孩子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很像曦姐姐,但眉眼间更肖似温家阿兄。”
“这孩子眼神清明,心中赤诚浑然不似那个人,果然是温家血脉,不愧是曦姐姐的孩子。”
“阿瑜,你觉得他如何?是不是也一见他就觉得心生欢喜?”
林氏说完,目露期待地看着怀瑜。
怀瑜心中犹豫被打断,又见林氏期许的样子,心下无奈,想了想缓缓道。
“是,今日所见,我同他甚是投缘,不过初识,却能很快熟稔,好似知己。”
“他……能轻易让我放下防备。哪怕我心中知道这不行,可面对他还是不自觉地会松懈下来。”
怀瑜说着顿了顿,抿了抿唇又道。
“我能感觉到他待我的确赤诚,但他却应当……并非是今日看起来那般热忱之人。”
“他城府、手段皆是不凡。连我也并不确定他今日是不是在试探,我是否知晓阿耶之死的内情。”
林氏反倒是笑得更开心了。
“好啊,若他能知晓此事,我也不用担心他待人太过赤诚,在那吃人的地界被人欺负了。”
林氏说着又伤心起来。
“也是我不好,前些年只能一直避开在边城,这几年又一直在杭州养病。”
“也不知他一个人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亏。”
林氏轻叹了一口气,又眼神复杂的道。
“好在这些年打探来的消息显示,那人对曦姐姐,或许是有那么几分真心吧,倒确实是一心为着这孩子好。”
“也不枉费曦姐姐以命相赌,为这孩子铺起那条登顶的路。”
林氏喃喃着说完。
抬眼却见怀瑜虽是一副面色平静,波澜不兴样子,可做为他母亲哪里能不知道他眼底的落寞,心中的纠结。
随又嘲讽着开口说道。
“你阿耶去时,贝贝不过才是个十岁的稚童。”
“那人自大权在握之后便越发多疑,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也越发谨慎了。”
“那人又好名声,连温家阿兄的那件事都做的周密极了,瞒住了天下人,还险些叫温家背着罪名覆灭,他也就会这一招了。”
“你父亲的事,那人绝不会让一个将将十岁的孩童知晓。”
“哪怕他确实对曦姐姐是真心的,也确实疼爱,想培养他们的儿子为继承人。”
“可正因如此,他更不会留下那么一个昏庸、构陷忠臣的形象在孩子心中。”
“阿瑜,你要记住,那个人是那个人,贝贝是贝贝。”
“那个人做下恶事与贝贝无关,贝贝只是曦姐姐的孩子。”
“人生在世,难得一知己。所以,你若是觉得与他投契,便要与他好好相交,不要错过了,才觉得可惜。”
林氏在说话时一直温柔地注视着怀瑜的双眼,直至怀瑜不再落寞才停下来。
“我知道了,阿娘。”
怀瑜眼睛透亮,有些稚气地咧开嘴,冲着林氏笑了笑。
“既是如此,想来泰清应该是后来偶然知晓吧。”
“此事,连我也是因为那日我躲藏在阿耶书房,才偷听得知。”
“泰清既然能知晓此事,哪怕是偶然,亦可见其不凡,可比那个人强多了,不愧是干娘的孩子。”
“泰清博学多才,通晓史集,知世故人情,心怀百姓苍生,更可贵地是用人不疑,对有功之臣的敬佩之心并非作假。”
“他会是位明君的。”
怀瑜抛去猜疑,顺着心中所思所想对太子做出评价。
其中还不忘夹带私货,顺着林氏讨好地夸了夸先皇后。
“行了,你回去休息吧。对了,别忘了功课。”
见林氏满意地笑了,怀瑜微微松了一口气,若不顺着她,只怕没这么容易脱身。
怀瑜站起身,叮嘱了林氏别忘了喝药之后,就行礼转身回去了。
回到厢房,怀瑜坐在窗下,抬头,看着西沉的太阳,心念流转,心情却格外明媚。
是啊,为何要因为与太子无关的事,而猜忌疏远他。
不论如何,至少如今太子待他是真的赤诚,视他如知己好友,日后太子是否会改变,与现下何干。
要像父亲所说的,过好每一天,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和事,而为难自己。
人活在世上,一个人太孤独,还是要有位友人。
至少如今,还是好友。
——
太子和汤圆儿二人一路疾驰,赶在日落前进了城,顺路去一品斋买了两份甜而不腻、酥酥软软的糕点。
又赶着在宫门关闭前回了宫。
将一份糕点并一坛桃花酒交由汤圆儿送去给皇帝。
自己却来不及回东宫换身衣服,便先去了慈宁宫太后处撒娇卖乖。
送上带回来的糕点,又太后陪着用了晚膳,将今日失约之事糊弄过去,方才回宫。
待太子沐浴更衣完毕,已是夜色微凉,一轮弯月遥缀于天际。
太子穿着一身宽大舒适的藏青色常服,袍服素净,只腰间以一条暗红色银纹腰带束起。
如同往常一般,来到书房,端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
手执朱砂玉笔,快速批阅起那些无关紧要的奏折。
一时,书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汤圆儿动作轻巧地修剪灯芯的声音。
不久之后,太子落下最后一笔,收起折子,放下玉笔,抬起手捏了捏眉心。
余光瞥见那批阅完的几摞折子,心底说不出的嘲讽。
不过就是些于朝堂无碍、于百姓民生无关的折子,空无一物不说,还个个都是长篇大论,生怕不能绕晕人一般。
他那些兄弟不是个个志向远大,意在皇位么。
若是让他们知道这段日子人前争夺,人后羡嫉的就是这些捞不到半点油水,握不住丁点权利的东西,怕是要呕出一口血来。
人人都道这宫苑华丽,红墙金瓦气派非常,可这九重深宫埋藏了多少冤魂,又是用了多少血才染出了这般鲜妍的红。
一将功成万骨枯,王座之下尽是白骨,朝代更迭,总是要以鲜血铺路。
“阿娘啊……”
思及此处,太子喃喃自语,语调轻飘,哪怕在寂静无声的书房里,也几不可闻。
睫羽轻垂间,流出藏在眼底的丝丝疲倦。
当今帝王对与他而言,确实称得上是一位称职的父亲了。
自他出生起,就一直亲力亲为地照顾他,不曾假手于人,深怕他同阿娘一般遭人暗害。
后来逐渐长大,才搬来东宫,哪怕如此,也要每日过问他的衣食。
这十几年的疼爱,不是作假。
可就算这样,帝王终究是帝王,不单单只是他的父亲。
父亲会把所有最好的都留给他。
可帝王,却会在他刚刚参政时,一朝展露锋芒时猜忌他,继而打压他。
两年前的江南水患,是他一时疏忽,只记着阿娘嘱托。
虽赢来了官员钦服,百姓信任,却输给了帝王疑心,忘记了他的父亲是帝王。
父亲会在背后支持他,帝王却会在他立功之后猜疑,两年间不让他沾染六部之事。
父亲会教他帝王之道,让他继承家业,帝王却会在他长成时忌惮他。
太子心里百味杂陈,拿出今日暗卫传来的消息,面沉如水,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江南……要收网了啊。”
太子哼笑一声:“哼,邴齐动作还挺快,不过刚刚到任一年时间,就能将江南之事收尾,将那些官商世家勾结的罪证呈给父皇。”
太子目露欣赏,满意道。
“虽说是我之前派人铺垫了江南的局面,证据大部分也是那时搜罗后交给他的,但只一年时间就能赢得父皇信任,倒是不枉费我费了一番心思把他挖出来送到父皇面前。”
略微思索片刻后,太子低声轻喃。
“倒是正好,近来四弟前朝后宫到处蹦跶,以至于父皇态度松动,有意让我入吏部,或可提拔些真正有能力的人。”
他是错估了帝王,可旁人也错估了他的父亲,当今陛下从未考虑过除他以外的继承人。
说着不由得轻蔑地笑了笑,斜睨一眼谨立在一傍的汤圆儿说道。
“你瞧瞧,这些禄蠹,尸位素餐,贪污受贿,连赈灾款都贪了个七七八八,个个肥得流油,如今可算是把自己给贪进去了。”
“你说,这次处理了这一批人,户部财政能缓解缓解压力吗?”
汤圆儿咧嘴赔笑道:“那是自然,只怕还能再有些盈余。”
太子摇摇头,长叹一声。
“这恐怕是不能的,就这点钱怕是也就能缓个一两年。”
“我大秦传至父皇已有六代,朝中积弊甚深,已见颓势。”
“如今更是多有山匪四起,何况六年过去,北狄在关外也是贼心不死,意图再犯,难啊。”
阿娘,你叫我做个不妒功臣,不疑忠臣,不轻百姓,不惧外敌的英明君主,还要缔造一个河清海晏,四海升平,万国来朝的繁荣盛世,可真不容易啊。
不由地想起当初搬入东宫后不久,由温家暗卫的所呈上的那封绝笔信,信封厚实压手。
随信奉上的还有一本小册子,里面是一百页阿娘写给他的生辰祝语。
而信中却是将当年温家之事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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