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看得见?”
柳垂泽猛然钳住他的小臂,侧颜露出大半。这反应未免偏激,墨承意大脑短暂空白了一下,目光落在那朱砂伏雪,忽然由天灵盖向四面延展出细密粘骨的疼。但他目前尚且顾不上自己,而是微皱了眉,尽量柔和地问:“我为何会看不见?”
“你向来是都看不到的,所以一直不信,”柳垂泽短暂激动,随即冷静。他咬牙忍下后脑抽痛,空出一只手抚着柳垂泽脊背,把人抱到眼前面对面。只有柳垂泽独自呓语,“墨允恩。”
他叫了他。
墨承意:“嗯,我在。”
“你为何让我唤你允恩?”
墨承意低眉敛目,没说实话:“因为我想听。”
“原来如此,”柳垂泽僵硬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接受了种说法,再度抬起笔,轻而缓, “……我知道了。”
……
春猎收尾。
长安城以南,以独揽天下盛景远扬天下的微雨阁为首,往四面八方错落建筑不下百座酒馆茶肆,金玉巍楼。迢迢之路,江湖豪杰云聚于此,举杯对饮,望极脚下万里繁华,垂柳新杨。
一朵山茶自枝头落下。随风逐流,勾住酒楼飞檐下的护花铃,穿堂走巷。恰好一纱薄帘悠扬,娇红便如此见缝插针,最终歇在一角粉衣,被人拾起。
柳玉驾马而行,顶着周围热烈非常的眼神,略有些不自在。
吃完半只烤鸭的柳清取过帕子抹净了嘴,盯着剩下半只焦黄犹豫再三,随后掀帘而起,举到柳玉身旁,用油皮纸戳了戳他的腮帮。
柳玉无语:“你又要干什么?”
柳清如获珍宝捧着烤鸭,道:“我还能干什么?大人买的鸭子我啃了一半儿,想来问问你吃不吃嘛。”
柳玉撇了嘴,不是很想碰油荤:“不用。”
“不识货的呆头鹅。”以往柳清被拒绝便会这样。他跳着脚,愤愤折返回马车内,坐下来毫无留恋地将剩下半只烤鸭一并吞进了胃里。
柳垂泽听完全程,指尖挑弄着山茶花蕊,沾上几抹鹅黄。他不动声色擦了干净,括眸便见柳清满脸油光地大快朵颐,自觉有趣,极轻一声笑,被听力敏锐的柳清听了个正着。
柳清嘬着鸭骨:“……”
“早说他脸皮薄,要示好也得观探下周遭情况,又挨训了不是?”柳垂泽端起杯盏浅饮一口茶水,颇有些说教意味;“清儿,你如今也是年岁不小了,怎的还这么咋咋呼呼的。”
柳清咽下最后一口肉,也不敢嘬骨架了,讪讪道:“大人说得对。”
随后,街道两旁花木渐多,蓊蓊郁郁,好不喜人。他说完直觉不对劲儿,又道:“大人,这再往前就得出城了。我们这是要去哪?”
柳垂泽把山茶花放下,淡淡道:“曹营校场。”
“此届春猎他夺了魁,按往年规矩,这留春席理应由他操办, ”柳垂泽道,“请柬内说是设了场席前交流宴,大概是切磋或讨论军法用的,是武将的事。我倒是落了个清闲。”
听闻此次留春席天子莅临。此事马虎不得,兴师动众准备起来,还真能影响到部分百姓。这些日子的坊间传言众说纷纭,层出不奇,新旧轮替。好奇驱使下他基本知晓了个大概。
眼下自家大人又要与那位大燕新帝有了什么交情,若被嘴碎之人见到恐怕又得无端多添几条秘闻。但看柳垂泽的神色依旧,似乎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柳清认怂,只好暗示道:“清闲吗?”
柳垂泽瞥了他一眼。
柳清缩了回去。
沉寂半路。
“对了。”柳垂泽忽然道。
柳清吃完烤鸭,正低头整理着药箱,闻言抬头:“啊?”
“今晚你与柳玉便不必来接我了,早些休息,”柳垂泽淡定非常, “我得去一趟微雨阁,怕是遇不到你们了。”
柳清挠着头:“大人…你去微雨阁作甚?那里的饭菜都难吃得紧,酒也不如摘星楼的香醇…乐人也不多。”
“我是去寻欢作乐的?”柳垂泽淡声,眸中含有浅浅笑意,他放下杯盏, “清儿,都说了少看些话本子。”
柳清当即不满地叫出了声:“我哪有…”
其实他知道柳垂泽见着自己看话本了。
帘外暖阳倾斜,温了茶水。柳垂泽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曹营校场空旷辽阔,三面傍百丈高墙,以此抵御外来威胁与波动。西面歌榭芳台连接水云天,与临时枢密院相通。向往更深处,花园锦簇,莺歌燕舞,华灯如昼映入眼帘,振动一泓氤氲。
柳垂泽下了车,粗略环视一遍,发觉周遭遍地香车却不见人。所有都分外眼熟,对得上号,唯独不见墨承意的。
此时从宽阔石道走来一名少女。她步伐轻快而不莽撞,见到柳垂泽时顿了顿,小声道:“大人。”
“不必多礼, ”柳垂泽瞧这女子神态畏缩,不禁自我反省是不是方才语气稍重。迟疑片刻,温和道,“是你家大人让你来引路的吗?”
女子安静不语,随即一双皓眼死死盯着他。唇角逐渐变成诡异的角度,就仿佛她中了魔。
柳垂泽蹙了眉,想到什么,登时心下一凛。走过去抬手卡住她的脸向上抬,大致扫过心中了然,沉声道:“你……”
话未说完,那女子忽然从腰后抽出一支短剑,抓住柳垂泽臂膀,力道精悍不可阻拦。她笑了好几声,青如细铃破裂刺耳瘆人得很。柳垂泽立刻银鞭出袖,折断她钳着自己的那只手,女子手臂垂落断骨,霎时惨叫连天。
远处灯火煌煌,人语渐沸。柳垂泽暗觉不妙,容色淡淡地俯视那倒于地上,敛眉欲泣的女子,可偏偏她伤势严重,那眼中却含着的全是算计与沾沾自喜。
她一点都不担心自己这条手臂今后是否会废掉,只求将御史大人拉下水即可。
但是她没料到,那柳垂泽似笑非笑瞥了自己一眼,下个瞬息甩鞭击碎脚底石板,几条可怖裂沟随之形成。
柳垂泽当面点了自己的穴,昔日不至于致命的旧伤撕裂开,往外汩汩渗血,顿时染红了雪衣。
一连操作行云流水完成,他收回银鞭,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女子:“……”
这是在做什么,她不想知道。
不消多时云集的官员便都鱼贯而入般赶来了。为首的工部尚书两眼一黑,疼惜地看向那前不久才磨合好的白玉大道,心境犹如沧桑老僧。
“柳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有文臣看到如此惨状,不忍直睹,大惊失色。不待那女子反应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途中还撞了她一下,使得她险些摔倒在地。
也是难为他年近五旬还跑得这么快了。
女子见柳垂泽被众多文官围着,不满地撇了嘴,正想腹诽几回合,转睛一看,便对上了曹衡冷凉刻薄的目光,
“…”
她就不该听信那人的谬言。
御史夫人缘名声哪里是差到令人咂舌,分明是这群百官捧手中的玉。
柳垂泽本欲因此将众人引来,借此发现那女子的端倪,从而顺水推舟处理此事,也顺便拒了这场邀约,也好与薛复雨暗中联络。但忠心可鉴正日昭昭,一群朝臣对他动手动脚,上下其手堵着血口,柳垂泽经他们一番折腾,不负众望地被迫苏醒。
幽月墨云,璀璨星汉。
柳垂泽:“………”
他气笑了,早知道下手再重点的。
事后,曹衡命人将女子暂时关押,就在校场地牢里。待帝王前来以供审断。这行事匆匆,大起大落的,柳垂泽在婢女的引路下走进一方净地,偏头要了几片桂花香薰,点着火焰,燃起安神香才安心入浴。
浑身放松,他脑中忽然闪过一枚熟悉的刺绣图案。
美轮美奂,形态奇异,色彩妖媚大胆,是八翅蝶没错。
但是这与北境王究竟有无关系…
柳垂泽眯了眸,眼波有水雾荡漾。他揽起一捧清水,待手中无存时,皱紧了湿润好看的眉眼。
林海绿涛,风过有痕。郊外密林深山中有豆灯一盏,点亮了整间竹屋。夜风入屋吹散了宣纸柴草,其上滴落几处血斑,已然发黑干硬。
一名身形臃肿矮小的男子,正穿着夜行衣倒在地上,双手被缚于腰后,头发凌乱不堪,身边还掉落了一支剑。看打扮,不难辨以此人是名刺客,但如此身材…恕他直言,语气做刺客,倒不如让他去杀猪。
墨承意嗤笑出声,音色清冽干净。换作平日里应当称得上温柔缱绻的声音,至今也便成了另一种味道。
他坐在太师椅里,双腿随意分开,肘关节搭于膝骨,听上去煞是温柔地道:“抬头。”
男人啐出一口血沫,咬紧牙关,大有种宁死不从的气概。
对方大抵有些不耐烦了,又警告道:“听不懂我的话吗?我他妈说了,让你抬头。”
男人宁死不屈。
墨承意耐心告罄,沉声道:“你倒是一条好狗。”
男人呼吸急促,偷看他一眼,随后垂首不语。
墨承意眯了眯眼。
“给你机会,本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留你个回旋的余地。可你这般倔,想逞这个英雄,”
扇面展开,竟发出清脆的剑刃碰击音。男人瞳孔骤缩,猛然抬头正对上他的双眼,急中生智刚要重盘托出保下性命,却不料墨承意已捻着扇面掷出暗器,几许嘶哑低吼落下,瞬息安静如初。
一只玄色金纹的长靴避开那几丝血痕,将男人双目圆瞪的头踹到另一边,月光迎他而来,透过少年的肩颈,落在了身后。
“那生死如何,只好由我定夺了。”
他一走出竹室,便有人凑上前:“陛下。”
“留春席开始了吗?”一改方才残暴阴郁的模样,墨承意略显焦灼, “御史大夫还在吧?”
目睹帝王决择生死,又看着如今堪称改性的转折模样,影卫不知作何感想,半晌,艰难地憋出一句:“刚开始。”
他顿了顿又道:“御史大人也在。”
墨承意开心了,连忙钻进马车内换了干净衣裳,点了沉香打算薰去血腥气,道:“那你驾马驾得快些。”
影卫回首:“…好的。陛下。”
留春席全无虚座,皆是分配好了前来的臣子。而柳垂泽身为御史大夫,位置自是与曹衡齐平,离那威严御座不过几尺相距。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柳垂泽心情不佳,曹衡罕见地没有过去自讨没趣,只好吃着果子看舞姬翩跹,与旁人言笑晏晏。
一壶清茶上了桌,柳垂泽倒了半杯,平稳啜饮,一时忘了品味。
花嫁提着一串葡萄,没吃几颗,又被曹衡夺了回去。
“你还吃啊, “曹衡恨其不争,”这几天往你府里送的那些还不够你吃吗??”
花嫁觉着自己如今应该是渴了。倾了杯梨花自,仰头饮尽,道:“…不是。我就是,饿得慌。”
曹衡抿唇,无语至极。
他又想翻白眼了。
随即见尚明秋姗姗来迟,复春风一笑,笑嘻嘻地起身迎了上去:“尚大人好啊。”
转瞬间,便只留花嫁一人在风中凌乱。
彼时歌舞升平,红花如雨,华灯如昼。当墨承意从珠钿翠盖上下来,孤身走进曹营校场宽道时,芳台上已然一曲完罢,有琴师上阵信手弹奏起幽雅慢扬,且不知其名的曲子。
他远远便看到了鹤立鸡群的柳垂泽,弯唇一笑,摇着折扇欣欣慢步。
酒暖春深。思及待会还要与人一道前去微雨阁故事,柳垂泽心道不好饮酒,便只好干喝茶。
几盏茶水润了胃,柳垂泽正欲起身告辞,却听耳边全是所谓敬重之语。脚下一顿,侧首隔着重重人影向前眺望而去,不可避免地同墨承意目光交错,汇集。
他愣了愣,看到墨承意喜笑颜开,用口型对他道:我来晚了。
柳垂泽见他被众臣挤得进退两难,逐渐烦躁偏偏还不好发火,不由得淡淡一笑,心头结着的阴霾可算是散了。
他用眉语回:陛下也知道,这可让微臣好等。
墨承意亦用眉语安抚:我错了。
端坐在旁边吃肉饮酒的花嫁左看看,右瞧瞧,被天子与御史大夫之间的眉目传情给惹得浑身不痛快,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状似无意地,他瞥了眼右侧空着的座位,感慨万千道。
真是该在的时候不在,不该在的时候天天变着法儿的在。
他当然指的是那位曹太尉了。
已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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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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