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月娘拈着螺钿看双喜梳头的时候，她未来的丈夫王昭正垂手站在父亲面前听训。王家是累世大家，皇帝看到他们家族都得尊敬三分，不知道多少皇后大臣出在他们家。只有他们挑剔皇帝的，没有皇帝挑剔他们的理。说句不好听的，王家做到三公的时候，大梁的老祖宗还不知道在哪个土坑里刨食呢。
只是王昭他们这一支不过是小宗，虽然也风光过，并因此分出来单过，但到了现在家主这一代已经渐渐衰微了，没几个能提得起来的子弟。王家大老爷只是个散官大夫，看着像那么回事，就是怎么也爬不上去，既没有实权，也与荷包无补，眼看着在这都城都要过不下去了。
好在他得了两个好孩子，先是通过姻亲的关系，好不容易巴上了发迹时间尚短，但是正火热的程家公府。不过程家二房也没什么大出息，与大房不可同日而语，这才巴巴地要把儿子也贴给人家。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王家也没指着程家真的能看上他们家。最终说成了这么个全家人都放在心尖尖上的媳妇，王家大老爷也是没有想到。
王家大老爷喝了口饮子，看了一眼儿子，心里赞赏地点了点头：倒是眼前的这一个，才十六七，然而稳重得像个老学究，家里的漂亮丫头，连眼稍都不会瞟一下，想必以后也不会淘气，闹得家里不安。虽然听说对方姑娘家教很好，但是听自家女儿回娘家串门时说，那姑娘全家人都宠到了天上，虽然姐妹姑嫂相处和谐，但嫁过来怕会有些脾气，恐怕要管丈夫管得严。
王老爷想起来听得夫人说，四时八节，儿子都想着给那边老太太送份节礼，显见的是把那边放在心上了。说的时候，夫人口气酸酸的，好似整个人都在醋坛子里滚过一般。王老爷精瘦的刀条脸一板，立时把夫人教训了一顿：你瞧瞧你那张晚娘脸，在儿子面前也这么来着？索性告诉你，日后你若敢给儿媳妇脸子看，你就去睡西厢房！
西厢房是大老爷最不宠爱的几个妾住的院子，一年也难得见到王老爷几回。听了这话，王夫人脸上立刻变了颜色，红胀起来。想要回嘴，看到老爷神色不似作伪，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想了想，冷笑了几声：“她来了，我自把她当祖宗供着，虽是这样，也不知亲家能提拔你儿子还是不能。”说着，甩袖子走了出去，留着王老爷在屋里吹胡子瞪眼。
王老爷心情复杂地看了儿子半晌，见儿子始终规规矩矩地垂着手肃立在原地，一点不耐也看不出，王家大老爷心里算是舒爽了，放下手里的盏子，难得和颜悦色地说：“一会儿往北市去，可都预备好了？”他们王家再怎么样，架子也要撑起来，不然公府看了要笑话的。
“回大人的话，母亲一早就预备好了，婶婶会带着几位姨娘、姐姐一起去。”
王大老爷嘬了嘬牙花子，觉得这带的人有些怠慢，但是让自己妻子去又有些过于隆重。在心里把家里的女眷来回盘算了一遍，也想不出什么好的人选。王老爷只好先放下这件事，又说：“去北市人多，你可要小心着，别吓着人家姑娘。”
王大老爷瞧稀罕般的，看到自己儿子的耳朵尖都红了起来，却还一板一眼地说：“儿子瞧见北市里彭家灯笼做得好，定了一盏走马灯，听得说是今年新制的，转起来能演一整个故事的，想来逛逛这等有趣的铺子，表妹也会喜欢的。”
“哦？”王大老爷兴兴味味地看着儿子，这么有意思的灯连他都没亲见过，这儿子倒是心思细密又周到。可是连他的心里都不禁泛起了一点酸，可想而知自家夫人醋缸一定又要翻了。“你就没想着给你娘定一盏？真是白疼你了！”茶盏“砰”的放在桌子上，旁边的小厮惊得差点跳起来。
“回大人，娘那盏已经送过去了，演的是西王母宴客的故事。儿子还另外定了一些花鸟灯，都很精致，如今已经令人在后花园装点好了。大人忙了一年，今晚倒是可以和娘一起赏灯。”王昭还是一脸自自然然的表情。
“你小子，倒指使起你老子了。”王老爷笑骂了一句：“告诉你娘，今天早半个时辰开饭，用过饭，大家都去后花园赏灯。”
王昭答应了一声，等着听父亲训话。
王老爷又端起了茶盏，却没有喝，出神了一阵子，才说：“你要记得，我们是高阳王氏，虽然我们是小宗，当年分家的时候祖辈也有些不愉快，但是出了事本家不会不管我们的。只是若重新归宗，日子就没有现在好过了。给你娶这门妻子也是为了你好，你们早点立起来比什么都强。”王老爷心情很复杂，娶个高门女，搞得自己家儿子低三下四的。但是自家在外也真是逍遥，根本不想回族里去，这样就需要攀个好人家。好在他不只这一个儿子，只不过这个儿子看起来是最有出息的。
王昭轻快地说：“儿子不为难，儿子自己也是愿意的。”又停了一停，见父亲没有其他吩咐，才行礼出门。
上元节的北市，热热闹闹，该是有全城一半的人都出来了。街道两边有各色小摊子，卖饮食的，卖日用器具的，玩杂耍的，修锅磨刀的。一般百姓平日里没有太多消遣，这一日也拖家带口来北市闲逛，看看热闹也值得。小孩子提盏小灯笼蹦蹦跳跳，一只手拿着糖果子；戴着面具的青年男女站在演杂耍的圈子外，给那胸口碎大石的瘦弱青年鼓掌。
所谓“和表哥及家人一起游北市”对程公府的女眷来说，自然不可能是两个人手拉手走在北市里，也不会是全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地走在集市上，和人挤挤挨挨的。
王家派了五六个小厮，加上几个女眷，还有侍女跟着一起出来，算是撑场面加相看新媳妇。女眷们难得出门，又知道大老爷对这位新媳妇重视得不得了，谁还肯妄自得罪人，早早的寻了茶馆歇脚听小曲儿，要么就去街上买点新鲜玩物。反正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也不怕两人单独相处。
程府大房的四少爷程敏中和月娘各乘一辆小马拉的车，车只能到北市外，进了北市，车马根本走不动。
到了北市则是由家人拉起步障，一是为了隔绝一些闲人的视线，也是防拐子之类的杂人近身。
王昭见了月娘，两人行了礼，只按表哥表妹的辈分称呼。月娘和程敏中走在前面，王昭就错后半步，走在月娘另一边。
别看月娘年纪小，性格又跳脱，仪态上倒是相当出众，王昭从后面看着，感叹这公府的教育不寻常。别说，嫡出的月娘，就连庶出的程敏中也小小年纪就举止风流，与众不同，根本不像发迹才三代人的寒门。
王昭心想：这程家原本以武将发家，没想到竟然几代之间和高门大族也没有什么区别了。想到这里又笑自己，他家虽然名义上叫高门大户，但实际上是说的本宗，和他家根本是两回事。也就他爹还死抱着自家的家世出身，倔得像块石头，也不知道这两年是怎么想通的。
程敏中虽然小月娘四岁，却比月娘还懂事。他知道自己庶出，日后无论如何，公府的帽子落不到自己头上。月娘同母的小弟弟今年才六岁，还看不出贤愚，却注定继承一府，原因就在于程夫人的娘家，可以为她撑腰，而程敏中的娘，只不过是个舞姬。
程敏中的娘安分识时务，平时就教他不要和命争，不要心里不平，要友爱手足。结果教得他平日里，对月娘反而像个哥哥样，随时准备站出来维护这个被娇养得天真了的三姐姐。他这么做，倒得了程夫人和程老太太的青眼，开蒙，请先生，都比照之前没了的二郎。
程敏中见月娘身量不高，隔着步障看不到什么，小摊子的货物也看不上眼，有些气闷，嘟着嘴，人也蔫嗒嗒的，就伸手拉了拉月娘的袖子，笑着说：“三姐姐，前面应该就是灯笼彭的铺子，你看那树梢上的兔子灯。”
月娘顺着敏中的手看过去，正巧月亮升了起来，黄澄澄的挂在树梢。一盏仙兔拜月灯挂在树上，兔子望着月，就像在等嫦娥仙子的吩咐。月娘张着小嘴，看呆在了原地。
王昭悦耳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那盏走马灯便是灯笼彭本人亲手做的，年年上元节，他家都有灯要供到宫里的。他家也做普通灯笼，只是普通的灯笼就是由家里的徒弟来做了。”
王昭的声音好听，说的话虽然只是普通内容，却仿佛暗含音律。月娘不禁心跳得擂鼓一般，自觉脸颊发烧，不敢回头看一眼，唯恐被他发现了端倪。岂不知，红透的耳尖早就被王昭看在眼里，让他也没来由的心头热了起来。
这盏仙兔拜月灯，月娘非常喜欢，因为她自己就是属兔的，平日里帕子上，首饰上，物件上，也爱用兔子。王昭让人清了场，陪着月娘和程敏中走进灯笼彭的铺子，打算好好选上几盏灯。灯笼彭本人不敢出来，只派了小女儿谷雨来跟贵人说话。谷雨身段刚刚长成，一把嗓子脆得像黄莺，向月娘介绍起灯笼来头头是道。月娘哪里听过这样有趣的闲话，在不大的店里转来转去，不想出门。这灯笼也有趣得很，月娘兴起，把腰间一只小荷包丢给谷雨，里面是一枚过年时家里给的压岁钱，黄澄澄的金子打做了铜板样子，上面铸了岁岁平安字样。月娘觉得好玩带了一枚在身上。
谷雨接过荷包不露声色地掂了一下，觉得颇有分量，故事讲得更热闹了。
上元夜不宵禁，但是此时已是戌时三刻，月娘也该打道回府了。王昭见月娘久久不出来，路过的百姓伸着头看里面到底是哪位贵人驾临，便看了一圈，对站在门口的清云使了个眼色。清云眼珠一转，先是去吩咐小厮把买下的灯笼收拢起来，才伏在月娘耳边：“小姐，再不回家，这灯就得明天才能给老太太、太太们赏了，再说，太太必定不肯睡觉等你回去呢，不如下次再来玩？”
月娘听了这才依依不舍地由清云搀扶着回马车上去。
结果自始至终，都是程敏中在陪月娘闲逛，王昭只是见面时问了个好，此后一直跟在姐弟两个后面作陪。
从后面看，程三姑娘纵使披着斗篷，也不能掩盖窈窕的身姿，发间插的步摇微微晃动，看着眼熟，倒像是去年他亲自选的款式。王昭嘴角的笑意从见到月娘之后，就压不下来。
月娘和程敏中各自上了小车，王昭才来到车边与两人话别。双喜跳下车，身后小厮递与王昭一个物件。
王昭身后的小厮过来要接，王昭摆了摆手，亲自接了过来。双喜行了个礼脆生生地说：“这是方才在灯笼彭的铺子里买的灯笼，小姐说奉与表叔母赏玩。”
王昭一听，略略提声：“代母亲谢过三姑娘。”
月娘在车里听到清朗朗的少年声，又一次面上烧了起来，待双喜回到车上，便催着回府。
程敏中装了半日小大人，早就过了睡觉的时间，一上车就哈欠连天，忍的眼里都是泪水，等车开始动起来，他已经靠在自己的小厮身上睡着了。
最后回到家，两个人都昏昏欲睡，走路都差点绊到门槛，还得去给程老爷和夫人问安之后才能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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