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石榴就带着丈夫跟着麦穗回去看柳玉娘，因着是冬季，原本就有些陡峭的山坡变得更加滑，他们就着阴沉的天气缓缓地走。
刚到大丰村时，就下起了茫茫大雪。
风很大，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嘶吼一般。
柳玉娘躺在床上咳嗽，今日很冷，格外的冷，她隐约感觉自己不行了，好像看到那个男人来了似的。
寒冷的空气也变得暖和了起来。
房门打开，她隐约看到有人进来。
“忍冬，是你吗？”
她声音有些沙哑，冬日的空气本就干燥，她觉得自己嗓子真疼啊，就像是有刀在割喉咙一般。
“忍冬？”石榴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她猜测，这名字估计是自己素未谋面父亲的名字。
她看着已经瘦成皮包骨的柳玉娘，心中有些不忍。
“娘，你为什么没有早点和我说呢？我，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可说完这话，石榴心中就有些酸涩，若是真那么容易，她不还是靠着家里养着？
这个世道，对女人来说，自己一个人活着就是艰难，她多多少少能理解母亲的苦心。
柳玉娘此时已经糊涂了，她只听到眼前的人在跟她说话，奇奇怪怪的话。
她道：“说什么？”
“哦，是说我给你报仇的事情吧？我已经给你报仇了！我要来找你了，忍冬。”
说着，柳玉娘就开始嘤嘤地哭泣：“我当初就不该因着那名声不名声的事情嫁给那狼子野心的陈兴武。”
原来，当初她不小心被人推河里去了，被陈兴武救下，原本她躲在草丛里等了一日，趁着天黑没啥人的时候回去，不知道为何，她被男人从河里救上来的事情还是传了出去。
她父母为了让事情平息，也为了她的婚事，审视了陈兴武一番，见陈兴武人还不错，匆匆把她嫁给陈兴武。
可等她嫁给陈兴武之后，却发现对方很会伪装，但只要惹怒脾气暴躁的他，他就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人摔东西，她也因此被狠狠打过一顿。
自那以后，她就不太敢惹怒那人，那人平时倒也对她和气，她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了，没想到后来那人丢下他们孤儿寡母去当兵，还战死了.......
等到那人回来之时，她正在院子内给她第二任丈夫李忍冬擦汗，两人幸福的样子印入那人的脑海。
她转过头自然也发现归来的陈兴武，三人都有些尴尬，她也陷入了抉择中。好在陈兴武深明大义，没有让她再改嫁回去，只让她好好和李忍冬过日子，好好对陈通海。她和李忍冬自然点头答应，要知道，平日里的李忍冬也把大儿子视如己出，这个要求对他来说不算太难。
当夜，李忍冬还说要把陈通海送入学堂读书，才不辜负陈兴武的大义。
可她当时总是感觉有些心神不宁，李忍冬以为她是不舍前任丈夫，倒也跟她说明，只要她柳玉娘想跟着前任丈夫走，他绝不拦着。
说到这里，柳玉娘忍不住捶床：“哪知你没过几日就失踪了？我心中疑惑，为此找了你许久，就连官府那边也报了案，我起初还当你是不想让我为难，没想到！你却是被人害死了...”
柳玉娘的声音陡然凄厉起来。
石榴被吓到了，忙抱住了身子单薄的柳玉娘，哪知柳玉娘已经神志不清了，她自顾自地说着话。
“在发现了你被害之后，我跟那陈兴武同床异梦，只想着把你的孩子先带大。没想到那陈老贼竟然让大郎买砒霜来给麦穗下药，幸好我发现了！”
她心中后怕，对陈兴武的恨意达到极点，偷偷拿走了砒霜，说是她收拾屋子的时候当做垃圾清理了，陈兴武买砒霜的事情本来就是瞒着她的，倒也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显，只让大儿子再去买一包砒霜回来。
为了保护儿子，她直接将儿子卖入镇上名声还不错的富户家。之后，她就开始在陈兴武的饭菜中下小剂量的砒霜，无色无味，陈兴武根本就发现不了。
另一边，石榴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十分忧心，那父子两人后来果真盯上了石榴。就这样，她一面偷偷保护石榴，一面暗暗寻摸合适的人家，想着把石榴嫁的远些，找个人品好的小伙子，也不介意对方贫富，只要能对石榴好就成。
麦穗在富户家上工之时，就遇上了时常来卖猎户的于知远，他考察了许久，就跟柳玉娘说起此事，母子两人一拍即合，立马就拍板了此事。
听到这里的石榴已经泪流满面，她哭道：“娘，您为何不和我们说，您要是说了，石榴都明白的。”
“呵呵...忍冬，是你来了吗？”柳玉娘又伸手往门的方向探，随后便晕了过去。
石榴见状，只是默默地给母亲掖被子，她忽然觉得这屋子里真是冷，又出了屋门，找了正在厨房里忙的麦穗和于知远。
“没人照顾娘吗？他们呢？”
石榴问的人自然不是陈通海，他之前联合赌坊的人假扮山贼打劫被判了流放，之前于知远还特地把这个消息带回来给她。
“陈通龙上次给我送下了毒的饭菜，被官府抓了。吴翠花已经带着儿子回娘家，就连之前陈老头去世，吴翠花和陈通芬也只是来看一眼，她们上次来的时候，还是翻箱倒柜地找陈老头留下的银子，结果自然是没找到。”
“所以这次即使听说娘病了，她们根本就没有消息。”
说完这些，麦穗只是嘲讽地笑了笑。
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陈兴武心狠，那那几个孩子也都是一个样，既歹毒又冷情。
石榴此刻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她觉得自己的世界都崩塌了，一直对她‘不好’的娘其实是最关心爱护她的人，一直假情假意关心她的‘爹’其实是她的杀父仇人。
......
到了夜里，柳玉娘似乎精神头很好，神志也清醒了。
她慈爱地看着麦穗和石榴。
“石榴，你哥还是把你给叫回来了。也好，也好，我跟你说，你嫁妆那块布里面的东西，你看过没有？”
“布？”那块布并不适合做衣裳，就是最普通的粗布，所以她还未曾打开过。
知女莫若母，柳玉娘看着女儿的表情，约莫也猜到了。
她继续道：“那布里包着四十两银子的银票是我留给你的嫁妆，日后若是山里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你就带着银子跑，听到没有？”
电光火石间，石榴不知怎的，竟然想起当日自己出嫁时的情景，娘当初反复叮嘱让她看看自己的嫁妆，原来是为了让她看到银票。
“娘！”石榴的眼眶又热了起来。
“别哭别哭。”
柳玉娘忍不住拂过石榴的发梢，其实她只偶尔在夜里去石榴的房里看她。她也想像别人家的父母那般爱护自己的子女，可她不能这样，她知道陈兴武一定会因着这事而对这两个孩子下黑手，她只有在明面上虐待这两个孩子，他们才能有机会长大。
忽的，她又扭头对着麦穗说话：“你们改姓的事情快要办了吗？你们不改姓回李，我这心里总是不得劲。”
“已经在办了，前些日子我安排的人已经发现爹的骸骨已经报官了，案子也审的差不多了，我最近在联系李家族人，这次叫石榴回来也正好认祖归宗。”
柳玉娘长长地舒了口气：“那就好，我还怕我死之前看不到这一天了。你们兄妹俩要记住，你们姓李，你们亲爹叫李忍冬，他是一个很好很和善的人，很好很好......”
说着说着，柳玉娘似乎感觉很困很困，她又陷入了梦里，她看到这一生的各种场景，走马观花似的，一幕幕的都在她脑海中放映。从青葱岁月到到白发染鬓，她似乎经历了很多很多。
她还见到了李忍冬，那个男人还是风华正茂的模样，她却早已老去。那个男人问她为什么不帮他报仇，她只是苦笑，报官谈何容易？
那陈兴武跟盛合赌坊的东家认识，还救过那东家老爹，而赌坊和官府的人脉错综复杂，她根本不能报官，只能慢慢地给陈兴武下药。
可她跟陈兴武生的几个孩子也是无辜的，她很多时候都在踌躇不前。可到后来，老大要对弟弟妹妹下手，而老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给亲兄弟投毒。
她心中生出无限的悲凉来，陈兴武的孩子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开始庆幸，但又自责，庆幸自己嫁给了李忍冬，自责自己害李忍冬因她而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耳朵边好像总是能听到哭声，真的很吵很吵。
柳玉娘想睁开眼，想让身边那人不要吵了，可她却怎么也睁不开，忽的，她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她飘到屋子上方，直接就看到麦穗和石榴在她床前哭。
“娘，我们认祖归宗了，以后我叫李麦穗，妹妹叫李石榴，我们再也不做他陈家子。以后，我们就把你跟爹葬在一起，您和爹在那边好好的。”
“娘，你听到了吗，我叫李石榴，我和哥哥有自己的姓了。”
屋子里只是一阵阵哭声，柳玉娘终于在这个大雪的冬日香消玉殒。
村里人听说这事也只是一阵唏嘘，怪不得他们就觉得陈家这几个孩子之中就麦穗和石榴是好孩子，但这两个孩子却不招那个娘亲的待见，原来是有后爹啊。
石榴和麦穗都是有情有义的好孩子，村里人都乐意帮忙，不仅李家人也来了，就连麦穗的东家都来了，柳玉娘的丧礼办的很盛大。
这个冬日很冷，但柳玉娘却不觉得冷，似乎一切困扰都随着她的离开而消逝。
灵堂内，香蜡纸钱不断的燃烧，纸钱少了之后的黑灰不断地飘起又落下，石榴伏在灵堂前守了好几日都不肯离开。
她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很空很空。
......
天空上的乌云翻涌，细雨朦朦胧胧地下着，山上三三两两的白色粉色的花都在开，绿色的野菜都争先恐后地汲取雨水生长，上面挂着晶莹的水珠，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石榴和麦穗打着雨伞走到柳玉娘和李忍冬的坟前，这时候两人坟上的泥土虽然还是黄色，但也开始张了星星点点的野草。
“爹，娘，今日是清明我和妹妹来看你了。”麦穗看着眼前的双人坟，似乎很满意。
石榴则将今日带来的酒肉放在坟墓前，她倒了两杯酒，随后撒在墓碑前。
“爹，娘，你跟爹要在那边好好过，我们兄妹都好好的呢，大哥已经赎身了，他的东家是个好人。之前大哥还说让我到山下住，我却觉得山里的生活好，您帮我选的日子我也觉得好。”
“娘，我们东家因着之前对付赌坊的事情对我很信任，如今得知我的情况，给我脱了奴籍，还把我安排在他手下干活，让我帮他在外面跑商。”
李麦穗的东家是城里有名的富户，原先也是开得有赌坊的，只是一直被另一家赌坊打压得没有出头之日，打手们经常莫名其妙的出事，最后李麦穗东家的赌坊也倒闭了。
他们一直都怀疑是对家赌坊干的事，但是一方面没有证据，另一方面他们赌坊的打手也比不上对家的人有手段。
直到遇上李麦穗，东家起初并不在意这个人，直到有一次，李麦穗救了他，他这才开始审视李麦穗。李麦穗时常给东家出谋划策，最后竟然还得到了对手的赌坊。
东家是个聪明人，知道李麦穗非池中物，一张契纸也困不住他，索性用人情打动李麦穗。果然，李麦穗对他更衷心了，还主动将自己的家事告知东家。东家自然满意，要知道，这可等同于李麦穗主动上交把柄给他拿着。
石榴把纸钱撒到柳玉娘和陈忍冬的坟上，远远看去就是一个白色的小山包。
清明时节，有人的坟上铺满纸，有些坟却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去除草。有时候会有几只乌鸦路过，显得更加荒凉。
不知过了多久，山里的石榴花又开了，映照着整个山间小院红红火火的。
石榴的两个孩子已经能满地跑了，兄妹两人在院子里追逐打闹，为这寂静的小院增添了几分热闹。
“娘，这石榴花真好看！”
“娘，我把石榴花摘来插瓶吧？”
石榴坐在院子里望着院门口的石榴，笑道：“摘来还不如让它在树上开着呢，插瓶能得及时好？只能看几日的话，不能结果哩！”
两个孩子若有所思。
“娘说的对，那我想要吃果子，得让石榴花好好地在树上开着。”
就这样，石榴花在树上如火一般地开着，然后结果，果实慢慢地长大，最后成熟。
等两个孩子吃到第一颗果实的时候，不由得感慨，石榴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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